41、高平陵(8)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733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幾句話說得那麽坦誠,可這份坦誠,夏侯至聽得幾乎痛窒,他看著桓行簡的臉似乎有一瞬不能信此人也會說出“絕色佳人”這種話。青龍年間,翩翩少年郎,血氣正盛,也不曾見他於酒色上有幾多上心,為何偏偏是嘉柔?

  千頭萬緒的無措壓湧過來,欲還無蹊,一時間竟有些明白了古人長歌采薇的心境。

  “你……”夏侯至出宮後,佩劍重戴,此刻入了家門連屋子都沒進,“蹭”得拔出,抵向了他,“我不願輕易與人大動幹戈,這一回,你實在欺人太甚!”

  冷冽寒光逼人,桓行簡巋然不動:“我不是聖人,也有七情六欲,我欺負她什麽了?棄之如敝履嗎?”

  “桓行簡,我真是錯看你太多!你這還不叫欺負?她清清白白的女兒家,即使你想娶,也該有個章程,你這算什麽?”

  桓行簡冷嗤著把劍身移開:“你殺了我,讓她當寡婦再嫁是不是?”

  “是我的過錯,”夏侯至愴然,手中利劍萎垂,“一切罪愆皆在我一身,我現在是不是隻能奢求你待她好些?她與清商不同,本是涼州的一匹小馬駒,快活自在,洛陽的水土隻是她幼年的記憶,早大不同了。”

  桓行簡就在他眼前,漠不上心地盯著夏侯至不加掩飾的神情,他平淡極了:“不牢太初掛心,她是我的人,我自然待她不一樣。”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我希望你待她不是。”夏侯至眼睛冷了冷,“這些年,你我在這洛陽城裏所聞所見,太多事都有善始無善終。”話到此為止,多一字太嫌,少一字無味。

  桓行簡終於肯笑一笑了,他搖頭:“不,太初還是不夠了解我,我這個人做事最講究有始有終。”

  的確,他手裏的那把刀,一旦開鋒,必要舔血。

  兩人談不上不歡而散,早無歡可言,嘉柔理妝回來同夏侯至說了半晌話,再出來,見桓行簡在庭院等她。

  他回首,一雙眼睛在這樣的時令裏也像盛滿了一泓冷波,嘉柔覺得身體虛軟地晃了下,到他跟前,那份剛才的羞窘恐懼一下又被勾出來:

  “我沒有懷妊!”

  桓行簡了然,大大方方把她手一牽:“這可不是你說了算。”

  身後階上,立著仙姿如初的夏侯至,他無可奈何地看著嘉柔,她沒回頭,等桓行簡跟他點頭致意朝門口走去時,嘉柔停了停步子,他以為她要回頭,卻並沒有。

  出了門,嘉柔終於把手掙脫開,桓行簡把她抱上馬車,坐定了,見嘉柔怏怏不樂,好脾氣地衝她笑了笑:

  “回去請個醫官,別害怕,我會照料好你。”

  嘉柔垂眸不語,回到桓府,果真石苞領著醫官早在靜候了。號了脈,醫官正欲啟口,桓行簡示意他出來說話。

  “如何?”

  “女郎這是鬱結於心,脈象有些浮滑,不過並無大礙,女郎底子好,榮養一段時日就可以了。”醫官開始找他的藥箱,這就要寫方子,桓行簡微訝,“僅此?”

  醫官點頭,以為嘉柔是太傅家中的某個未出閣女郎,細細囑咐,嗯啊絮叨許多。桓行簡命人去跟著取藥,踱步再進來,笑對嘉柔:

  “日後動靜要輕些,別胡亂跑了。”

  嘉柔絞著帕子,聽他話音,隻覺得塵埃落定,一顆心陡然亂極了,她兩腿發軟,強自忍著道:“我不想這個時候當娘,我害怕。”

  “我說了,我會跟你父親去書,回頭給你入我桓家的籍,不會讓你無名無分的。”桓行簡揉娑了下她肩頭,移到手間,目視於她,“跟著我,沒你想的那麽不堪,把這當做家,嗯?”

  “這不是我的家。”嘉柔倔強一甩手,連帶著碰翻小幾上茶水,桓行簡眼疾手快,接住了茶甌,“別這麽大火氣,你瞧,外頭日光明媚,走,我帶你投壺解解悶。”

  婢子抓了兩耳,把壺一放,悄悄退開。嘉柔肩頭落了幾片薔薇,她衣裙極素,臉色白膩,更襯得眉心花鈿明豔再被那綠枝間灑落的日影一照,輝煌極了。

  “你先來。”桓行簡把小箭給她,嘉柔在涼州鮮少玩這種戲法,這是中原子弟文士的最愛。接過箭,手抬起晃了幾晃還是丟到了外邊去,桓行簡抱肩站在壺邊,看著她投,嘉柔果然是不擅,一枝不中。

  眼看箭全扔光了,壺也是禿的,嘉柔更是悶悶不樂:“我不玩了。”

  “別氣餒,”桓行簡笑著走過來,捉住她手腕,一擲,箭準確無誤投到壺中,再一投,又中了。似乎知道了訣竅,嘉柔推開他:“我自己試一試。”

  屏氣凝神,眼睛定住了,嘉柔一揚手臂,應聲入壺,她頗有些得意小孩子家的好勝心重新回來了,一連投半晌,樂不可支。

  他看著,莞爾讚許:“你很聰明,孺子可教。”

  這一回,隻損折兩枝,嘉柔喜不自勝連連替自己擊掌。一抬眸,對上桓行簡似笑非笑略帶揶揄的目光,悻悻垂手:“我知道你肯定能百發百中,”說著眼珠子一轉,“不過,這在洛陽城裏八成也不稀奇,善射的多的是,你要是閉著眼還能投進,我才佩服你。”

  “我要你佩服幹什麽?”桓行簡絲毫不領情,走過來,把她擠到一邊,側眸笑,“不如,我們賭一把?你敢不敢?”

  “賭什麽?”嘉柔一聽要賭顯然很有興致,轉念一想,神情萎頓下來,“我沒那麽多錢。”

  “不賭錢,”桓行簡嘴角莫測,信口逗弄,“賭脫衣裳。”

  嘉柔一下耳朵根紅透,怔怔的:“你,你不要臉!”

  惹得桓行簡忍不住哈哈大笑,“好了,我說真的,賭你留下來,我要是閉著眼全中了,你留下來,別再動歪心思,如何?”

  嘉柔才不信他閉眼成瞎子能投中,吹牛哩,心裏翻他一個白眼,麵上極力佯作尋常:“好,君子一諾值千金,你要是輸了,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說著,把箭一收都給了他,看桓行簡這就閉了眼,剛站定,準備出手,她“哎”了聲:

  “不行,萬一你偷看呢?”嘉柔從袖管裏把帕子掏出來,一抖,桓行簡便朝旁邊石凳上坐下,慷慨道,“好,你拿帕子係上我就看不見了。”

  嘉柔站到他身後,纏了一圈,有心使全了勁兒一勒,桓行簡沒著意,被她帶得往後仰了仰,聽她口氣無辜:

  “要係緊,你才看不見。”

  桓行簡不計較她這點小心機,借她胳膊起身,吩咐說:“你去敲兩下壺。”

  嘉柔不懂,照做了,隻見他耳朵似乎是動了一動,正好奇他是不是狗耳朵啊這麽靈的……桓行簡已經持箭在手,他人在那兒站著,挺拔如鬆,手抬起,嘉柔睜大了眸子不敢眨一眨,眼睜睜看著箭在空中飛出段流暢弧線,掉入壺中。

  “不,”嘉柔懷疑帕子漏光,她上前,“你側著站。”桓行簡笑她一聲,接二連三中了,嘉柔越看越急,最終等他最後一枝入壺,終於失望地鬆了肩膀。

  桓行簡把帕子一掀,微微笑說:“如何?願賭服輸,薑姑娘。”

  嘉柔默不作聲,盯著自己腳尖苦惱地要命,懊悔自己太小看他。正走神,桓行簡從身後把她一攬,困在胸前,低笑啄了下她的臉頰,“你要是肯留下,別動不動就尥蹶子,我能答應你的事還有很多很多。”

  聽他語氣溫柔,嘉柔莫名打了個寒噤,她突然很想問,那天,在畫室到底發生了什麽?

  身子僵僵的,嘉柔眼睛快速眨了兩眨,方才因投壺起的愉悅散得幹淨。她沉默片刻,輕聲說道,“你別動夏侯太初。”這語氣,分明是與年紀不符的成熟,她特意換了稱呼。

  桓行簡笑意一寒,溫聲問她:“我為何要動他?還有,你這話說的,我雖升了官,也不過管著禁軍,都督中外軍事大權的是太傅,你怎麽不說別讓太傅動他?”

  嘉柔掰開他手,慢慢轉過身,搖頭說:“太傅不會。”

  “你的意思是我會了?”桓行簡冷笑,彎下腰,把投壺中的箭悉數取出,“我在你眼中就是個整天想著怎麽害死太初的人,是不是?”

  “我沒有,”嘉柔爭辯了句,剩下的話並未全盤托出,她忽然低聲說道,“我隻是很怕,當初,阿媛曾護在郎君身前不讓舅舅傷害父親,我也希望,她的父親不要因紛爭而傷害她的舅舅。”

  “好,我可以答應你,隻要太初對我並無芥蒂,他好好做他的大鴻臚,我跟他,自然不會有什麽。”桓行簡說完把人一把抱起,就往房裏去,“最後一次,以後不準你在我跟前再提別的男人,否則,我真會殺了太初說不定。”

  嘉柔心頭猛地一沉,她忙搖首,桓行簡隨即命令:“手環住我。”剛進了門,桓行簡把她朝門上一抵,眼睛裏盡是邪火,朝嘉柔脖間直吐氣,“好柔兒,我看你我還是顛倒衣裳的少了。”動作粗暴,嘉柔頭上的金釵斜落,一把青絲全散開了,她很快耐不住,哭了出來,桓行簡心境複雜對她不曾懷妊一事道不出是什麽情緒,隻管一味孟浪。

  兩人又滾到竹簟上去,晝氣愈熱,嘉柔雪白的腕子上盡是簟紋,香汗淋漓,慵懶睡那不動了。桓行簡欣賞片刻,在她耳畔輕輕狎笑:“我是不是該作首《詠內子晝眠》?”

  這邊跟嘉柔親昵未盡,窗子底下傳來婢子的聲音:“太傅請郎君過去。”

  薄衫一地,桓行簡從帳子裏出來,撿起穿上,臨走不忘俯身捏了捏嘉柔的臉,見她裝睡,也不點破:“等晚上我再來找你,我們說說話。”

  洛陽永和裏附近,有胡人騎白象,觀者如堵。從已故征北將軍朱季重府前過時,他十七歲的女兒朱蘭奴正趴在牆頭百無聊賴朝外張望,底下小婢子扶梯辛苦,聽外頭一聲聲喝彩,心裏癢得很,昂著腦袋,一雙眼早飛牆外頭去了。

  “找死,晃什麽晃!”朱蘭奴察覺到梯子不穩,兜頭罵道,一時不解氣索性找來鞭子,抽得小婢子抱頭鼠竄地求饒,她氣呼呼停手,是看到了母親正一臉慍色地用看老姑娘的眼神瞪著自己。

  可這回,慍色去的很快,告訴她:“太傅家來替他的長子,也就是衛將軍求親了。”

  “求我嗎?”朱蘭奴人極為高挑,容長臉麵,鼻間點綴著幾顆淡淡的麻子,一雙眉毛生得卻又黑又濃,英氣得很。

  “母親怎麽說的?”她臉上毫無尋常姑娘家的嬌羞,一開口,總是帶著三分不耐煩,“難道答應了?母親也不去打聽打聽,洛陽城裏有頭有臉的女郎,誰嫁給他?我還惜命呢,我不嫁!”

  朱氏一臉的嗔怪,把她嘴巴一捂,斥道:“你小點聲!我看是你父親把你慣壞了,眼睛長天上!如今洛陽城裏等著跟太傅結親的人多了去了,太傅能記起你我孤兒寡母的,當真是顧及你父親的情分。”說著眼圈一紅,就開始抹淚,“你父親正始元年去後,誰還拿正眼看朱家?不過是太傅,如今位極人臣,竟還能屬意你,真是令人意外。”

  見母親哭哭啼啼好不傷心,朱蘭奴煩不勝煩,陰陽怪氣的:“母親,這事蹊蹺啊,太傅如今是炙手可熱,為何要來求我作婦?”說著恨恨不已,“父親的諡號,千古難尋的窩囊!人人都瞧不上父親,太傅縱然跟父親曾貴為太子四友,那又如何?我家中早敗落至此,此一時,彼一時,依我看,衛將軍八成不是有什麽隱疾,不能盡人道,看我家族中落,能吃得起這個啞巴虧是不是?!”

  一席話說完,開始鬼哭狼嚎,“我不嫁,我不嫁這種男人!嫁作人婦要是不能享受同房之樂,我活個什麽趣兒!”

  聽她這般露骨,未出閣的姑娘家真是什麽都敢往外說,朱氏又氣又羞,恨不得上前把女兒的嘴給撕了再縫,跺腳罵道:

  “你,你真是要氣死我,衛將軍怎麽就不能……”自己一把年紀都羞於啟齒,隻好繼續道,“他有一獨女,可見是好端端的人。你這張嘴呦,早晚得戳禍,我先告訴你,日後你出了這個門再不要跟我有瓜葛,讓你夫家教訓你去!”

  一群奴婢躲在柱子後頭,聽她母女吵翻了天,竟比外頭胡人吞刀吐火還熱鬧,想笑,又不敢笑,一句句聽下來,隻等著晚上攢一起嚼舌頭。

  朱蘭奴頓時止住了哭聲,眉毛一挑:“你怎知他那獨女就是他的了?指不定,他沒這個本事,那位夏侯姊姊不知是跟誰生的……”

  “啪”得一聲,朱氏終於忍無可忍得甩到她臉上,兩片癟了的唇,直抖個不住:“你住口!你……你這個樣子要是能嫁出去才怪了,銅駝街上的要飯花子都未必肯要你,我告訴你,你雖不是我親生可我好歹還算惦記著你的終身大事,這一回,我先警告你,東市行刑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你要是嫁到太傅家中,再這樣嘴上沒個門,到時我可幫不了你!你不要跳腳了,我讓你阿兄來。”

  一巴掌扇懵了朱蘭奴,她那股跋扈勁兒,當真像極了前征北將軍,我行我素。此刻,醒過神來,厭惡地看了眼庶母,捂著臉蹬蹬蹬跑進屋,把貼身婢子一招,嘴角一翹:

  “給我梳妝,我要親自去查探查探那個衛將軍何許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