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蒿裏地(1)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284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銅鏡裏,映出張明媚的臉來,紅的唇,烏的發,水潤潤一雙含情目微微流轉著眼波,嘉柔把木梳一放,看著鏡中的崔娘說:

  “我想去找姊姊,還是有些話要跟她說。”

  崔娘拿起梳子繼續順她那一把好頭發,語重心長:“柔兒,我看夫人心事重重的。其實,這裏頭門道我倒有些耳聞,上一回,我去街上聽一群小崽子們騎著個竹馬,嘴裏唱什麽‘劉融之勢勢如湯,太傅父子冷如漿,李豐兄弟如遊光’,瞧,這都什麽話出來了。”

  不知幾時,洛陽城裏,一群頑劣稚童每日攜竹馬東走西奔,街巷裏亂竄一氣,把個歌謠唱得洛陽城裏人盡皆知。嘉柔聽了,滿腹狐疑,第一反應竟是這不知誰放出來的,要造勢麽?

  曆朝曆代,這樣的東西流傳必定有事。昔年董卓作亂,京師便流傳著“千裏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的讖言,似隱,似明,嘉柔想到這,手底無知無覺地撫住了發捎,當下的這首,名諱可都清清楚楚地放在那兒呢。

  她不知道中書令李豐,卻從“遊光”二字裏大約猜到了是什麽樣的人物。一熱一冷,中間趴著個牆頭草。嘉柔一想涼州那些斷壁殘垣的土夯上飄的野草,可不是麽,風從東來,它往西倒;風從西來,它往東倒。

  “所以我說,柔兒你趁早嫁了小郎君是好事。我去幫你打聽了,他官雖不大,但繼祖名氣大得很呐!家裏有當年蔡邕贈的萬卷藏書,正合你意,隻要他知冷知熱的,肯一心一意待你,老奴也沒什麽好說的了。”

  嘉柔不吭聲,默默起身,將那把焦尾琴又仔細摩挲了一番,這正是蔡邕的舊物,難道也是他贈與蕭氏的?開陽門外,太學那還立著蔡邕當年刻的熹平石經呢,沒想到,他的這把琴,兜兜轉轉的,也到了自己手中,人同人之間,大約就是這樣捉摸不定的因緣際會吧。

  手底信手一彈,音色果真清越,烽火關山,戍樓霜重,嘉柔奏的是《胡笳十八拍》,指尖一停,衝盯著自己打量的崔娘笑道:

  “不坐不彈,我心裏不靜,還是找姊姊去吧。”

  “柔兒,你有什麽話要跟夫人說?”崔娘冷眼旁觀了一陣,警惕問她,嘉柔詫異地看了看她,羞赧搖首,“也沒什麽,就是想跟姊姊再說說話,我去去就來。”

  “柔兒!”崔娘不知怎的,忽把身子一擋,欲言又止地說道,“親事既定下了,我看蘭陵蕭氏雖不是洛陽城裏一等一的門戶,到底根基在,那少年人據聞才氣高得很,不許你跟夫人瞎胡說什麽,這門親事一定得成!”

  嘉柔不想崔娘一把年紀為自己操碎了心,佯裝撒嬌,搖了搖她的手臂:“知道啦,我要趁沒出嫁再跟姊姊討教討教丹青之技而已。”

  崔娘朝她的腦門一點:“你這孩子。”嘉柔順勢仰了一仰,抿著嘴兒地笑。

  “我可是聽說征西將軍才是丹青聖手,你以前不學,這會倒去磨一個病人,可見以往在洛陽,柔兒是個小懶貓。”

  提到貓,嘉柔臉色微微一變,想那日桓行簡在她身上極是放縱,怎麽搓揉都不夠,那一聲聲“昆侖妲己”,仿佛依舊含在他的口中。

  強自壓住心神,嘉柔一擺裙角,又掩了掩領口好似怕透露一分肌膚的雪光,不讓人陪提燈出去了。

  梅枝在夜色中影影綽綽,花瓣墜落,頭頂清冷的星光瀉下摔碎在其間,更添冷香。

  酒過三巡,夏侯妙兩頰醉紅一片,眼睛卻格外明亮,半分迷離也無:“我覺得,現在就很好。”

  她一字一頓的,桓行簡停下雙箸,擱在案上,看樣子似乎不打算再飲酒,遮漱了口青鹽水。

  “怎麽個好法?”他垂眸笑。

  “你在禁軍,太傅這麽多年在沙場征戰阿家不知為他擔憂過多少回,如今,在家養病,倒全夫妻之情。”夏侯妙頓了頓,“阿媛日漸懂事,一天天大了,子上他們也陸續成家,所以,我覺得如今一切都很好。”

  桓行簡不置可否,衣袖一展,那雙洞察人心的眼同她對視片刻,敷衍道:“勉為其難吧。”

  “既然如此,子元又何必書寫所謂燕然勒功?”夏侯妙說完這句,又將手中酒盞一飲而盡,這一下,那雙眼睛裏倏地氤氳上來一層霧氣。

  她到底還是聰慧太過了。

  桓行簡神色不改,淺笑問:“大丈夫當心存高遠,不是你說的嗎?難道要我溺於婦人裙釵?”後一句,語調輕鬆,像是打趣,夏侯妙一點都不覺得有趣,她慢慢搖首,凝視著他:

  “竇憲為何兵敗如山倒?隻在禁軍兩字,子元寫燕然勒功,手與心,一在邊塞之遠,一在城闕之高,兩者相差千裏矣。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你到底想做什麽?”

  到底是試探到這一步,桓行簡朗聲而笑:“清商,我該問你,你到底在想什麽?”

  左右一看,見茶水就在案頭,起身給她倒來碗雪芽茶,夏侯妙輕輕推開,顫聲說:“我是桓家婦,可無奈生於夏侯家,我不想看到任何不好的事情。子元,我表兄他這個人,其實從未想過要把太傅如何,太傅功高震主,你翻遍史書,也當知道這樣最為人君忌憚。如今,雖無實權可也性命無虞,早晚要退下來的,你和子上並未因此受牽連,中護軍的位子,你穩坐其上,何必呢?”

  一番話下來,可謂推心置腹,桓行簡早聽得心頭突突直跳,怒火叢生,麵上清淡如流水,他給自己續了半盞茶,挨到唇邊:

  “你想太多了,思慮太甚,所以病總不見好。”

  “子元……”夏侯妙又哀哀地喊了他一聲,看他那張英俊熟悉的麵龐,意動不止,忽摟住他脖頸,伏在肩頭,“你也替我和阿媛想一想,我知道,你自浮華案後跟兄長尚書他們不覺疏遠了,我知道浮華案對你而言,太不公了。可那是先帝朝的旨意,你要清楚,跟兄長表兄尚書這些人並無幹係的,尤其兄長,他從來對你毫無芥蒂,你真的不清楚嗎?”

  桓行簡被她勒得緊,她從沒這麽大力氣擁抱過自己,那股勁兒,生怕他消失了似的。

  “清商,”任由她抱了自己一會兒,桓行簡那張臉上絲毫表情沒有,冷冷清清,一手慢慢撫上她脊背,“好了,你每天真的是憂思太甚,剛才不還是說覺得一切都很好嗎?”

  “不好!”夏侯妙的手臂忽將他箍得更緊,兩人發絲摩擦著,她貼上他的耳畔,像是恐懼極了,“糧市上石苞為什麽總跟那些犯人來往?那些人,到底是做什麽的?子元,我真的很怕。”

  逆鱗也不過如此了,桓行簡心中發緊,目中那股冷酷意味猶如火海燎原,他嘴角忽涼薄一笑,拍拍她:“不要怕,我在這兒呢,我知道你姓夏侯,”說著眼眸一沉,聲音卻幾多溫柔,“自然不會叫你為難。”

  音落,慢慢扶開她,垂首挑眉笑她一句:“哭了?別哭,眼睛腫了可不好看。不說這些了,你那天說新作的梅花已成,走,去看看。”

  他擁住她,從屋裏走出,吩咐廊下候著的婢子一聲,接過燈籠朝夏侯妙的畫室去了。

  屋裏燈火如常,夏侯妙輕咳中問婢子怎麽回事,婢子答說:“剛才,薑姑娘來過,說想看看夫人的畫,問夫人今晚來不來,等了半晌,人又走了。”

  陡聞人語,裏頭嘉柔一喜,正想著怕是換了個婢子不知自己又回來,剛要抬腳,卻聽到桓行簡的聲音響起:

  “都退下罷。”

  嘉柔那一雙脈脈含情的眸子裏笑意頓散,玉白的手指一撫胸口,慌不擇路,隻得提起裙角,躡手躡腳朝那扇山水含春般的畫屏後一站,屏住了呼吸。

  夫妻兩人進來後,門吱呀一聲合了,這一聲,聽得嘉柔不免心驚肉跳,忽又後悔自己小人似的要聽人私語了,心中十分懊惱。

  案頭畫作攤開:疏籬竹塢,曲欄坡石間梅枝遒勁盤結,朱砂平塗的花瓣,勾勒有法,不見粉壁綠窗,意在標清,全然無一分半點煙火氣,夏侯妙笑道:

  “這一幅,上頭的籬笆坡石,還得謝柔兒的指點。別看她年紀小,也有見識深刻之處。”

  桓行簡心緒全不在此間,泛泛掃視,一笑道:“果然好畫,火氣盡脫。”

  “是,柔兒這樣的女郎,何人不愛?”夏侯妙艱難說完這句,好似耗盡了生平所有力氣,她笑看桓行簡一眼,這一笑,說不出的枯索。

  爾後,把另一幅輕輕展開,不是他物,正是一粒珍珠耳璫,筆法精妙,栩栩如生。

  正是在他撿來的那隻耳璫。

  桓行簡看了兀自輕笑,抬起臉來,注視著做了他八年妻子的女人:“不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人不愛?你幾時知道的?”

  夏侯妙那雙手,逐漸收緊了,聽桓行簡似是一哂,將畫拂開:“畫是沒有火氣,可你的人看來是有火氣。”

  屏風後,嘉柔一張臉憋得通紅,不知他夫妻倆個在拿自己打什麽機鋒,不覺間,小巧白膩的鼻端沁出了豔晶晶的細汗,帕子絞的死緊。

  外頭,竟似陷入一陣死寂,她再回神,是又聽到了一聲門響,有細微的腳步聲,卻是石苞在說話:

  “夫人,該用藥了。”

  夏侯妙微微吃驚,桓行簡已經接過藥碗輕描淡寫說:“我吩咐的,你總不好,父親和母親都很是擔憂,”說著,像是渾不在意方才發生的一切,“我桓家還指望著你給我再生一兒半女,好生調養吧。”

  藥碗穩穩地遞到她手上,桓行簡不忘半真半假地笑,“你要是總不好,我可真要再多納幾個妾室了。到時,不知道太初怪不怪罪。”

  聽他忽然提及兄長,她一愣,永遠記得新婚夜他那句低笑:“太初的妹妹,是麽?”

  藥味極苦,她如飲酒般一飲而盡,平生難得地也想撒嬌一回--吃兩顆蜜餞壓一壓那份噬骨的苦。

  但最終沒說,被桓行簡相引到案前,他自身後貼近,把筆塞到夏侯妙手中,猶如情人般溫柔低語:

  “你我夫妻多載,清商,你還沒畫過你的夫君。”

  夏侯妙微覺暈眩,他身上的熏香總是冷的迫人,可又分明清透。

  “你知道的,我並不會畫人物。”她執筆的手竟不太受控製,眼看不清,頃刻間,五髒六腑猶如針刺,痛得人跟著痙攣,一陣天旋地轉,她的手臂撐在案頭碰灑了顏料、筆墨、硯台。

  一地狼藉。

  桓行簡深深抱住了她,夏侯妙麵部扭曲,肩頭劇烈一抖,喉底忽衝出一脈鮮紅,噴落成數筆天然狂草,浸透紙張,遠比梅豔。

  “我說了,我知道你姓夏侯。”這是桓行簡抱著她,在她耳畔低語的最後一句。

  她慢慢回頭,一雙眼睛裏是深不見底的悲哀和錯愕,可是,最終又似乎化作一絲了然,她緊抓他衣袖的手,漸漸無力。

  “子元,來世……”夏侯妙鮮血直湧,望著桓行簡那雙無情無欲的一雙冷眼,她的枕邊人,是她低估了。

  血浸到他衣襟上,不過一片暗色,桓行簡麵無表情注視著她不躲不避,等伸出一隻手在她渙散了目光的雙眼上輕輕一闔,懷中的女子,就一眼也再不用看這人世了。

  “清商?”他冷靜喚她一聲。

  眼眸餘光,忽的瞥到一角羅裙,自畫屏處微露。再定睛相看,果然有隱隱綽綽一道人形,桓行簡當即把軟掉身子的夏侯妙一放,抽出隨身短刀,步步靠近。

  屏風後的嘉柔早一張臉慘白如紙,她隻似乎聽到兩人談論畫,再後來,稀裏嘩啦一陣響,正不知發生了什麽。

  欲要衝出來相看,又不敢,眸子一垂也發覺了自己裙擺拖曳到畫屏外頭去了,堪堪一收,聽桓行簡低喝道:

  “什麽人,出來。”

  嘉柔冷不防嚇地短促“啊”一聲提氣,連忙捂嘴,險些撞倒了屏風。下一刻,隻見人影一晃來到眼前,冰冷的刀鋒如蛇,迅疾地抵到了喉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