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高平陵(3)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240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正困苦窘迫,見有人擎火把而來,劉融忙讓人去查探。得知是尹大目,請過來,把書函傳閱看了,又聽尹大目說洛水指誓一事,心裏陡然鬆快許多。

  拉著尹大目的手說,“不瞞校尉,方才陳泰許允二人來也是這般相勸,讓我早回城中。”

  那神情,儼然是有了主意,高元則勸的口幹舌燥,同劉融的司馬、主薄一道把古往今來凡此類前車之鑒引了個遍,巴巴兒望著他。劉融聽得左右為難,一擺手:“大司農勿要相逼太甚,容我兄弟再思量。”

  帳子搭起,一夜燈火不滅,人影時不時拉長了剪貼投在軍帳之上,在這蟲鳴協奏,濕潤清明的夜色裏顯得格外靜謐了。

  天蒙蒙亮,高元則揉著熬紅的眼,走進帳子,詢問劉融:“這漫漫長夜,明公思量得如何了?”

  隻見劉融噌地拔出佩劍,凝視片刻,忽仰天長歎朝地上一擲:“罷了,怎能因我一人而讓國家分裂?既然太傅不過要收我兵權,我且認了,免官回城不失做個富家翁!”

  聽得高元則一陣大笑,笑著笑著,便笑出了眼淚,踉蹌離開大帳,一雙布履,早被草泥糊的一片狼藉,四下遠望:綠柳如煙,紅花成綺,洛陽的春色已經半隨流水,半入塵埃。此情此景,讓人不由得涕淚俱下,自語悲慟道:

  “大司馬乃一世豪傑,怎就生了這蠢豬笨牛一樣的兒子呢?!可惜,可惜,我一家老小族人被豚犢所誤!”

  又是好一陣大哭。

  軍隊拔營,劉融一眾車駕往洛水浮橋而來,桓睦等人在此相候,遠遠的,桓行簡已經隱約看清楚來人,偏過頭,低聲道:“太傅,人回城了。”

  來到眼前,桓睦等先下來叩拜天子,命人護送進城。隨後,目送天子遠去,慢慢轉身眸光一定,劉融隻好對他行禮,高元則也在一旁倨傲地看了桓睦一眼而已,桓睦笑著托劉融手,道:

  “昭伯,不用如此多禮。”

  劉融看他態度沒有什麽為難的意思,暗道決策對了,更是慶幸沒有聽高元則前往許昌。

  等他一回府,桓睦立刻發兵包圍了大將軍府邸,並征洛陽民工,在其府邸四角建起高樓,遣人監視。

  “大司農一時不明實情,跑了出去,也是盡忠天子心切,我這就回稟陛下,讓他官複原職。”桓睦笑吟吟把話跟蔣濟一說,蔣濟點頭,“太傅寬厚。”

  “太尉勞頓,請先回府歇息,請!”桓睦眼神一動,即刻有人護送著蔣濟朝裏坊去了。

  這個時候,高元則聽聞桓睦竟放他一馬,心中不解,隻得準備入廷謝恩。

  “太傅,”桓行簡適時而至,身後跟著一人,正是高元則從平昌門跑出去騙過的守備。

  “回太傅,大司農出城時謊稱手中有詔書,屬下不敢造次,隻能打開城門。可剛出城門,大司農高呼‘太傅圖逆’,命屬下跟他一同走,屬下彼時追趕不及,因此未能阻攔。”守備戰戰兢兢也不敢相望在不遠處等候的高元則,隻把兩隻眼,盯著自己的馬靴。

  “讓廷尉的人來。”桓睦臉色頓時一變,等人帶到,沉聲問,“大司農誣我圖逆,該當何罪?”

  廷尉刑官一五一十答說:“應以謀反罪論處。”

  桓睦踱步走到高元則跟前,站定了,擰著花白眉頭看他:“我欲寬厚待人,無奈人不願投桃報李,大司農,請吧?”

  說著,目光一沉,擺手示意廷尉的人過來押送。押送的人上來對他便是好一陣推搡,高元則掙紮,對著桓睦啐了一口:

  “縱然你騙的過所有人,可瞞不住我,桓睦!你就是要當亂臣賊子,文皇帝、先帝哪個待你不好?你要這般背信棄義,你枉為人臣!你,你豬狗不如!”

  聽他罵罵咧咧,桓睦也不動怒,背過身去,抬頭把巍峨宮闕一瞧,後麵高元則怒斥起押解官:

  “放手!你們好生粗魯,我高元則好歹也是個義士,義士有義士的死法!”

  桓睦這才轉頭,鷹視狼顧,哼哼笑了:“勿辱義士。”

  人果真隨即鬆開了手,高元則絲毫不領情,下巴一揚,斜睨著桓睦把個衣襟抖了又抖,自己朝廷尉方向大步去了。

  “有幾分傲骨,可惜了。”桓睦望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這樣的忠貞之士可貴。”

  桓行簡並不否認,麵上寡淡:“是,可他忠貞的不是太傅,留他性命,他不會感恩,日後隻會留隱患,太傅不必為他可惜。”

  “人是你找來的?”桓睦輕掃旁邊,已經不見平昌門的小小守備,桓行簡點頭:“不錯,我看太傅有想放掉高元則的意思,私以為不妥,請太傅寬恕我自作主張。”

  桓睦朗朗而笑,拍了拍他肩頭:“桓行簡,你該升官了。”

  綿綿春雨,又如霧般籠罩在洛陽城裏。

  嘉柔在陌生的園子裏,已經冷靜下來。她不哭不鬧,見看著她的啞奴安靜地像頭駱駝,人總緊繃著,這樣的天,雖說不冷可赤腳穿著一雙草鞋也是不妥呀,反倒憐憫起這個黑不溜秋的年輕人。

  “你把點心蜜餞拿給他吃。”嘉柔吩咐完婢子,坐在靠背欄杆上,旁邊,擱著小蓍草瓶,她正專心致誌修剪新折的梨花。

  青的瓶,白的花,顏色清新淡雅至極。

  桓行簡剛進園子,沒走幾步,看見一穿著海棠紅舊裙的窈窕身影,一手持刀,一手拈花,有燕語呢喃自她眼前一掠而過。她抬頭,明眸裏頓時微微綻出絲笑意,梨渦頓現,手中花枝掉到了欄杆外,也不察覺。

  等再查看,發現花沒了,嘉柔“咦”了一聲探身去看,沒找到,正疑心是不是掉叢裏了,抬起頭看見桓行簡正含笑目視自己,她略靦腆起了身,見了一禮。

  桓行簡走到跟前,彎腰找到花枝,沾了泥土,便回身四下看看,幾步走到梨樹下伸手折了兩枝,猶帶雨露,晶瑩剔透。

  隨手遞給她,揶揄道:“我還以為小柔兒會在這兒哭。”

  嘉柔聽了,不服氣道:“我為何要哭?倘是我真染了惡疾,不牽累他人,獨個兒死在這兒,有何不可?”話雖這麽說,眼圈倏地紅了,“隻是,我舍不得姨母他們,不能再見一麵覺得遺憾罷了,可人活一世哪有十全十美的呢……”

  聽得桓行簡忍俊不禁,坐下來:“捐軀赴國難,才視死忽如歸,你這算什麽?”說的嘉柔不好意思垂了臉,默默擺弄花枝。

  忽的,溫熱的手掌貼到自己額頭上,嘉柔一慌,忙掙脫他的鉗製。

  “你躲什麽,我看你好不好?”桓行簡笑著當真上上下下毫無顧忌地開始打量起她,嘉柔隻得抱起花瓶,“我沒病,我想回去見一見夫人,算是辭別。”

  “急什麽,”桓行簡一伸手,就把人勾到懷間,命嘉柔坐在他腿上,嘉柔不肯,兩人拉扯著時花瓶跌落,一地粉碎。

  看她左扭右扭,桓行簡耐心告罄,站起來,把人像拎昆侖妲己一樣,一抬腳,踩過花枝進屋了。

  嘉柔惱他,還想著溜,很快見有婢子抬著木桶魚貫而入,頃刻間,東西備齊人又都出去了。

  嘉柔這才留心到他麵上似有風塵之氣,雖是燕服,幹淨整潔,但人同平日相比多兩分懶散。桓行簡瞥她一眼,絲毫不避嫌,當著嘉柔的麵把衣裳一脫,嚇得嘉柔“呀”了聲提裙就要往外跑,人被撈回來,桓行簡把她腰使勁一勒,似笑非笑的:

  “我看你病得不輕,老瞎跑,我已經修書給刺史,告訴他,我要收了你留在桓家。”

  嘉柔人頓時愣住了,轉過身,急的淚花子一下凝成好大一顆:“不,我不要留在你家裏!”

  “這可由不得你,”他含笑,頓了一頓,“你長大了,總要嫁人不是嗎?嫁給我,有什麽不好?”

  “不好!”嘉柔又羞又氣,人一急,話就顧不得那麽多了,“我是蕭輔嗣的妻,沒過門也是,他不在了也是,我不嫁人了!”

  桓行簡臉上雖還帶著笑,可分明已經多了一絲陰霾:“這麽鍾意他?既然如此,你何不跟著殉情?”

  本是挖苦,嘉柔當了真,鼻子一抽:“人的性命是父母給的,我為何要作踐?天地廣闊,興廢無常,自漢末以降,天下征伐不休,又有瘟疫災荒,多少性命倏忽而逝?”她不由再度想起蕭弼來,神情悲戚,“我剛說過了,若我染上惡疾不治而亡那是命數,可若是讓我自輕性命我也不願意!”

  桓行簡啞然失笑,頗為頭疼地看著她:“你人雖小,道理總是不少你這麽有才,托生在當下真是可惜了,應該托在秦王掃之先。”

  嘉柔不解,桓行簡便往她俏挺的小鼻子上一擰:“你若在,還有蘇秦張儀什麽事?縱橫逞才,所在國重,所去國輕,致位富貴豈不是手到擒來?”

  說的嘉柔不由得一樂,噗嗤笑了,隨即意識到不妥又把臉繃起來。這情不自禁的一放一收,桓行簡皆看在眼底,自是無奈,親了親她鬢發蹭兩下:

  “柔兒,你是小孩子脾性,風一陣雨一陣,我倒拿你沒辦法。”

  嘉柔怕他繼續動作,覺得發癢,忙把腦袋晃了一晃,忽的想起他說的最後一句,雙手一抵,問道:

  “你為何要打暈我?”

  “哦,原來柔兒記仇,你過來伺候我,我慢慢告訴你。”桓行簡笑著把她手一牽,手巾砸她臉上,很是曖昧地說道:

  “你要是不侍候我沐浴,我可要你拿別的侍候我了。”

  說著,別有深意地朝她腰間一掠,嘉柔汗毛聳立,忙搬過來胡床。聽稀裏嘩啦一陣水聲,耳朵都要紅的滴血了。

  指尖觸到他肌膚,是熱的,嘉柔袖子挽得老高,不會侍候人蜻蜓點水地這撩一下,那灑一下,一雙眼,也是閉得死死的。水花彈到桓行簡臉上,再去看嘉柔像個瞎子一樣動作著,臉上那不情不願的模樣毫無掩飾,他笑出聲,捉住那雙手朝水裏一摁。

  嘉柔驀地睜眼,尖叫著就要逃被桓行簡死死困住了,威脅道:“你好好侍候我,否則,我讓你握一天。”

  嘉柔的臉瞬間漲得紅透,顯然受了驚,倉皇把小腦袋一點,手被鬆開後忙拿手巾浸了熱水,使出全身力氣在桓行簡後背上蹭下蹭。桓行簡被她生硬手法弄得哭笑不得,輕籲口氣,抬起手臂,搭在桶沿上:

  “住手吧,我皮都要被你擦破了。”

  嘉柔微怔,訕訕地把手移開,一眼不敢多看他那緊致光滑的肌肉,耷拉著臉,不吭聲了。

  桓行簡轉頭,看她不複剛才的伶牙俐齒,又一副安安靜靜的情態了,語氣不由放得柔和:

  “前幾日,大將軍又來要你,我答應了。”

  嘉柔霍然抬首,一想到崔娘所說大將軍人高馬大,飛揚跋扈,後院中姬妾無數,連先帝的才人都敢私置家中,把個小臉嚇得煞白,下意識搖首:

  “我不去……”

  “你剛跟我不很是能說會道嗎?”桓行簡戲笑,兩道長眉一蹙,似是無可奈何,“先前,我還能替你拿蕭輔嗣擋一擋。如今,他人不在了,你又成待嫁的女郎,我怎麽回絕?大將軍是鐵了心要認你父親做丈人了。”

  一席話,把嘉柔說的唇都要咬爛了,眼淚不覺淌到了下頜上,搖搖欲墜,桓行簡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伸手把那滴淚抹了,促狹問她:

  “是嫁我好些,還是嫁他好些?”

  嘉柔哪裏心思再理會這些,人呆呆的,桓行簡便不再逗她,淡淡一轉:“不過,你不用害怕了,劉融一黨謀逆,廷尉收押了給他送先帝才人的小黃門,小黃門已經供出劉融欲圖謀神器的罪行。”這語氣,分明是不拿她當外人,輕描淡寫地說出。嘉柔怔住,這半晌一顆心上上下下數回,腦子裏轟得一炸,忍不住脫口而出的是:

  “那征西將軍呢?他絕不是亂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