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愁風月(9)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597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桓行簡忍俊不禁,方才心裏那股逆鬱隨之彌散,鞭子一收,人先下馬來。目光梭到嘉柔這身打扮,朔風飛瓊裏,小萼點朱光,真是嫵媚鮮妍極了。

  到她跟前,馬鞭子故意挑逗般從生嫩小臉一掃而過,嘉柔厭煩轉身就想跑。忽的,身後一雙手穩穩地卡死了自己的腰身,把她舉起,嘉柔學過騎馬,下意識靈巧抬腳一踩馬鐙,頃刻間,人坐到了馬背上。

  桓行簡很欣賞地抬眸微微一笑,旋即上馬,將嘉柔困在自己胸前,一扯韁繩,手臂在她腰間緊了緊:“原來柔兒也是一匹小烈馬,你怕我的這匹麽?”

  “我不怕馬。”嘉柔甕聲甕氣地回答,兩手去掰桓行簡的胳臂,她那點力氣,蚍蜉撼樹而已。

  旁邊寶嬰見狀,忙聽石苞吩咐和同來的婢子上車回府。

  “我這鞭子伺候的不好嗎?哪裏臭了?”桓行簡溫熱的氣息自耳畔貼近,嘉柔怕癢,隻覺蠕蠕的直往頸子裏去,頭一偏,想躲開桓行簡。可他分明不讓,“我看你是欠鞭子收拾了,該入得再深些,好叫你知道厲害。”

  嘉柔聽得雲遮霧罩,也不深究,身子扭來扭去地要下去。很快,桓行簡那一道低聲威脅清楚地送到耳中:

  “你要是下去了,有本事就在街上過一夜看凍不凍得死你。”

  嘉柔動作停住,不敢再動,可坐下的駿馬卻走的是慢慢悠悠。桓行簡看她人老實了,問道:“太初的家裏,隻剩下人,你冒這麽大的風雪過來做什麽?”

  虧得風雪打臉,嘉柔自問桓行簡瞧不見自己神情,一顆心,努力跳地平緩些,她含混不清說:

  “正因為風雪大,我擔心兄長府裏的花草疏於照料,萬一來年兄長跟閏情姊姊回家,看不到滿園春色豈不遺憾?”

  這確是一層緣由,嘉柔說完,情不自禁捂住了胸口。下一刻,臉忽被人用兩指捏住下頜扳了過去,她眼睛被風吹的水波盈盈,被迫抬首,是個楚楚動人的模樣。

  桓行簡注視著她,一哂而已:“想不到,柔兒竟如此多情,不知道草木無情麽?”

  “不,草木有心,在涼州時我見過那些即便是死了的草木,也挺立如生。而且,草木比人可從容得多了,就是最不起眼的芨芨草,也不管有沒有人欣賞它,不生不響地逢春生綠,遇冬則枯,等來年再活過來。它們不關心俗事,隻在乎一場春風,一場秋雨,這怎麽能是無情呢?萬物都有情,是你不知道罷了。”

  許是這個姿勢難受,嘉柔眉間蹙起,一張小臉,布滿了風雪越發清澈無暇,眉眼如畫,脂粉都嫌汙了她的天真。桓行簡久久注視著她,忽然,眼睛裏有了笑意,低眉輕笑:“是這樣?萬物有情,那你猜猜看,我對你有沒有情?”說著,在她錯愕的麵龐上輕輕啄了一下,旋即鬆開手抬高她的右腿,道:“收到這邊來。”

  嘉柔晃了一下,換成側姿,桓行簡順勢把她雙手往自己腰上一箍,命令道:“抱住我。”那件黑色氅衣便猶如鋪天蓋地的夜色般罩住了視線,嘉柔本不肯,貓著腰抗拒,他笑了一聲把那雙泛涼的手朝後定住,“等馬跑起來,把你顛下去摔斷腿我可不管。”

  馬真的跑起來,嘉柔因是側坐身子不穩,隻能抓緊了他。他的體溫透過衣裳慢慢渡到臉上,她不由閉上眼,聞到了熏衣的清曠香氣。這氣味,浸的透,無知無覺地就把人包圍住了。

  風也大,雪也大,馬在銅駝街上行,桓行簡騎術絕佳,嘉柔想自己在涼州那點子三腳貓功夫才不敢在雪地裏……耳畔馬蹄聲悶悶的,到了桓府,她被放下馬來,一抬頭就看見兩盞血紅的燈籠在府前隨風亂舞,再偷眼一錯:桓行簡輕抖了下氅衣,他眉睫上,頭冠上,鬢發間,全落了層白茫茫的雪,整個人,宛如謫仙,正對上嘉柔投來的探究目光,衝她露出一記淺笑:

  “兩個奴婢沒到,再等等,冷嗎?”

  嘉柔發了一瞬的傻,等明白個中意味,忙把目光收回來不去看他。不過片刻,寶嬰從馬車上跳下來,領走嘉柔,到了屋裏把衣裳一解,一個海棠形製刻有喜鵲繞梅的手爐立刻就塞了過來。

  抱著手爐心不在焉應了崔娘的幾句話,嘉柔臉慢慢熱起來,好不煩躁,聽風雪撲打的窗欞作響,一室溫暖如春,讓人昏昏然。

  未幾,寶嬰把腳爐也拿了過來,擺床榻下,看嘉柔托腮不語那張白瓷般的臉上一點一點沁出片胭脂紅來,眉眼含春,如醉流霞,嫩生生的一隻手時而握緊手爐,時而又鬆弛一下,分明是個心緒不寧的模樣。

  寶嬰悄然而退,等那邊一傳來話,忙不迭到桓行簡書房外候著,得了準許,抬腳進來。

  “她今日到征西將軍裏做什麽?為何不帶她自己的人過去?”桓行簡頭也不抬,換了燕服,在案前凝神翻著《魏律》。

  寶嬰本十分機靈,又早奉命監視著嘉柔,一板一眼答道:“回郎君,奴猜薑姑娘是有意避開的崔娘,帶了奴去。薑姑娘說要去將軍的府邸看花草是否被看顧周全,但到了府裏,又把奴也支開了,奴也不知她到底做了什麽。不過,這幾日,薑姑娘伏案動筆墨,遮遮掩掩的,奴猜是書函,本不確定。今日在將軍府邸,是故奴多留了個心眼,”說著當真從袖中取出微皺的書函,封著火漆。

  手底一抖,桓行簡展開了看,眸光自上到下大略瀏覽了遍。原是嘉柔寫給涼州刺史張既的,上書如何如何思念二老,夜不成眠,洛中水土不服,盼來相接雲雲。末了,提到的出雲仙仙、明月奴等一幹姓名也不知是什麽人。

  難怪要支開崔娘,桓行簡失笑,難為她,那顆小腦袋瓜裏苦思冥想竟知道跑夏侯至府裏去求人。

  取下燈罩,桓行簡把書函對著燭火燒了,紙張舔火,遊走成一段幽藍的流麗線條,片刻的功夫,就飄灑成了一地灰燼。

  嘉柔不知,她睡夢中期盼送到西涼大地的書函,早灰飛煙滅。為此,隨身帶著的跳脫,也送了人,被寶嬰截下交給桓行簡。

  兩日後,天光放晴,簷下雪融如水簾,一覺醒來,夏侯妙隻覺得頭重腳輕,勉強撐著起身洗漱,再看枕邊,依舊是空無一人了。這一夜,桓行簡在宮中當值。以往,大都是夏侯妙侍候他穿衣梳發,她怔怔發了會兒呆,覺得窒悶難當,吩咐下去,婢子就在明間裏圍著小火爐煎藥。

  似曾相識的味道,讓人憂傷,夏侯妙服下藥昏昏沉沉又睡了過去。不知過多久,隱約聽到外頭有輕微腳步聲,猛地睜眼,再去聽,遠遠近近。那道熟悉的身影一晃,來到眼前,桓行簡的手摸上她臉頰:

  “可好些了?”

  夏侯妙一時間隻望著他那雙黝黑如潭的眼,略有出神,不及反應,外麵進來婢子隔著屏風傳話:

  “大將軍遣長史來探望太傅,順道要見夫人。”

  “見我?”夏侯妙吃驚詢問,哪裏有輕易見女眷的道理,視線一對,桓行簡涵養頗佳麵色平靜,若無其事道:

  “想必有要事,否則也不會要見你。”

  “子元,”夏侯妙手伸出來,本想要牽住他的衣袖,最終,不過無聲垂落,“其實,大將軍……”

  一語未完,又來一婢子補充道:“長史說剛才是他唐突了,思慮不周,請郎君和夫人一道過去。”

  不知為何,夏侯妙陡然鬆快出一口氣,對鏡掠發,整理衣裳,勉強支撐精神和桓行簡往聽事裏來。

  空氣幹冷,那幾竿經雪清洗倒愈發如碧般青翠宜人,同蒼蒼鬆柏,一淺一深,上下相諧成府裏最佳點綴。長史很有興致地在廊下看景,時下洛陽城裏最喜植櫻,春來爛漫,如蒸雲霞,太傅的府邸裏,竟一株也不見,長史不屑,這樣是標榜不同於流俗嗎?

  “中護軍,失禮失禮。”長史見他夫妻兩人並肩而來,先是笑著拱手,看桓行簡隨意一回禮,便一斂顏色,把夏侯妙形容暗暗打量了番,關切問,“我看夫人精神略有萎頓,可是抱恙?”

  夏侯妙平日少見外男,就是家中幾個小叔子,也稀鬆,此刻微笑頷首:“無妨,修養幾日就好了。”

  進了聽事,長史抱著茶盅目光在桓行簡那張清俊年輕的臉上一轉,麵上堆起幾分愁容:“太傅的病情怎麽總不見起色呢?大將軍很是掛懷。”

  方才桓行簡一路走來時,長史將他打量得清清楚楚,不免感慨:昔年桓行簡和夏侯至、楊宴等坐而論道,徹夜不休,推杯換盞服散談笑間,是何等少年風流。七八年過去,見他眉眼依稀,清雅猶存,隻是身上那股凜然峻峭早掩蓋了少年時的明快放縱。

  一談及太傅,桓行簡眉頭鎖起,有意示弱:“多謝大將軍,”說著望向外麵天色,“不瞞長史,一到隆冬恐怕更難熬。”

  “子元也不要太過憂慮了,太傅雖病,可有佳子弟如今深得人心,”長史意味深長一笑,撫須盯著他,“如今中護軍法度嚴明,秩序井然,禁軍風氣為之一新,左右莫不稱讚,可見成天下之務並非虛辭。”

  這是又拿楊宴當年的一番戲言說他,桓行簡麵上笑意謙和,心裏已是一陣邪火。此刻,麵子上的養氣功夫卻越發好了,含笑問:

  “不知長史要見我和內子,是否還有他事?”

  長史哈哈一笑,看了眼夏侯妙,道:“不錯,的確另有他事,某就直言了。大將軍聽聞府上住著薑修的女兒,乃少有絕色,又聽聞本要由太初做媒許配洛陽子弟,既還未定親,大將軍想納其為側室,自會修書告之太初,今日遣某特地告知中護軍和夫人。”

  說著把茶盅抵在唇邊,笑吟吟地看向他夫妻兩人,一轉話頭,“要是別家,做側室自然委屈了美人,可入大將軍府邸,自然不同,夫人以為呢?”

  那神情,分明是拿定了主意,不容置喙,給兩人顏麵知會而已。

  夏侯妙心裏咯噔一沉,心裏發急,不知嘉柔怎麽就聲名在外竟被大將軍惦記上了。他幾時見的嘉柔……這麽想著不由把目光朝桓行簡投去,他依舊麵不改色,那一抹清淡笑容鎮定如常地噙在嘴角:

  “是,長史句句在理,薑修的女兒也的確暫住我家中。隻是不巧,蘭陵蕭弼早已送了活雁,凶吉亦占過卜,得的吉兆,聘書既下夫人同我就算替薑家的這位女郎答應了親事,這也是受征西將軍所托。”

  一番話,聽得長史半信半疑,既定了親,再強要也要顧及時議輿情。可定親的事,他來之前是毫無風聲的。這麽一想,猶豫著是否索來聘書當麵對質,又覺不妥,嘴裏便打了個哈哈:

  “竟有此事?某並不知情,這可難為了我回話呀!”

  桓行簡笑了一聲,沒有打岔,而是略等片刻起身說:“方才茶飲的多了,請長史稍後,我去去就來。”

  臨行前,目光同夏侯妙一碰,自顧踱步出來。甫一站定,那張臉陰霾重重,疾步往嘉柔的園子走去,一麵讓婢子傳石苞。

  徑自推門進來,暖流彌漫,一屋子裏盡是女兒家甜絲絲的清香。他這麽大喇喇現身,驚的一幹奴婢躲避不迭,守熏籠的,做女紅的,研墨的,一股腦全在他大手一揮下退了出去。

  嘉柔本想學畫梅花,正對著一枝早梅出神觀摩,冷不防被桓行簡這麽闖進來打斷,又驚又怕,警覺地立在梅瓶後咬唇而視。

  人比花嬌,這麽俏生生的把個粉臉繃的發紅,桓行簡的目光在她臉上逗留片刻,最終,無奈一笑:“你倒會給我找麻煩。”

  嘉柔不解,桓行簡已經過來隨意挑出根紫毫,舔了舔墨:“說你的生辰八字。”

  無緣無故的,嘉柔不願意說,下一刻,人被桓行簡強行拽到身旁來,捏住她下頜,搖了一搖,斷然道:“你再不說,大將軍就要把你弄他府裏當姬妾,他那身形,野豬也比不過,你怕不怕?不要以為世上是個男人都知道什麽叫憐香惜玉。”

  烏濃的羽睫一眨,便凝出了顆晶瑩剔透的淚珠,衝破眼眶,緩緩淌下,嘉柔慘白著臉搖頭:“我不。”

  兩片嫣紅的唇瓣也跟著抖個不住。

  桓行簡忽就攬住了她,俯身找唇,狠狠揉一通,低不可聞命令道:“不想去,就快點說。”

  聽她哽咽含糊說了,桓行簡幾筆寫下,推開嘉柔,把門一開,簡單把事情來龍去脈跟石苞一說,吩咐道:

  “把薑令婉的生辰八字送蕭弼府上,讓他找衛會,先仿他家中長輩字跡寫聘書給我,越快越好。再有,聘禮也盡快送過來。”

  雖事發突然,石苞卻心領神會,暗道郎君你這是把大將軍得罪了呀,兩眼這麽一打怔,桓行簡的神色已是很不好,眉頭一挑,蔑然冷笑:

  “我看上的,豈容他人染指?皇帝老子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