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雁飛客(2)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3883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薑姑娘,這我都懂,雍雍鳴雁呀!”石苞尷尬笑笑,偏了頭,手指大雁,“你瞧,這兩隻不也好端端活著嗎?”

  其中一隻,腿受了傷,沒太有精神地伏在嘉柔懷中,嘉柔撫著它翎毛,沉默有時,說道:“等養好傷,我放它們走。”

  “薑姑娘,你瞧,此處的主翼羽已被拔掉,它們逃竄不了了。”石苞忙讓她去看,嘉柔一聽,臉色更差,徑自抱著大雁往自己屋裏去了。

  窗子是開著的,枝條發得茂,旁逸斜出一枝伸了進來,嘉柔也不讓人修剪。日光一投,就成了葳蕤的影兒落在案幾上。她坐下,絲綢一解,命人拿藥來小心給敷上了。

  這日,受傷的大雁不見好,愈發萎頓,另一隻哀鳴不已鬆綁了也不往別處去,環繞腳旁。嘉柔望著它們,不知該如何是好,人有命數,那鳥兒呢?正出神底下一陣溫熱溢出,她愣了愣,沒驚動任何人,獨個兒悄悄看了。一時嚇住,不知這是癸水還是……換下來的褻衣,到底還是被崔娘知曉,更是唬了一大跳。

  “柔兒,難不難受?”

  “我腰酸,並不算難受。”嘉柔六神無主,崔娘知道這其中厲害,裏裏外外囑咐了她一堆,斬釘截鐵道:“不行,得請醫官來,萬一是小產血止不住虧了身子,日後就麻煩了。”

  前院雖不好拋頭露麵,崔娘隻能豁出老臉,去碰運氣,挨個值房找。既不見桓行簡,也不見石苞,整個公府其餘人等一個不識,最終,聽虞鬆說:

  “郎君並非日日來公府,不過有時,再者,近日不隻是公事也有私事要忙。若有急情,可請人帶話到府上。”

  眼前人和聲細語,是個儒生模樣,看著麵善,崔娘感激涕零但怎麽好說嘉柔的事,措辭含混:

  “勞煩郎君了,後院確有急情需請個醫官過來。”

  公府外,衛會自己駕了牛車悠悠而來。他沉寂許久,當日觀刑過後,閉門不出,潛心向學。他的兄長被太傅又調了回來,重回京都。母親算的沒錯,太傅一朝起事,洛陽天變,再轉眼,又是一方晴好。

  似乎,他的家族該為誰效勞一目了然。

  這樣的路口,他從來不會踟躕。逢山開路,遇水架橋,衛會一想到桓行簡那雙能洞察人心卻不容人窺視的眼,莫名振奮。他來前去了趟北邙山,蕭弼的新墳可愛,插下的柳已活短粗的杆上硬是抽出新葉,一點綠意,在北邙山上毫不起眼,卻足以安慰人心。

  “輔嗣,”衛會盤腿而坐,一手佳釀,一手肥蟹,大吃大嚼著告訴他,“我要去拜見衛將軍了,你不知道,太傅這回得的可不再是時疫,他是真的老了。不過桓家的試刀人,橫豎沒過那八家,餘者,可又都陸續起複了,太傅精明著呢!”他那麽愛漂亮,此刻,酒漬沾衣,雙履著塵,卻兀自哈哈大笑,“我差點忘記了,你是個呆子,根本不懂。”

  笑著笑著,眼睛變得冷酷,“不過,你是個死人,我在你跟前自然說什麽都無妨。”

  剩下的酒悉數灑在了墳前,衛會一個鯉魚打挺,蹦起來,拍拍衣角,“我走啦,日後我必大展宏圖,衛將軍一定會重用我。”

  少年郎帶著這抹倨傲的笑,躊躇滿誌,離開北邙山,到家中重新沐浴更衣,簪花在衣襟上,錦繡華服,人顯得更輕佻了,可神色莊重。

  他母親知道他要去拜會誰,隻是歎說:“刀子太鋒利,雖然快,可易折,你要時時記得自省。”

  衛會翻著案頭的策論,一一收拾起,抱在懷間,像是懷抱最溫柔的情人,衝母親甜蜜蜜地笑了笑,渾身上下都是年輕人如盛夏暴長的蔥蘢氣息。

  可太傅不在,桓行簡也不在,衛會並不意外堅持在公府前等,極有耐心,就懷抱著他的文章挺拔立在幾丈遠的樹下。

  日暮裏,子規啼鳴著從頭頂飛過,不如歸去,不如歸去,也不知道是在勸誰歸去,又歸到何處?歸到北邙山嗎?衛會心裏嗤笑,遠遠的,見虞鬆的身影出現,他便招手:

  “虞叔茂!”

  虞鬆出來透氣,正為篇表文傷透腦筋,此刻見他,打起精神過去寒暄,笑:“什麽風把士季吹來了,哦,森森武庫是刮不動的。”

  森森武庫,這是打趣他呢,衛會嘴皮子從不肯吃虧,搖頭說:“不及叔茂,如今在這公府裏才是風吹不起,雨打不透,扶搖直上九萬裏。”

  虞鬆比他年長,不跟這些個整日啃老莊也確實才高矚目的少年人計較,眼睛一瞥,看到他懷裏的東西,意味深長笑了:

  “士季這是為何而來呀?”

  不複在太傅父子前的謹小慎微,虞鬆拿衛會逗樂,十分愉快。衛會倒不忸怩,揚起頭:“平生所學。”

  沒等虞鬆接話,衛會正色問他:“叔茂,我有事要請教。”

  “我?我哪裏能指點士季你啊!”虞鬆靈光一閃,轉口道,“太傅命我寫篇表文,郎君先過的目,幾次給我駁了回來始終不滿意,你來得正好,走,到值房去幫我一忙。”

  “等等,我幫忙可以,你先回答我的問題再說。”衛會抱著文章,人不方便,一勾腳,攔住了虞鬆。虞鬆險些被他出其不意的動作絆倒,哭笑不得,隻得駐足,“你說。”

  “衛將軍有何所長?”

  好囂張的語氣,虞鬆決心要殺一殺他的傲氣,鄭重道:“你以為呢?誅融之際,智略足宣,司馬門舉兵三千死士一朝而集,忠貞不二。”他回首抬眸,指著公府,“太傅如今多病,公府事宜,多賴衛將軍選賢任能,各盡其心,非無所不貫焉能至此?”

  衛會的一雙眼,眨也不眨,黏在公府上頭幾個雄渾大字上。好半晌,終於點了點頭:“走,我幫你去看那份表文。”

  “你今日來到底是……”

  “不是什麽,隨意一走,”衛會覺得他的平生所學,還需要再整理整理,衝虞鬆神秘一笑,“我十日後會再來,多謝叔茂了。”

  值房的燈亮著,桓行簡帶醫官進來時,略一止步,問小吏:“今日誰輪值?”

  “主薄。”

  桓行簡上階進屋,案頭,擺滿了各樣文書,虞鬆做事井然有序,手旁跟著木匣,凡是辦妥的皆投在裏頭。後頭書架上放著刑名典籍,晚風流入,翻起一的翰墨香味。

  衛會剛走沒多久,字跡未幹,是虞鬆重新謄抄的一份,晾曬在側。桓行簡腳步輕盈,默默拿起,沒有打擾埋首紙堆的虞鬆。

  不過略改幾字,可字字千金,桓行簡莞爾中指關節叩了兩下書案:“這不像你的文風,雖隻動了五個字。”

  虞鬆抬頭,忙站起行禮,被桓行簡揚手示意坐下。對他而言,年輕的郎君與太傅不同,既非揚清激濁的慷慨儒風,也無玄談清逸的風流,要仔細比,郎君就是後頭那排刑名典籍。

  “衛將軍一雙明目,屬下不敢相瞞,偶見衛會,請他潤筆。此人心肝五髒皆繡口,出手成文,郎君想必是有耳聞的。”

  桓行簡複又擱下,淡淡笑言:“像他的手筆,他也注老莊,玄圃積玉,這樣的人,”他知道少年郎太過伶俐了,凝思道,“輔國禍國,成功成患。”

  觀他神色,虞鬆小心說道:“他今日來,似乎想拜見衛將軍。不敢饕其能,又回去了。這樣的人,別人自然不能輕易駕馭,可郎君,能收能發,無需多慮。”

  桓行簡噙笑拍了拍虞鬆肩頭,人已經往外走:“虞叔茂幾時也會說這樣的話了?”

  他徑自去了後院,窗紙透亮,手中的胡餅還熱著,香氣四溢,桓行簡一進稍間,看到的便是個坐在杌子上發呆的嘉柔。

  “趁熱吃,涼了就不香了。”桓行簡把胡餅塞她手中,嘉柔沒接,任由它掉地上去了。

  他從宮中來,沒回家,不過在銅駝街上隨意吃了些。此刻,彎腰撿起,把髒了的地方撕扯丟開自己一口一口咬起來。

  嘉柔有些驚訝地看看他,她早冷靜下來,已經明白。腳動了一動,輕聲告訴他:“死了一隻大雁,另一隻,無論我如何投遞清水食物,它都不肯吃。”

  “你一定在想,鳥尚如此,我當真是飛禽不如。”桓行簡眼眸黑如石漆,映著燭光,愈發清冽,吃起東西來斯斯文文倒一點不介意胡餅是掉過地上的。

  嘉柔恍惚有些分神,知道另一隻必死,不知怎的,想到夏侯至和李閏情的舊事來,心境更是複雜。她垂下了腦袋,“若是這隻也活不成,我會把它們葬在一處。”

  桓行簡靜默有時,一抬嘉柔下巴,果然,她眼中有氤氳水霧,他笑了笑:“你待萬物都有份情,待我,卻一絲一縷也不肯給,不過無妨,百年之後你我也是要葬在一起的。”

  “我沒懷妊。”嘉柔嫌他手上油脂,一掙,扭過頭用帕子擦了擦下頜。“你在騙我,還騙你母親。”

  “不算,你早晚會有我骨血的,”桓行簡不以為意,把她小臉重新一正,“等有了孩子,無論男女我都會好好教導。當然,若是個小郎君,恐怕我要做個嚴父了。”

  嘉柔直視他眼睛,有些悲哀,又似有些嘲弄:“郎君這話,說給等過門的新婦聽罷。”她朝外麵無盡夜色望了望,“我知道,你不會放我走,我不會再求你。”

  “柔兒長大了,我差點忘了,”他並不以為忤,從佩囊裏拈出枚玉雙螭雞心佩,雙螭騰挪乾坤,霸道淩厲,朝嘉柔掌心一放,“我一件佩飾戴得極久,貴精不在多,除非丟了壞了,輕易不換。這件給你,萬一哪日你我當真離別不複再見,見物如人。”

  嘉柔看他神色柔和,說的認真,心頭惘惘得一跳。他的手順勢摸過來,嘉柔下意識躲開,桓行簡還是把她脖間的月光玉解下來了,放進佩囊,又捏了捏她下巴,什麽都沒說。

  相對無言,桓行簡起身到榻上小憩片刻,嘉柔便把雞心佩隨意往雕花首飾盒中放了阿媛的鞋拿出來,放到榻邊。

  寫了會字,擱筆出來時才知道桓行簡已經不知去向,目光一掃,鞋不見了。

  沒幾日,她在公府後院隱約聽見轟鳴的喜樂綿延了許久,先近後遠,最終朝延年裏方向去了。

  前頭公府今日休沐,隻留數人,虞鬆幾個換上新袍彼此打趣,問要上多少禮錢,愜意笑聲裏,幾人結伴而出,坐上馬車,也朝延年裏方向去了。

  太傅家中,賓客如雲,隨處可聞道喜聲,新郎官在廳中同人飲酒,觥籌交錯。新房內,朱蘭奴早把紈扇扔到一邊,不顧禮數任意吃喝,帶來的貼身婢女勸不住,桓府的奴婢視而不見,隻麻木看著。

  一通下來,口脂也淡了,朱蘭奴十分鎮定命婢女補妝。左等右等,就是等不來桓行簡,她氣急,再次把紈扇扔了,說道:

  “去,看看桓行簡是不是醉死在外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