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高平陵(2)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105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永寧宮裏燭火煌煌,太後聽到殿外動靜時美目一斜,斂裙起身,迎上甲胄冰寒的桓行懋和郭建,心中說不出是興奮還是恐慌。

  來意昭昭,太後眸中微微哂笑,百無聊賴地撫弄欣賞著她新染指甲,慢悠悠的:“天子在外,內起甲兵,我一弱質婦人不敢過問朝政。”

  見她此刻大好良機不知是不肯配合,還是別有他想,郭建沒時間思慮,好不急躁,忍不住喚了聲“太後”。

  桓行懋按了按劍,看出太後有心拖延故意為難,耐著性子賠笑,那雙眼,又帶著幾分晦澀的威脅:

  “太後,正因天子在外,才需仰仗太後懿旨。”

  眼皮一撩,太後目光從桓行懋身上輕描淡寫掠了過去,好整以暇朝榻上一坐,開始品嚐點心。

  丹蔻輕點,朱唇微動,看的桓行懋一陣惱火,暗道這婦人當真是故意為難又不好拎劍相逼,當下不好發作,有求於人,桓行懋同樣深諳低頭的道理,僵持下,外頭腳步聲傳來,他頭一扭,是兄長來了。

  桓行簡目視著他,桓行懋心領神會,跟郭建一打眼風率人退守殿外。

  大殿裏,隻剩他和她一對孤男寡女。桓行簡微微笑著,上前拈起塊糕點在鼻端一嗅,“啪”地丟開,不屑搖首:“不及美人之香。”

  太後側眸把他一端詳,咬著唇地笑:“太傅的病好了?桓行簡,你們父子二人真是好大的膽子呀,怎麽看,你們也沒幾分勝算,腦袋還在嗎?”

  聞言,桓行簡的笑意也越發深了,利刃在旁,甲胄在身,人是愜意俊賞極了,哪裏有半分劍拔弩張釜底抽薪的殺伐氣?他慢慢踱過來,用隨身的匕首,輕輕把太後衣襟一撥拉,露兩分春色,點到為止:

  “不錯,勝算都在太後手裏拿捏著,”他傾過身,側顏如起伏山脈棱角鮮明,這張臉,幾乎是挨著太後的耳畔,長睫朝下一垂,“天子在外,身邊皆是大將軍私人,這不僅僅是人臣唯一的機會,也是太後的。太後非尋常女子,自有眼界,請不要再猶豫了。”

  久不經男子近身,對方氣息強烈,太後心裏悸動不止順勢抬手摸向桓行簡的腰間,鎧甲堅實,她曖昧笑:

  “好硬,中護軍一直都這麽硬的嗎?”

  桓行簡此刻本對她毫無興趣,頓時了悟,這個女人自信滿滿笑如春風顯然就是想看他發急,太後像個小姑娘,下巴朝他這麽高高撅起,一副等看戲的模樣。

  他不急,笑吟吟地將匕首一調,刀柄毫不客氣地抵在她胸脯之上,人果真吃痛,彎眉蹙起:“桓行簡,你敢犯上!”

  “臣敢的事情還多著,不急這一時,太後日後有的是時間領教,比如臣是不是一直都這麽硬。”他笑著移開,言辭露骨,一把抱起眼前女人在她的低呼聲中穩穩朝案前一放,筆塞她手中,親自研墨,不容拒絕地望著她:

  “大將軍是不是謀反,不在太傅,在太後,請太後下旨。”

  說完,朝殿外一瞥,寒食雨落,桐花滿地,高平陵的一行人馬不知會不會因為雨天提早回城。兩人目光一對,彼此會意,太後終於肯動筆,眼角一睨:

  “中護軍說寫什麽好?”

  “大將軍內則僭擬,外則專政,太後說這樣的人該不該解除兵權?”桓行簡溫文笑意裏刀鋒凜凜,“太後也是河西大族出身,怎麽發詔,當比臣清楚。”

  前塵舊事,一一閃過,太後冷哼著執筆落字,片時功夫,示意桓行簡過來看。

  正要收起,太後置於手中揚起,偏不給他:“我厭惡這永寧宮,要搬回去,陛下還小,需要我這個做母親的扶持。”

  “那是自然。”桓行簡輕輕從她手中一抽,膽大得很,似是輕薄般朝她腰上撚了一撚,察覺到懷中女子身子微顫,戲謔而視,“臣日後再重重謝太後。”

  “重重”二字有意咬的狠,把人一鬆,桓行簡拿著懿旨大步流星出來,同等待的幾人一碰目光,帶著石苞,策馬而去。

  和桓睦碰頭後,懿旨拿出,桓睦讚道:“好!”掉頭對幾個老臣歎說,“君等為周勃,則魏可興矣。”

  幾人連連拱手:“還望太傅匡扶社稷,安定江山!”

  如此,以皇太後令,閉諸城門各行其事。桓睦則率兵和太尉蔣濟等人屯於洛陽南門外的洛水浮橋,命主薄虞鬆捉刀,言簡意賅寫就上天子奏章。

  幾十裏外的高平陵,劉融剛得消息時,心下大驚,幾乎落馬,罵道:“桓睦竟敢詐病欺我!”

  當日李勝回來,說的是太傅“屍積餘氣”,為之愴然,劉融回想這一幕愈發羞惱,又大罵李勝。一行人惶惶不能決斷的時候,遠處,見宮中來人,把太後懿旨一宣,劉融本跪地聆聽,忽聽到句“無君之心”暗道不妙,霍然起身,怒道:“我為宗親,何談無君之心?!”

  讀旨的內官一副事不關己的情態,拖著調子說:“這些話,還是等大將軍早自歸罪回去跟太後說吧。”

  “去你娘的,老子歸什麽罪!”劉融漲的臉紅脖子粗,提劍就要砍了內官,忙被高元則阻攔了,“大將軍,此時不是置氣的時候,請聽我言。”

  話音剛落,內官說道:“太後有令,召大司農行中領軍故事。”

  高元則眉頭一抖,當即反應過來,厲聲道:“這哪裏是太後的旨意?”說著對上正意味深長看著自己的劉融,苦口婆心道,“桓睦起兵,控製了宮禁,太後定是不得已為之,我既帶了印綬出來,自然是要跟隨陛下和大將軍。”

  再看劉融那陰陽不定的個表情,高元則心中氣窒,心道你早聽我規勸也至於落得今日田地,蠢豬!雖在心裏把劉融罵了個體無完膚,然而自己既選擇出城,定要費心籌謀,還未再續,又飛來一人把太傅桓睦給天子的奏章送到。

  劉融忙拿來先過目,看完後臉上神情鬆動,猶疑看向身旁兄弟等人,說:“我看太傅的意思,隻要我還京認罪。”

  眾人也是個一臉拿不定主意的踟躕模樣,事發突然,打了個措手不及。高元則一聽他這話音,接過奏章一看,果決道:

  “不,大將軍細品品,桓睦先言自己乃托孤重臣,當以死奉明詔,是為一;再言大將軍敗亂國典,意指陛下寄坐,社稷危矣;最後才說大將軍離間二宮,傷害骨肉,此舉起兵乃太後授意。大將軍還看不出桓睦詭詐之處嗎?條條指向大將軍,不涉及他人,且又名正言順,正是桓睦用心險惡的地方啊!”

  被高元則這麽一說,劉融心煩意亂,不安問道:“那大司農有何良計?”

  就等著劉融問計了,高元則把個胡須一撚,調頭看了看,胸有成竹說道:“天子在外,大將軍可退兵許昌,再以天子詔命號令四方勤王,隻要都督們集結而至,大事可成!桓睦說他清君側,就是清君側了?大將軍何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一眾人聽了默然不語,劉融雖為宗室,生平卻是第一次曆經宮闈驚變,不由說道:“我隻怕桓睦老兒也早想到這一層,他手無實權,竟敢謀逆,豈不是早算無遺策?”

  聽得高元則捶胸頓足:“此言差矣!我逃出城來,就在他的算無遺策之外,天子之令,誰敢不從?”說著,把希望的目光朝劉融胞弟身上投去,殷切道,“中領軍,你別營就在城南,洛陽典農治所也在城外,我等前往許昌不過兩日路程,許昌武庫亦有器械,”他把印綬又是一舉,“若說憂心穀糧,可印章就在我身,何來憂慮?”

  劉融兄弟沉默不語,半晌,中領軍皺眉說道:“我等妻兒老小皆在城中,若隻是免官待罪,何苦來要以身犯險?”

  聽得高元則終於忍不住罵人了,把印一掛:“這麽簡單的道理,怎麽就不明白呢?可見富貴叢中,筋不束骨,脈不製肉,一點風波都禁不起!你們哪裏知道桓睦這人的心黑手辣!平日裏讀書,果真是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劉融由著他罵,把使者叫來吩咐說:“尚書陳泰、侍中許允等還在城中,請他二人去見太傅。”

  這兩人,既非自己親信,又非桓睦黨羽,為人清正。劉融把主意這麽一定,對高元則說道:“請他二人試探,大可放心。”高元則氣呼呼把袍子一撩,屁股一沉,索性坐在了濕漉漉的草堆上。

  眼見暮色四合,劉融命車駕就停在了伊水南岸,砍掉樹木,以作鹿角,召集城南屯兵數千人過來戍衛。

  好不易尋來幹燥木柴,露天而圍,高元則的一張臉被篝火烤的發燙,看小皇帝沒有多少精神,隻在看完奏章後問了句“太傅之言若此,爾等如何裁處呢?”見他幾人猶疑不決,再懶得開口,一人發起呆來。高元則不由感慨,放眼遠眺:

  伊水、洛水,猶如兩翼般張開拱衛著洛陽帝都,群山蒼蒼,河流湯湯,江山如此秀麗浩浩千年不知幾易其主。隻不過,這一回恐怕要他親身再睹啦!

  消息傳回,桓睦正靜候其音,讓人去請陳泰許允。桓行簡看看天色,想了一想,說道:

  “看來,劉融舉棋不定,天子在外,怎可餐風飲露,太傅以為呢?”

  父子默契非常,桓睦含笑點頭:“來人!”下令讓人準備了營帳、各色器皿、食物等送去南郊。

  等陳泰許允兩人一到,桓睦先將劉融罪行陳述一番,慷慨而談,這兩人默然不語並不能反駁,隻不時頷首。

  “不過,他到底亦是先帝托孤重臣,免官足矣,不為其他,這是存天家顏麵。”桓睦高屋建瓴般地一收,看向兩人,兩人不由得打了個對眼,思忖片刻,答應了桓睦,“我等這就告訴大將軍,望他回城待罪。”

  等他兩人走開,桓行簡一笑,對父親再次建議道:“太尉朝野之望,四朝元老,太傅應讓太尉也修書一封。”

  帳子裏,桓行簡親自為蔣濟研墨抻紙,蔣濟兩眼昏花,一手執筆,一麵說:“若能不動幹戈最好,他畢竟是大司馬之子,太傅說的對,顏麵還是要留幾分的,希望我能勸得動他罷。”

  說完,旁邊桓行簡將燭台移得近了些,蔣濟哼哧著落筆,一字一句,皆收到桓行簡眼底。書成,外頭桓睦早尋來了殿中校尉尹大目,他是先帝家奴,與劉融親善。被請來時,格外警惕,一時間尚不清楚桓睦意圖。

  入了帳,看見蔣濟,一顆心才稍稍放了下來,蔣濟起身把書函給他,說道:“校尉來的正好,此任非你莫屬。”

  尹大目把書函匆匆過了一遍,神色微動,扯了扯蔣濟衣襟,低聲問道:“我怎知太傅所言是真是假?”

  蔣濟有點惱了,蒼然道:“難道君信不過我?我一生盡忠國家,不敢有一日怠慢,難道老的要死了還發昏做不該做的事嗎?”

  說的尹大目麵上一愧,忙說:“太尉,屬下自然不疑太尉,隻是……”

  “我與太傅共事幾十載,怎會不知他為人?此舉不過為匡正,你來,我與太傅指洛水為誓!”

  果然,幾人出帳,桓行簡在身後默默相隨,隻見父親同蔣濟兩人迎風而立,麵對洛水,風裏裹挾著氤氳的濕氣打到他們花白的須發間,微有涼意。

  “今日起事,隻因其兄弟等人不宜典兵宿衛,當還政天子,別無他意!”

  鏗鏘有力的誓言順風飄蕩於洛水之上,尹大目歎口氣,裝好書函,作別兩人點了匹快馬,朝伊水方向一折,融進了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