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高平陵(4)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3819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桓行簡眸子半眯,笑道:“你掛心的人真不少。”

  一張臉上,看不出有什麽異常,嘉柔小心覷他,說道:“我並不是信口胡謅,征西將軍遠在長安,洛陽的事,他怎麽會知道呢?”心裏頭有些疑惑,探究的目光朝桓行簡臉上一溜,愈發難解:大將軍權勢熏天,又是托孤重臣,都督中外諸軍事的人怎麽會突然以謀逆的罪名下了廷尉?

  “你好奇什麽?”桓行簡臉上一團水霧,眉眼鋒銳,看嘉柔神情,倒坦率跟她說了,“劉融自輔政以來,毀製妄為,任人唯親,一日比一日更甚,他這種人於國家半點益處也無,惹的天怒人怨,是自取其咎。”

  嘉柔大約聽明白了,可依舊存疑,但她並不關心劉融日後如何,一臉的諱莫如深--天下誰不知大將軍是征西將軍的表兄,關係親厚呀?

  “牽扯不到太初,你不用總盯著我了。”桓行簡彎起手指,冷不丁朝她額頭彈去,嘉柔捂住了,秀眉皺起,心中說不出是慶幸還是擔憂。

  這消息如果傳到長安,兄長會怎麽想?

  “你一顆心,活著的死了的都惦記著,不累麽?”

  嘉柔搖了搖頭:“他們都很好,我自然惦記他們。”

  桓行簡不以為然:“太初待你,有幾分兄妹之情,至於蕭弼,你都沒嫁到他家裏去,你怎麽知道他很好?”

  出神片刻,嘉柔心緒千回百轉:“那天,蕭輔嗣告訴我,他若能活,定會好好待我。長這麽大,除了親人,隻有他對我說這樣的話,不知為何,我信他能做到。”

  那雙眼,清澈堅定,桓行簡注視著她目光動了動,忽然一笑:“他能做到什麽?他拿什麽對你好?他這個人,才高歸才高,人情世故一竅不通,身子又弱,沉湎老莊不能自拔。也許,他所注的典籍文章,可不朽,但想對你好隻怕有心無力。柔兒,你要記住,有些人來這世上注定是匆匆過客,隻為留下點什麽,好似流星,閃耀一瞬,不是來過尋常紅塵日子的,蕭弼正是這樣的少年人。”

  這話十分稀奇,嘉柔聽得入神,仔細咂摸著這個中道理,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看看桓行簡,不由問他:

  “那什麽人是來過尋常紅塵日子的?”

  “你呀,”桓行簡笑著搖了搖她下巴,“讀讀書,繡繡花,對萬事萬物都有情又好奇,不會隻沉湎一樣人事。你這樣的小姑娘,大概能活百歲。”

  說的嘉柔頗難為情,還是搖首:“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我也有我的憂愁。”

  “愁嫁好郎君是不是?”他又逗她,嘉柔不想往下扯連忙岔開,“郎君來世上是為什麽?”

  “我?”桓行簡淡淡笑了,“我是個男人,不過為建功立業,”他目光放遠,不知想到了什麽,“我未能生在父輩那個時代,英雄競技,龍爭虎鬥,好一場風起雲湧的大戲,終究是落幕了。”

  “一將功成萬骨枯,人隻豔羨英雄,可不見百姓白骨。小民發如韭,剪複生;頭如雞,割複鳴。吏不必可畏,從來必可輕,奈何望欲平。”嘉柔似乎並不認同,把漢末的民謠一誦,繼續道,“我來洛陽時,從長安過,看到漢家宮闕殘址,很是感慨。”

  “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桓行簡微微一笑,“你看,魏武一代雄主不正是心憂天下興亡百姓疾苦的嗎?你小姑娘家,可曾見過洛陽城殘破不堪山河狼藉的模樣?你今日見到的銅駝街,熙熙攘攘,歡情笑語,正是萬骨枯換來的,這避無可避。戰,是為了停止幹戈,能聽懂嗎?”

  嘉柔靦腆一笑,輕輕頷首,心裏想的卻是不知日後能統一這天下的人是誰哩?正想著,桓行簡從桶中起身,嘉柔忙不迭躲開了,他身上水汽半幹不幹的,一把逮住她,兩人滾做一團,倒在帳子裏。

  熬了這兩日,疲憊不堪,身上那根弦不知繃了多少個日日夜夜。此刻,隻摟緊了嘉柔不讓她亂動:“我得睡上一覺,你最好一點動靜都不要出。”

  方才掙紮時,青絲攮了一嘴,嘉柔不想招惹他老老實實不再動彈。等聽到他呼吸平穩,稍稍抬眸,見桓行簡那兩道長眉也舒展了開來,這才把嘴裏的頭發輕輕吐出來。

  柳顰花困,外頭日影從雲彩裏掙脫出來,透過窗欞,灑了薄薄的一層暖意。嘉柔兩眼惺忪,不知怎的覺得睡意沉沉撐不住也就闔上了眼皮。

  再醒時,身旁桓行簡依舊睡意深濃,她往他臉上瞧了一瞧:原來睡著了倒像個溫文爾雅的貴公子,一點不叫人害怕。

  她慢慢把他胳膊拿開,輕手輕腳下來,提起自己的一雙鳳履,走到廊下坐在杌子上穿了。

  廊下跌碎的瓶子,早被清掃幹淨。隻餘繡到一半的花繃子還扔在那,嘉柔重新拾起,穿針走線,往那隻玲瓏的小黃鶯上補金燦燦的羽翎。

  坐了半晌,眼見小黃鶯似能奮翼而去,嘉柔抬起頭,捏了捏脖子。正要起身收拾,見石苞忽然疾步進來,她忙避嫌,轉身就要進屋。

  “薑姑娘,郎君呢?”石苞倒跟她一點都不生分似的,喊住嘉柔,嘉柔隻好朝裏一指:“他睡著了。”

  不知發生了什麽,石苞抬腳進去,不過片刻功夫看桓行簡一麵束著腰帶,一麵走了出來。

  瞥到嘉柔,直接吩咐石苞:“帶她一起,你去把啞奴的馬牽來,那匹溫順。”

  不容置喙把嘉柔帶出園子,啞奴立在門口,一雙腳上,還是草鞋。嘉柔忍不住對桓行簡說:“他好像沒鞋穿,我身上沒錢,郎君應當給他買雙鞋。”

  桓行簡投過來嫌棄的一眼,一邊接過石苞遞來的韁繩,一邊撫了撫棗紅小馬:“他體熱,一年四季都穿草鞋,不是我不給他買。”

  怪稀奇的,嘉柔不知怎的冒出一句來:“他也服寒食散嗎?”

  桓行簡微訝:“你知道寒食散?”

  旁邊石苞不由得嗤笑出來,看看啞奴:“笑話,薑姑娘不知道嗎?寒食散隻有郎君這樣的大家子弟才能用……”話沒說完,突然意識到自己失禮,果然,桓行簡冷冷的眼風已經掃過來,他立下懊惱自己嘴快,剩下的話忙憋了回去。

  嘉柔再看桓行簡的眼神都有些不對了,她想發笑,這人難道也服散脫光了衣裳滿大街跑?真是禽獸呀!

  把目光忙從他身上收回,怕被識破,桓行簡已經過來掐住她的腰,低聲道:“踩蹬上馬。”嘉柔十分機敏,穩穩上去,把馬韁一扯臉上沒什麽畏懼的神情,桓行簡仰頭看了看她,“你行嗎?”

  嘉柔把脊背一挺,心道涼州大馬天下聞名,我騎的馬比這彪悍多了呢……嘴上不好意思吹噓,而是選擇行動,一夾馬腹,噠噠噠地跑開了。

  “薑令婉!”桓行簡在身後忽然喝她,“你跑錯方向了,這邊!”

  嘉柔好一陣難堪,調轉了馬頭,臉上火辣辣的隻好亦步亦趨跟在桓行簡的馬後,一路回了桓府。

  下馬時,桓行簡要抱她下來,她擺手,自己翻身下來。不忘從褡褳裏掏出一把豆餅,手掌攤開,讓熟悉的鼻息突突地噴灑過來。

  腦子一轉,鼓起勇氣問桓行簡:“這匹馬送我了行嗎?”

  桓行簡要事在身,餘光朝後一瞥,點了點頭。

  嘉柔喜不自勝,回到園中,被崔娘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撫慰她道:“我沒事,崔娘,我正有事想和你商量。”

  崔娘本欲言又止的,忙拉著她坐下:“好柔兒,你先聽我說。蕭輔嗣既然不在了,那親事自然作廢,我都想好了去求太傅的那位夫人,送咱們回涼州。”

  “你和我想一塊兒去了。”嘉柔撼了撼崔娘的胳膊,忽而趴到她耳畔,“你知道這幾日洛陽城發生什麽大事了嗎?”

  這幾日,府裏看管頗緊,崔娘想去打聽嘉柔被送到哪裏去都不能出門,正苦不堪言。如今,見嘉柔好端端回來了,從頭到腳,毫發無傷,一雙剪剪瞳子還跟往日一般剔透明亮,根本不在乎洛陽城裏發生了什麽大事。於是,打斷嘉柔,“洛陽就是天塌下來,也砸不到咱們,好柔兒,咱們還是回西涼去再不待這兒啦!”

  嘉柔聽她這兩句,忽被觸動,本在桓府大門口拿定的主意又變卦了。她雙手擱在膝頭,是個認認真真想事情的模樣,思忖半晌,對崔娘說:

  “我不好出府,你就說要替我買那家涼州人賣的胡餅?”

  崔娘不知道她小腦袋瓜裏琢磨什麽呢,臉一沉:“你要幹什麽,柔兒?我要是提買胡餅,府上肯定回絕讓下人就給買回來了,要說,也得說去替你買布匹做春天的新衣裳。”

  “崔娘,我想讓你去街上打聽打聽這幾天洛陽城裏到底發生了什麽,大將軍如何了,他到底犯的什麽事,會不會連累到兄長?”嘉柔也不瞞她,一股腦全說了出來,崔娘卻是個不大樂意的模樣,把她鬢發一抿,勸道:

  “你個姑娘家,打聽這做什麽?橫豎大將軍犯了事還能滅族不成?他是皇親國戚,放心吧,自古王子犯法就不與庶民同罪。再說,征西將軍人在長安,更犯不著扯上他了。”

  嘉柔心底不安,固執道:“不,我得打聽清楚,等回涼州必經長安我要見一見兄長,讓他千萬別回洛陽。”說著,那彎彎的眉毛又蹙到一起,手輕撫衣襟,“不知為何,我總覺得洛陽這個地方凶險的很。”

  兩人在稍間說著話,一時間也沒個避諱,等寶嬰端茶進來,嘉柔才警覺起來,抬頭欲問,反覺不好索性作罷。

  起身後,嘉柔本都走出了園子,朝東南方向,略作思忖,腳尖一調,望著夏侯妙的畫室出了出神。物是人非,那園子平日隻有人去打掃,因不住人,唯花卉植被兀自迎春。

  正發愣,有婢子拿著掃帚、銅盆等物什從裏頭出來,見了嘉柔,福上一禮。嘉柔隨口問道:“太傅好些了嗎?”

  婢子答道:“太傅本都好了,今日又不太好郎君都在前院守著呢。”

  嘉柔聽得莫名,一顆心,不知怎的砰砰跳得急猛。她拿不準,但腦子裏有個想法是無比清楚的:

  太傅之前,興許未病。

  樵柯園裏,桓睦被張氏桓行簡等圍坐在榻,他今日忽覺頭暈,竟從階上跌了一跤。此刻,以示自己並無大礙,屏退他人,獨留桓行簡。

  “劉融的案子,廷尉已經查出端倪,你看,誰來主審的好?”

  桓行簡坐在榻下的腳凳上,臉上漠然,好半晌,目光凝聚:

  “當下,的確有一絕佳人選。”

  “哦?”桓睦捏了捏額角,沉吟著看向他。

  桓行簡薄唇一張,慢悠悠吐出兩字:“楊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