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高平陵(7)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3849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這麽一說,崔娘也覺得事情不對頭,輾轉間,心思打了幾個滾。此一時,彼一時,即便那個病弱夫人不在了,嘉柔也不好再許配給這位前征西將軍啦!

  “我猜,八成是病故了,這不算稀奇。”崔娘唏噓,看嘉柔那張被日光打得雪白的一張臉,忽就變了神情,好生哄勸著來,“柔兒,生死不由人的,正因如此,活著的人才得把每一日過好了呀!”

  她的眼睛裏映著殘春,楊絮飛舞,如一場紛揚的大雪,嘉柔把鞋樣默默收好:

  “我去府裏等兄長。”

  由崔娘作陪,剛開了門,見有人叼著根茅草,一顫一顫的,正迎上她們的目光。嘉柔“呀”了聲,崔娘忙拿胳膊將她往身後一護,氣呼呼的,瞪著石苞。

  轉念一想,神色緩和,鎮定說:“司馬,女郎這段時日住在府上叨擾了,現如今打算回涼州,又怕你家小阿媛不肯,這才不告而別,還請體諒。”

  石苞隻是笑笑,茅草一丟,頭歪著看向嘉柔:“薑姑娘,你這做事不太講情理啊,讓郎君好找,阿媛聽說你不見了誤以為你上街被賊人掠走,每日都哭。”

  說的嘉柔一臉歉意,她含糊著:“我早晚要回去的,日後,等日後有機會了再見。”

  “郎君說了,這幾日就當姑娘是在外散心了,辦好了事,還請回去。”石苞臉上分毫意外也無,輕飄飄這麽丟兩句,就要抬腳走人。

  氣得崔娘終於按捺不住,橫豎四下無人,把他一攔:“沒有這樣的道理,你家郎君說到底跟柔兒半點牽涉都沒有,夫人不在了,柔兒回自己家中,你家郎君又不娶,還不準走,分明是糟踐人!”

  聽崔娘如是說,嘉柔一下羞得難堪,尤其此刻石苞那雙意味深長的笑眼投過來,更是無地自容,扯了扯崔娘的衣袖,難為情極了:“別說了。”

  “怎麽沒牽涉?誰說郎君不娶?”石苞索性把話挑明了,“你們這,一老一小能出得了洛陽城嗎?如今郎君掌禁軍大權,哪個守城門的會放你們?安心留著罷,郎君不會虧待她,她早都是郎君的人了你把她帶回去萬一……”說著,顧忌嘉柔到底是桓行簡的人,隻咳咳兩聲,崔娘立刻懂了。

  見人瀟灑離去,嘉柔眼睛微紅,卻把唇角一彎,隻是綻了個苦澀笑顏望望天空,反倒是她安慰崔娘:

  “別管他,我先去見兄長。”

  夏侯府邸依舊,嘉柔到後,眼睛瞬間放亮見門口正揮舞掃帚的家丁也覺親切。問了才知,夏侯至往北邙山去了。

  嘉柔心裏明白,立刻同崔娘一道也朝那個方向走。路過馬市,嘉柔忍不住先去看寄存在此的棗紅馬,大眼濃睫的,同她對視時,仿佛有情。她愛戀不已地撫了又撫,馬便挨著她廝磨。

  馬倌一張笑臉,拍拍旁邊的小馬駒:“我這匹也不錯,要不,買了給你這棗紅做個伴兒?”話剛落,崔娘卻閑蕩出一筆問,“你看,這匹棗紅馬肥臀油亮的,值多少?”

  說的馬倌先是一愣,繼而哈哈大笑:“呦,這是反倒做起我的買賣來了?”

  嘉柔不解,正要問被崔娘把手一攥,止住了:“請開個價。”

  自然好馬,膘肥體壯又無雜色水油油光亮亮的,馬倌看看嘉柔,再看看崔娘,翻來覆去的,好半晌慢騰騰地騰出手指頭比劃:“這個數。”

  不等崔娘繃臉,身後響起一道再熟稔不過的聲音:

  “你這買賣人,是坑她婦孺不懂?”桓行簡笑吟吟地現身,手一伸,拍了拍馬身,把嘉柔兩個嚇得俱是一怔。

  桓行簡也不管嘉柔是個什麽表情,圍著馬,繞步兩圈,馬倌見他打扮不俗人是清貴模樣,不敢多言,隻是訕訕陪著笑:“郎君看,該開什麽價呢?”

  “那要看,”桓行簡笑視嘉柔,“這位女郎想要多少了。”

  嘉柔看他氣定神閑的,暗自早惱了,豪氣幹雲地對馬倌說:“我不賣,給多少錢也不賣!”

  “你知道就好,這馬本來也不是你的,你憑什麽賣?”桓行簡嗤她一句,嘉柔毫不客氣頂道,“你送我了,當然是我的了,我為何不能賣?”

  急得崔娘一掌的汗,暗道這可糟了。兩隻眼,急切地在桓行簡身上一定,低聲哀求:“郎君,讓老奴帶柔兒走吧。”

  這時候,胡食店裏飄來陣陣羊雜的味道,嘉柔鼻子一皺,竟彎腰要嘔,看得崔娘先是忙上前撫背輕詢隨後臉上跟著一白,頓時麵如土色。

  桓行簡看在眼中,有什麽不明白的,唯獨嘉柔,懵懂無覺地在跟崔娘小聲說:“奇怪,在涼州我明明吃得慣羊肉,怎麽如今隻聞味兒就這般難受?”

  “你不能帶她走。”說著噙笑牽過嘉柔,把人往馬車裏一塞,自己也上去了,撩了簾子,衝崔娘說,“你認得路,自己回去罷。”

  車身一動,嘉柔慌得要下車被桓行簡握住了肩頭,“別亂動,回去找大夫來給你看看。”

  “我沒病,我不看大夫!”嘉柔氣惱,顧著崔娘隻能先跟他服軟,“衛將軍,崔娘她……”

  桓行簡打斷她,露出個耐人尋味的笑容:“放心,你這個老仆人能摸到桓府的門,我不過略略懲戒。下一回,你再敢亂跑,我就把人送東市。”

  好半天,嘉柔才明白“東市”兩字意味著什麽,聲音又急又哽:“別,我再不敢了……”桓行簡不吃她這一套,思索片刻,吩咐車夫:“去大鴻臚府上。”

  “你不是想見太初嗎?我帶你去。”

  嘉柔徹底被他弄糊塗了,此刻,拒絕不是,同意不是,車停時欲跳下來被桓行簡一把抱住了,低斥道:“以後不準再跳。”

  府裏的下人認得桓行簡,隻是久不見,又因大將軍的事多有踟躕,神色慌張地迎了,說道:“郎君他還沒回府。”

  “無妨,我到聽事等他。”桓行簡像入自己家門,示意嘉柔跟上,一回身,見她在株柳樹前站住了,癡癡駐望。

  “這是我跟閏情姊姊一起種的。”她不無傷感,閏情姊姊此刻又在哪裏?

  “你冒雪來照料的樹,就是這株?”桓行簡折身回來,他錯過了許多個春,許久沒停下來認真看看這洛陽城裏的一草一木了。

  “是,崔娘說閏情姊姊既然沒跟兄長回來,也許是病故了。”嘉柔流下眼淚,“我不知逝去的人都會前往何處,等我死了,還會不會再見再相認。”

  柳枝輕擺,綠意盈盈,桓行簡上前把她鬢發一撫:“你人小,總這麽多感慨做什麽,你哪裏見過真正的生生死死。當然,我說這話若跟父輩比也是淺薄了,畢竟我也未曾見過百姓白骨蔽平原的淒慘,不過讀其詩文勾勒一二。你我雖不是生於盛世,但到底盛世可期,你閏情姊姊體弱多病,好比蕭輔嗣,這都是人力不可為之,你為此傷懷,是人之常情,太過就不好了。”

  嘉柔難得聽他也會好言相勸別人,一時間,隻覺血氣上湧,心中激蕩著一股什麽,忍不住扯了他衣袖:

  “衛將軍,我兄長今日還京。若他真有異心,或是跟大將軍謀逆之事有勾連,斷不會回來的。”說著竟不覺跪倒,哀哀看他,“請勿要害他。”

  桓行簡不耐煩把衣袖扯回,振開她手:“你跑出去幾日也不走,就為這事?”

  嘉柔十分坦然:“我那日去看東市行刑,心裏害怕,因為我知道兄長跟大將軍淵源頗深,我是真的怕他一回來,就要治他的罪。”

  “調他回來,是朝廷正常的人事變動,你以為什麽?劉融謀逆,定罪的是有司,不是我,也不是我父親,你跟我哭什麽?”桓行簡譏諷地瞧著嘉柔,“太初的性命在於他自己,不在別人,我看你操心操得實在過滿,太初待你,有這般深情厚誼嗎?”

  嘉柔徐徐搖首,也不爭辯:“你自然不懂,你雙親俱全,兄友弟恭。我自幼沒了母親,父親生性蕭散縱情江湖並不能常見。我長這麽大,不過寄居兩處,一是洛陽夏侯府,一是涼州刺史府,對我好過的我自然都記在心裏,至於彼此之間誰多些誰少些,我並未細算過,也不想算。”

  寄居二字,她說的平淡無奇,沒有自傷自憐的意思,桓行簡無奈把她慢慢扶起,語氣很輕:

  “你小姑娘家,天生一段癡骨。不過果然沒算,怎麽不把桓府加上?”

  “太傅位高權重,滿朝之上,獨他一人,”嘉柔腦子依舊清醒無比,焦渴地看著他,“衛將軍,你剛才說我兄長的性命在他自己,隻要他是清白的,就不會有性命之虞對嗎?”

  “對,”桓行簡冷哼,“你要是肯留我身邊,我保他,如何?”

  嘉柔頓時語塞,桓行簡從她袖管裏拉扯出帕子,替她抹了淚。這一幕,被裹著一身風塵之氣的夏侯至看在眼中,隨即皺眉。

  幾人相見,嘉柔淚痕宛然,竟莫名有些局促。桓行簡波瀾不驚的:“她聽說你來,又不見你的夫人,先傷心哭一場了。”

  夏侯至神情微有哀戚,隱而不發,溫和對嘉柔說道:“你姊姊的身體你是知道的,她去了,省的受疾病之苦未必不是解脫。”說著命人帶嘉柔去重新禮妝。

  隻剩他兩個,夏侯至並無多少會客的心情,直言不諱提了:“蕭輔嗣的事我已有聽聞,我既回京,柔兒的親事也該再重新定奪。荀家有幾個少年郎,正該婚娶,我會托人去問。過兩日,我把柔兒先接回來,在你家中叨擾實在太久了,阿媛若不肯,來我府裏住段日子也無不可,你以為如何?”

  院中薰風習習,吹得人衣袂飄然,桓行簡默不作聲聽完,眉目一抬:

  “你說這話,客氣了。不過不必,她日後就住桓府了。”

  好似碎子投池,夏侯至眼中有了漣漪:“你這是何意?”

  桓行簡掐了片柳葉,輕輕揉娑,坦坦蕩蕩跟他挑明道:“無他,她在我家中我和阿媛都已習慣,我想要了她。”

  夏侯至一時間沒應聲,半晌,眉宇漸漸蹙起:“子元,我實話告訴你,你若肯娶她為妻,尚有餘地可談。可要是隻做妾室,我不能替她父親答應你。薑修雖一無功名,二無家世,膝下獨女還是要正經嫁人的。”

  桓行簡亦不客氣:“你覺得荀家都是荀奉倩是不是?還是除了荀家,蕭輔嗣,哪家裏有這樣隻重顏色的子弟?”

  “柔兒除卻家世,無一樣不好,”夏侯至十分較真,眉眼間卻是掩飾不住的倦色,“總之,我不能答應你,他父親托付給我,我不能負人。”

  “她已懷娠,我會跟她父親去書的。”桓行簡淡之又淡地把話一說,抬起眸子,對上夏侯至吃驚又隨即閃爍著憤怒的眼眸,神色平靜,“絕色佳人,情難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