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愁風月(8)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3477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洛陽變天了。

  風裹著枯葉旋到窗欞上,天空昏黃,到了巳時,冷雨夾著初雪簌簌的落地,一眨眼,就消融了。值房裏生了火盆,偶爾,有人快速閃進來,反手一合門,便把整個洛陽城的風雪都擋在了外頭。

  “中護軍,本月的考績。”石苞捧著冊簿,朝桓行簡案頭輕置,紮煞起手立在了旁邊。

  手中狼毫未停,桓行簡低眉執筆如行雲流水,寫的是整個遼東戰事的用兵細節。一室肅然,除卻有必要的事務往來無人有一句閑話,唯獨火劈劈啪啪地響,火光烤得人臉微紅。

  桓行簡終於抬首,狼毫一擱,又拿起朱筆,在冊簿上勾勾畫畫好一陣,丟給石苞:

  “升黜的單子你傳派下去。”

  名單一出,眾人擠破了腦袋往張貼的牆上湊。中護軍走馬上任以來,舉不越功,吏無私焉,明麵上誰也不好多說一個字,幾家歡樂幾家愁。

  不知誰起的頭,從角落裏傳來嚷嚷聲,要去找桓行簡理論。

  石苞清清嗓音,負手而立,人挺拔得很:“中護軍說了,誰不服氣可以來找。考績簿上白紙黑字,明明白白,諸位自己做到了什麽沒做到什麽,別人沒數,自己心裏總該有數。”

  說著冷哼一聲,讓人把考績簿子就擺在廊下,取了具坐榻,石苞正襟危坐拉好了架勢等人來找。

  眾人竊竊私語,暗道桓行簡是個冷麵閻王,便是堆了座金山銀山在他眼前,也不為所動,賄賂的門路淤塞不通,風氣為之大變。

  “中護軍雲絕無私情,屬下看未必,中壘營的郭將軍……”話沒說完,石苞冷冷打斷了對方,“請郭將軍過來。”

  不多時,郭建人一到石苞起身迎他。郭建不到弱冠之年,卻天生虎背熊腰,當即拿來十石的強弩,立於三丈之外,弓弦一拉,十箭七中,看的人頓時爆出一聲喝彩來。

  外頭聲音迭起,桓行簡在屋內安坐不動如山。一刻過去,方站起身活泛活泛腰背,扈從看他要出門,將黑色氅衣朝他身上一披,桓行簡經遼東一役,習慣了不假人手,親曆親為,自己邊係了帶子邊抬腳走出。

  見他出來,眾人一肅,本亂糟糟的成片頓變鴉雀無聲。大雪紛飛之中,桓行簡那張清透的臉被漆黑的簇鋒擁著,一雙眸子,越發得明亮逼人,極富耐心地把目光從眾人身上一一掃過,在石苞和郭建兩個身上略略停住,再一轉,最終落在了排排的弓弩之上。

  帶著他兩個,直接出城往校場策馬而去。雪下得愈發大,下了馬,石苞要給桓行簡撐傘,被他拒絕。到了招募處,果然兩個新派任的招募官頭頂了層碎玉,端坐如常,正目光炯炯地盯著排隊來應試禁軍的漢子們拉弓挽弩。

  條件嚴苛,能引弓四鈞,挽弩九石者方能被取。聽得一聲間或一聲的低喝,箭靶子那咣咣作響,利箭破空而去,不絕於耳。

  “中護軍。”兩人趨步過來見禮,桓行簡點頭,繞著應試者們來回踱了幾圈。他身形挺拔,步履沉穩,在這雪花迷亂人眼的蕭闊校場更顯得人氣度雍容不迫。

  校場上多是青壯漢子,今歲收成欠佳,盤算著來禁軍碰運氣,尤其那沒錢賄賂長官的早聽聞桓行簡做派。此刻,見一貴公子模樣的年輕人乍然現身,聽說正是他,滿臉盡是期待。

  等其中一個悶聲不吭拉滿了弓,額頭青筋賁起,目如閃電,十發十中。桓行簡走近他,不吝讚賞的目光一投:

  “好箭法!”

  這人臉不紅氣不喘,卻不答話。隻把兩隻憨直的眼,瞪著桓行簡。石苞眉頭一皺,喝道:

  “中護軍既賞識你,還不速速報上姓名?”

  “回中護軍,他是個啞巴,就叫啞奴。”旁邊有人替他答道。

  石苞遺憾地搖了搖頭,暗道可惜了,不想桓行簡卻不置可否,嘴角一彎,吩咐石苞:

  “我看他臂力驚人,你跟他比試比試。”

  “是。”石苞也不推辭,痛快答應,“噌”地一聲拔出了隨身佩劍,丟給啞奴,郭建見狀,忙解了自己的劍要給石苞,石苞婉拒,對桓行簡說:

  “中護軍,我不占他便宜,他怕是沒用過兵器。”說著請招募官給自己折來段枯枝,以此作劍,讓啞奴先動手,自己則後發製人,分毫不亂。

  枯枝如利劍般在雪地裏長長地劃出一道老長的印子,石苞手臂遽揚,趁雪花紛亂之際,直逼啞奴的要害處。沒想到這年輕的啞巴,頗為機靈,連連後退,等再反擊時雖無章法卻淩厲無比,石苞無奈,隻能取巧避他。

  這一陣對弈,雪屑翻騰,眾人紛紛撤後,眼珠子一眨不眨定住了兩人。

  半晌過去,勝負不分,眾人看得津津有味直到桓行簡開口:

  “停,不必再戰。”

  他那道讚賞的目光在啞奴身上又轉了兩圈,最終沒再說什麽。禁軍不能招個啞巴,也不知這年輕人為什麽還來吃這趟閉門羹。問清緣由,原是家裏僅有的老娘也沒能熬過這個冷天,隻剩他一人,對農事一竅不通,隻會出力氣,才來的校場。

  “禁軍不能要他,讓他去太傅府,當個守衛,也未嚐不可。”桓行簡眼神一動,招募官便把這第二批募來的單子呈給了他,旁邊,石苞這回趕緊撐開了傘,替他遮雪。

  “兩回加一起大約多少人了?”

  “一千五百人。”

  桓行簡眸光微微動著,回首對郭建說:“一半編入中壘營,另一半入中堅營。好好操練,有才能卓越者,你大可提拔上來,也算有個左膀右臂。”

  從校場回來,雪已密得遮斷視線。今年洛陽雪落得早,不多時,整個帝都一派粉妝玉砌,銅駝街上燈光陸續亮起,蜿蜒望去,猶似天上銀河般晶瑩輕盈。

  這一次,偏偏從大將軍府邸前多繞了圈,石苞看在眼中,並未多嘴,默默跟著桓行簡走馬觀花地溜達下來,離開時,才小心翼翼覷了眼桓行簡神情。

  桓行簡目光一折,沉聲道:“再往北走走。”

  石苞何其伶俐,立刻反應過來:“郎君,再往北可就是……”

  桓行簡眸光淡淡看著他,說道:“廷尉盧毓住在北邊,楊宴先是搶了他的吏部尚書,如今又枉奏他免官。他這會,舊疾複發,臥床不起我代太傅去探望他。”

  見石苞愕然,一副我竟猜錯了的表情,桓行簡看看他,語氣裏有幾分肅殺冷冽:“記住,永遠不要自以為是。”

  這下弄得石苞頗有些無措,沒跟進盧府,在門房候著手捧下人奉上的熱茶,忽的明白什麽。隻覺桓行簡心思果真深不可測,他得有分寸,不能蠢的七竅生煙什麽都猜不透,更不能事事猜透了,便是猜中了也得裝傻。

  亦或者,自己真的猜錯了?石苞又不太能拿得準,無聲苦笑,隻把一盞熱茗飲盡。

  恰此時,太尉蔣濟之子也奉命前來探望盧毓,石苞看這情形,知道桓行簡一時半刻地出不來。起身跺跺腳,索性先策馬去買羊肉琢磨著晚上開個小灶,在這樣的雪夜裏,溫酒吃肉,好不快活。

  等拎著羊肉回來,滿腹心事,急於見桓行簡。不過片刻功夫,眼瞅著桓行簡跟人寒暄,石苞嗬了兩下手,臉色一整,迎了幾步。

  “郎君,有件事屬下有些擔憂,不知當不當跟郎君說。”石苞那個一臉糾結猶豫的模樣,悉數落到桓行簡的眼裏,他翻身上馬,一掣韁繩:

  “你跟我這麽久,哪些話當不當說掂量不出來?”

  語氣尋常,但已經有責備的意思,石苞再想啟口,桓行簡一騎掉頭而去。無奈之下,隻得緊緊跟著。

  過永康裏時,夏侯氏的府邸遠遠望過去頗有門庭冷落的意思,兩盞大燈籠在風雪中搖曳,也多幾分寂寥。

  驀地,白雪晶瑩中多出一抹火紅身影,格外顯眼。那弱柳扶風身段,石苞眼睛倒尖,定睛辨認了,忍不住道:

  “郎君,你看那人像不像薑姑娘?”

  桓行簡已看到她,琉璃世界中嘉柔宛若點綴其上的一枝紅梅,迎著初雪,被寒氣所催發怒放了。

  隻是,身後朱門又閃出個人影來,懷抱東西,從嘉柔身旁過時似多瞥了兩眼,又似逗留片刻,因雪的緣故並不能看得太清楚。

  不料,桓行簡雖眼睛漫不經心地盯著嘉柔,可好似全無興致,突兀問:“你方才要說什麽?”

  石苞恍然大悟,忙把打岔的注意力收回來,壓低聲音道:

  “夫人這幾日買了兩回醬菜,還過問屬下,問的是九月初九那日屬下買的什麽醬菜,隻說看賣的好,她特意買來吃。”

  “怎麽回的?”桓行簡眼眸陡得一沉,陰霾密布,比天色還要難看。

  石苞仔細辨聽他語氣,態度越發小心:“說不記得了,夫人仿佛不死心讓他回想九月九日那天,他說,那日不知賣出去多少當真不記得了。”

  “郎君……夫人她,”石苞吸了口冷氣,手下意識地攥了攥劍柄。桓行簡沉默片刻,也不知到底在想個什麽,等半晌,都沒見回應,反倒是嘉柔這個時候朝他們近了,竟不坐車,手扯著大紅的氅衣歪歪晃晃地把雪踩得咯吱咯吱作響,身後跟著寶嬰兩個婢女。

  桓行簡也不下來,原地打了兩個轉兒,低喝驅馬,擋住了嘉柔去路,馬鞭子一伸,抵到她下頜,迫她抬頭:

  “大雪天,你不在家裏,跑這做什麽?”

  眼睛無意朝後一瞥,那抹人影竟又重新閃回了府門裏。

  他的聲音裏,隱隱夾雜著一股不快,嘉柔吃驚,等看清是他立刻把小臉從那馬鞭子底下別開,先是怕,很快羞紅著臉抗議說:

  “馬鞭子臭烘烘的,你別老拿它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