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蒿裏地(2)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578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四目相對,太過遽然,可借著燭光還是讓兩人看清楚了彼此,桓行簡驚怒之下,將利刃收回,開封的鋒銳還是劃傷了嘉柔的脖頸,血汩汩直下。

  “你躲這裏幹什麽!當賊嗎?找死!”桓行簡強壓怒氣,扯出她袖中羅帕,往脖間一纏,發現太短,幹脆蹲下把嘉柔的裙子撕下半幅來,給她捂住傷口。此刻,冷靜之餘,麵上換作一抹傷痛,頗有些疾言厲色的味道,“你姊姊突發急病,你還在這兒添亂!”

  劇痛襲來,嘉柔嘶嘶吸氣,又被桓行簡罵得腦子發暈,失措間,趔趄著出來,一眼看到趴伏在地上的夏侯妙,正欲尖叫,桓行簡快她一步跪地把人抱起,連聲喚“清商”,抬頭對上嚇傻了的嘉柔低吼道:

  “愣著幹什麽,讓石苞去傳醫官!”

  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嘉柔如踩雲霧般踉蹌著跑開,剛到廊下,一顆心跳得毫無章法隻能扶著靠背欄杆一歇,視線虛虛一晃中,不知怎的瞧見了石苞身影,說不出是冷是怕,虛弱地看他:

  “郎君讓你進去,我姊姊她……”刀口不淺,血流太多,嘉柔這兩日本就心事滿腹茶飯不思,話沒說完自己先身子一軟倒在了地上。

  石苞十分意外從裏頭走出來個嘉柔,殺機頓起,卻不敢貿然行事,見她昏倒,省了自己一記手刀。忙提腳跳進來,看眼前一幕雖早在預料也暗自吃了一驚,急促說道:

  “薑姑娘好像暈厥了。”

  藥味兒,血腥味兒,筆墨味兒,味味交雜,桓行簡已經把夏侯妙挪到了臥榻上,一雙手,沾了些許鮮血,他沉穩地在盆中就著澡豆淨手,一麵吩咐石苞:

  “死不了她,找可靠的人把她送回去,你送些藥物。她定是來找清商,聽見我來了,臨時起意躲這裏的。”

  其間曲折,並不難猜。

  說完,拿巾子浸了熱水,幫夏侯妙清理遺容,一點一點幫她擦拭幹淨,眉眼猶似生前,隻是蒼白黯淡了幾分。

  他握了握她的手,有那麽片刻,眸光微動,不知在思索著什麽。

  石苞很快進來,皺眉輕喚:“郎君?”

  “嗯”桓行簡很快應到,不等石苞提,抬眸冷酷說道:“等她明日一醒,誘她出府,給我殺了薑令婉,自然點。”

  這正是石苞擔憂的地方,極快地瞥了眼死去的夏侯妙,心底還是迅猛得跳了一跳,略定神說:“薑令婉帶來的那些人怎麽處置?”

  桓行簡在發妻的手背上摩挲了兩下,眉頭微蹙:“送回涼州,跟刺史那頭總要有個交待,隻要薑令婉不死在府裏,就夠了。”

  “郎君,”石苞頭上出汗,“萬一薑令婉今晚說了不該說的……”

  “她不會,她稀裏糊塗的,”桓行簡十分鎮定,斬釘截鐵道,“讓寶嬰先盯住了。”

  “是。”石苞此刻心裏恨透了嘉柔,千算萬算,豈料她旁逸斜出這麽一腳,果真美人總要生出點事端的。

  最初那點垂涎的心思,跟身家性命一比,灰一樣散淨了。

  燭光中,桓行簡依舊握著夏侯妙的手不動。初見如昔,他年少衝動的夜晚也曾探索過她單薄的少女身體,喘息聲,低語聲,桓行簡記得他是喜歡過她的,在很久很久之前,和夏侯太初交好的舊光陰裏。

  “清商,”他撩開她的鬢發,薄情如斯,那點馥鬱的令人酸楚的支離心境轉瞬即逝,“你我來世還是不要再見了。”

  外麵朔風呼嘯,勢起突然,桓行簡起身又去把窗子重新緊閉。胳臂放下時,無意碰撞掉夏侯妙一遝的畫軸。

  他俯身一一撿起,其中有一幅,展開了看,竟是怒放的一株緋桃,蘸水而開,嫣然帶笑,一點留白皆無,錦浪駭人地湧進視線所及。

  桓行簡不知道,那幅冬梅,並非夏侯妙最後揮灑的丹青,他的妻子,尚且夢想著來年陌上草薰,風香日暖,此生應當像這灼灼的桃花一樣縱情開放一次。

  桓行簡輕輕把畫一收,置於案頭,重新坐到榻邊,目光雖盤旋在夏侯妙身上,可思緒,早不知道發散哪裏去了。

  藥照樣煎,香爐裏也照樣添了香餅,他用剛才誤傷嘉柔的刀剔了剔燈芯,把被褥朝夏侯妙身上一蓋,放下帳鉤,親自將室內狼藉收拾幹淨。

  “夫人病情反複,我來守夜,”桓行簡走出後,招來婢子,神情如常吩咐道,“再給我送床被子來。”

  零零碎碎的東西送來幾樣,桓行簡把人屏退,燈一吹,合上門朝嘉柔的住處大步走來。

  嘉柔送回時,驚動了崔娘,一張老臉嚇得毫無人色,聽石苞輕飄飄說“你家女郎大晚上的做賊偷聽郎君和夫人說話,刀劍無眼,呶,這是處理傷口需要用到的東西。”竟是有責備的意思,崔娘被堵的一句話說不出來,不明真相,隻好忍氣吞聲忙給嘉柔先上了藥止血。

  拾掇完了,崔娘心急火燎地守在嘉柔身邊,很快,見她眼皮一掀,睫毛亂顫,知道人醒了。

  “柔兒?”崔娘幾要喜極而泣,“你要嚇死老奴了!”說著就抹淚,嘉柔被她那隻溫熱的手觸著,臉是白的,眼珠子在頭頂刺繡帳子上一轉,鏤空的飛鳥紋銀香囊也懸在上頭,一縷幽香,極熟悉的。

  “崔娘,我怎麽在這兒?我明明在姊姊的畫室……”

  一聽這茬,崔娘陡然警醒起來,看嘉柔單薄嬌弱的那個模樣,又不忍心此刻逼問,好哄歹哄,讓人先睡一覺再說。

  嘉柔哪裏能睡得著,佯裝應下,把金鉤一放落了帳,自己隔著影影綽綽的光,一雙嬌怯的眼,兀自愣愣怔怔瞧著帳頂,心裏後怕:

  他要是沒收得住手,自己早死了吧?

  姊姊呢?她此刻如何了?

  思緒亂如春天裏的飄絮,哪兒哪兒都是,沒個定型,嘉柔手底情不自禁握緊駝鈴,點漆般的眸子微微一轉,靈秀蒙愁,唯獨一張臉像雪融了般的白,很是失色。

  迷瞪到口渴,暖閣裏烘的嘉柔出了層薄汗,袖口滑斜,一截欺霜賽雪的腕子伸出來,兩片不點而朱的唇瓣張了一張:

  “誰在外頭,勞煩給我杯茶。”

  桓行簡這個時候抬腳進來,徑自到她閨房,打了個手勢,示意正要起身伺候的崔娘退下。崔娘見了他,神色一凜,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攝於他那雙冷幽幽的眼睛,硬著頭皮想說點什麽。桓行簡早錯開目光,到幾前,手背試下茶壺的水溫,倒了半盞,直接遞給嘉柔。

  他轉身看崔娘一眼,那眼神,意味分明,崔娘依依不舍忐忑著退了出去。

  “我還想喝。”裏頭嘉柔昏昏然半坐起,歪著身子,雙頰顯暈釵橫鬢亂的,猶半醒海棠。

  溫茶再度塞進手中,她喝完把茶甌送出去,桓行簡就勢握住了纖細的雪腕,撩開帳子,入目便是嘉柔嫵媚惺忪的情態。

  對視片刻,嘉柔才在愕然中回神掙手,桓行簡若有所思巡梭著她那張臉,忽然微微一笑:

  “你姊姊讓我來看看你。”

  嘉柔那點疑心全然都掛上了小臉,不安惶惑的樣子,令人心軟:“姊姊她怎麽了?”

  “不是太好,我去遼東前她小產過一次,落下些病根,舊疾添新病,剛才是不是嚇到你了?”桓行簡溫和地說道,一雙眼,沉沉地把嘉柔籠罩幹淨,不放過她表情裏的一絲一毫變化。

  嘉柔懵懂了半晌,眼睛猛地一亮,人要起:“我去看看姊姊。”

  肩頭被桓行簡輕輕一按,他莞爾:“不用,她好不易睡著,我都不敢驚動她,你不知,你姊姊的睡眠有多清淺。”

  察覺到手底人在抖,那雙明眸浸著一汪春水似的,怯視於他,有暗香襲來,桓行簡的手自然而然撫上她背後那兩塊精巧的蝴蝶骨,曖昧笑,嘴唇緩緩摩擦過嘉柔的唇畔:

  “你年紀雖小,卻一直很懂怎麽勾引男人。”

  傾身欺近,握著嘉柔顫個不住的肩頭朝繡枕上一放,心火難描,等到天亮有無數的後續等著他去麵對,桓行簡眼神中寒霧彌漫,一手摁住嘉柔嬌豔紅唇,狠狠咬了上去,不想聽她說一個字。

  他記得她有傷,果斷拽下繡著玉芙蓉的織錦抱腹,揉作一團,塞進嘉柔口中,警告說:

  “別亂動。”

  嘉柔雙手無處寄托,睜著眼,隻把月白的綾被揪得攢起,想要擠出那條火燙巨蟒。她躲不開,徒勞掙紮了片刻後,頭頂紗帳上的刺繡漸漸在失神的目光裏開出了一朵又一朵的芳菲,豔如桃李,嫋嫋晴絲,晃得又一春。

  燭光黯淡,帳子裏寂靜下來,桓行簡餮足從嘉柔身上離開,垂眸看她:鬢發濕透,長睫糾纏,脖間覆著的麻布上已隱約滲出點點血跡,他略一皺眉,把抱腹從她口中扯出,嘉柔顫巍巍透上口氣,眼角淚水早打遍了繡枕。

  一撩帳子,桓行簡披衣赤腳下床,把先前用剩的刀傷藥和麻布翻出,淨了手,回身扶起嘉柔,重新替她處理了傷口。

  “疼……”嘉柔虛弱至極,手不覺抓住了桓行簡衣襟,那一副柔弱不堪幾要癱軟的模樣,無助極了,哀哀地朝他肩頭一倒,桓行簡下意識攬住了她。

  “今晚你為何會在那裏?”他不忘追問,嘉柔懨懨的,一雙眼睛似乎連抬眼皮的力氣都沒有了,渾渾噩噩中,攥緊了似是心愛的駝鈴,喃喃細語,“我要回涼州……”

  桓行簡無法,把她慢慢臥下撩開淩亂青絲,聲音不覺放得溫柔:“洛陽不好?”

  嘉柔怔怔望著他,眼淚湧出:“你去陪我姊姊好嗎?她病著,一個人即便是睡著了,無人作陪,也是極孤單的。”

  桓行簡聽罷眼眸一垂,摸了摸嘉柔的臉,低聲道:“是麽?你既然這麽善解人意,怎麽就不看我也是孤單一人?”

  嘉柔呆住,見他神情並無悲喜之別,與尋常無異,一時間無話可對,隻別過臉,瑟縮說:

  “人都是孤單的,又何止你一人?你有姊姊,你跟她夫妻作伴就不孤單了。”

  桓行簡淡漠一笑,不再贅言,起身慢條斯理把衣裳穿戴完畢,走出房門,在自家相熟的府邸裏冷靜而行,來到父母居所,叩了叩門,提步進去了。

  洛陽城的冬日幹燥清冷,積雪化盡,北風迭起,宮城門外守衛呼哈著白氣,眉毛上都掛了層白霜。眼下時令,是一日比一日刮骨的寒。

  少府監王觀正攔了材官張達,花白眉毛極長,一抖一抖的:“張子通,我有話問你,紫檀五年才長一輪,百年不壞,是先帝造殿最喜愛的木材。再有烏木,波斯國運來的,走了萬裏黃沙路,世以為珍木。昨日,我清查府庫,發現冊薄上記數不對,這是你的職責,怎麽回事?!”

  眼前老頭,是跟著魏武起家的正經文學椽,為人清正,聲望頗高。張達哪裏敢跟他扯皮,苦著個臉,嘟嘟囔囔沒個正經回話。

  王觀怎能看慣他這副打哈哈的做派,厲聲道:“你若是不說,我這就上表革了你的職!”

  “少府監!”張達忙攔下這個倔老頭子,肩頭一垮,沮喪道:“下官實在有下官的難處,這正是大將軍授意,他要造園子,便吩咐下官從少府裏挪用,下官實在是不敢違命啊!”

  王觀登時拉下了臉,胡子一撅,果決說:“全部造冊,木材必須歸還宮中,大將軍也不行!”

  張達見他意誌堅定,說一不二,反倒好心勸了起來:“少府監這是何必呢?如此較真,少府監如今已年逾六旬何不……”

  “不必多言,收起你的那一套我不愛聽,我體諒你官小為難,餘者,休得囉嗦!”

  既有端倪,王觀多留了個心眼,當即又命人去了尚方禦府內去驗查金玉珠翠、綺羅緞匹等珍奇器物。果然,回來複命說大將軍曾借用許多,卻不曾歸還。

  王觀為此召集眾屬官要守法行事,再不準外借。

  兩件事趕到一起去,消息飛快,傳到大將軍府邸。劉融與司隸校尉畢軌、吏部尚書楊宴正把酒酣飲,得了風聲,一臉的不快,畢軌把轉著酒杯笑道:

  “他一個半隻腳在土裏埋的老頭子,無須煩惱,隻尋個過錯打發了他轉到太仆的位子上去,替陛下管馬去,看他還多不多事?”

  聽得劉融先是一頓,繼而拍腿哈哈大笑。楊宴聽了,略覺不妥,心道未免太急了些也太明顯,需找個曲折之法……

  思緒未開,外頭急匆匆飛入一人來,氣喘籲籲道:

  “大將軍,府外有人報喪!”

  幾人麵麵相覷,俱是一愣,楊宴忙問:“何人?”

  “是太傅家裏……”家仆一頭的汗,嗓子冒煙,喝風喝得發幹直癢。一語既出,四座皆驚,劉融眼睛倏地一睜,幾要拍案而起,卻聽家仆使勁咽了口唾沫繼續說:

  “是太傅家裏遣人來報喪,征西將軍的妹妹,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