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愁風月(6)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10951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我想回涼州嫁人,”嘉柔羞窘開腔,“離姨母近些,我也好能孝敬二老,兄長,我想跟你們一起走。若是得了空,我還能去探望你和閏情姊姊。這些,是我先前不曾想到的,隻想著要聽姨母的話。”

  那一夜的記憶忽然風湧般堆到眼前,嘉柔手心陡然出了層冷汗,不可以,誰也不可以知道這件事。等回了涼州,她就孝敬姨母再不嫁人,實在不行,當個比丘尼聽高僧鳩摩羅什講經去。

  這邊胡思亂想,手絞著帕子一顆心七上八下的,聽夏侯至卻是短促地笑了聲,鬆口氣的模樣:

  “柔兒,原來你想的是這個。我可以告訴你,你姨丈不會一直守著涼州,早晚入京還朝,你留洛陽,是你姨丈姨母替你計劃得長遠,若是你在涼州嫁人生子,才真正和他們遠了。”他溫和安撫她,想是她年紀小,一時哭笑不得,“等你有了自己的家,日後再做母親,就不再那麽想你姨母了。”

  嘉柔的一雙手從披風上慢慢鬆開,失神站著,每個字都聽得一清二楚,後麵再聽夏侯至說什麽隻覺神思昏昏。尤其他鄭重的那句“你長大了,要體諒你父親和姨母的苦心”便知自己什麽都不必再說,身上一陣冷一陣熱,不知是個什麽滋味。

  既然如此,又何必長大?

  落落寡歡重回席間,滿目佳肴,索然無味,嘉柔勉強吃了兩口。等到月落西山,夜涼更重,整個侯府顯得靜默龐大無聲蟄伏,這讓嘉柔總覺得此間像頭上古巨獸,似在等待吞噬著什麽。

  再有寒鴉棲枝,風吹得稀疏樹葉嘩啦啦作響,說不出的淒涼,她也起身出來相送夏侯夫婦。腳步一頓,嘉柔不禁回頭,原是桓行簡踩了她的裙角,不知是有意無意,這麽淡然處之從她身畔過去。

  她心裏砰砰急跳,可那個人,卻像是什麽也沒發生過的一樣。

  青石板上牛車聲遠去,成一團漆黑的影,最終消失不見,嘉柔紅著眼,被夏侯妙又攬在身邊柔聲寬撫幾句。

  臨到就寢,夏侯妙舉了燈仔細瞧桓行簡臉上那道已經沒早晨那麽紮眼的一道紅痕,起身淨手,方從圓盒裏勾出點藥膏,輕輕給他塗抹上,說:

  “秋意蕭索,園子裏枝枝葉葉都幹枯得厲害,我已經讓下人去修剪了。”

  他隨意扯的謊,此刻嘴角微翹,好一隻有脾氣的小獸,該用力氣的時候很沒用,倒是撓他時,格外有勁。桓行簡起身慢條斯理拿巾子擦了擦手,一笑帶過。

  窩了幾日,臨近重陽,廊下菊花開的正好,颯颯西風裏,蕊寒香冷,嘉柔獨個兒把下人送來的幾枝茱萸插進布袋,聽一旁崔娘還在嘮叨李閏情當日的事,也不說話。

  崔娘話說著,把眼睛一覷,總覺得嘉柔哪裏與往日不太一樣,可這烏眉妙目的,不過臉龐越發光潔柔潤,見了自己,照樣撒嬌賣癡。隻是,人坐著發呆的時候多了,有時字落了墨,有時繡針串了線,不知這麽個小小的嬌娥在想什麽。

  姑娘大了,總是心事多呐,崔娘心裏喟歎。

  等九月九日,夏侯妙過來帶嘉柔阿媛去登高。車馬備好,阿媛趴在母親懷裏快樂地像隻小雀兒。嘉柔望著她,又是好一陣出神,她像阿媛那麽大時,也是這樣笑的。

  銅駝街鬧市裏,熙熙攘攘,有賣菊花酒的,有賣新采茱萸的,也有賣灑遍木樨的花糕。人人都歡歡喜喜,笑語不斷,恍惚間,仿佛重回涼州,嘉柔亦受感染,下了車,從自己繡著嫩紅妖白的芙蓉荷包裏掏出幾吊小錢,買了兩朵豐腴的玉翎管,分給阿媛一朵,兩人笑嘻嘻各自戴上了。

  夏侯妙帶崔娘幫自己去鋪子裏為張氏選布料,留嘉柔阿媛兩個,由人陪著,在街上東走西逛。忽然,腦袋後頭被什麽東西輕輕砸了一下,嘉柔去摸,手陡然被紮,頓了頓再去扯,卻粘在頭發裏怎麽也扯不下來。

  “阿媛,請你幫我看看。”嘉柔微微彎腰,聽阿媛“呀”一聲,小心翼翼把那東西取下來給她看:“柔姨,是枚胡蒼子。”

  正是這個時令的胡蒼子,青色殆盡,隻餘老黃,質地堅硬可不紮手嗎?嘉柔回頭四看,對上雙笑意滿盈的臉,是熟悉的輕薄不羈,見她回首,立刻對身旁一臉嚴肅的蕭弼擠眉弄眼:

  “采采卷耳,有鉤有刺,佳人回首,一顧再顧。”

  聽他在這不倫不類地狂言誑語,嘉柔認出這兩人,臉上登時紅了,半羞半惱,手臂一揚把胡蒼子使勁丟了回去。衛會頭一偏,輕巧躲過,得意歡快地衝她道:“薑姑娘,剛才不是我扔的,是他!”

  說著,推搡著蕭弼就往嘉柔身邊湊,嘉柔躲避不及,身旁婢子忙上來要護著,被衛會沉著臉冷斥:“一邊兒去!”

  蕭弼那雙眼睛裏頭,分明火熱,可臉色臭得不行一副嘉柔欠他很多錢的模樣,因為清瘦,人如同一隻單薄的大公雞,驕傲不減:

  “不是我,我沒那麽無聊,我沒有往人頭上扔東西的習慣,平日裏,除了注書,不過喜歡下棋投壺而已。”

  好囉嗦,嘉柔看他那樣子,不知怎的,噗嗤一聲倒樂了,心裏並不記恨他那一回輕視自己,而是幽幽問:

  “你怎麽這麽瘦呢?看著像病了。”

  這一下,聽得蕭弼一顆少年心覺得極掛不住麵子,他素忌諱別人說他體弱,此刻,忍著不發作,隻問嘉柔:

  “你管我病不病的,你看我注的老子了嗎?”

  語氣雖衝了點,但眼睛卻很期盼。嘉柔本想走,抬眸嫣然一笑絲毫不跟他計較:“看了,你真是大才,我從沒有見人那樣注釋老子的話,很新鮮,它陪我不少日子呢。”

  說著,臉上的笑意有消散的意思,蕭弼目光閃爍,好似定在她臉上又好似不耐煩總往旁邊亂瞥一通,聽她這麽說,有點固執地追究:

  “你覺得何處新鮮?”

  “聖人有情呀,大家都覺得聖人沒有喜怒哀樂,怎麽會呢?遇之不能無樂,喪之不能無哀。不僅僅是聖人有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你也是這麽想的,對不對?”

  瞧蕭弼,他怎麽總是板著個臉呀,嘉柔心裏發笑人又活潑起來,頭上簪的花欲墜不墜好似停了隻白色纖蝶,翩然動人,蕭弼情不自禁伸手,很細心地替她把花又插戴緊了兩分。

  這太唐突,嘉柔警覺朝後退一步,自覺話太多了,匆匆道一句“多謝你的書”牽住一直好奇相看的阿媛,轉身走開。

  蕭弼那點剛從心裏冒出的歡喜,還沒走到眼睛裏,見嘉柔人要走,情急之下,忍不住求救於衛會。衛會促狹,將從翠雲峰登高采來的一把胡蒼子塞他手裏,說:“砸她!”

  於是,不及細想,一把胡蒼子一股腦地全都灑上了嘉柔鬢邊,瞬間掛滿頭。嘉柔晃晃腦袋,剛抬手,阿媛大驚:

  “柔姨,你頭發裏全是胡蒼子!”

  嘉柔一摸,果然如此,阿媛婢子幾人圍著她手忙腳亂去摘,她頭發亂了,花也掉了,大庭廣眾之下嘉柔氣得幾乎要哭出來,一雙盈盈淚眼,瞪著蕭弼:

  “你這人……怎麽這樣啊!我哪裏招惹你了……”

  蕭弼踟躕,被問住,可看她亭亭玉立細柳一樣站在那,粉腮綴淚,是如此好風景,心口砰砰直跳,很想問一問她願不願意嫁給自己。

  一張白臉燒得人心也跟著滾燙,蕭弼呼吸微促,手攥成拳,最終也隻是急急對衛會說:

  “勞煩士季為我買玉翎管。”

  衛會故意拖長了調子,哈哈大笑:“嗬,輔嗣什麽時候跟我這麽客氣啦?”蕭弼負氣梭過去兩眼,伸手搡他,“你去不去?”

  “去,我這就讓人去,你別管我啊,快抱著俏女郎別讓人跑了。”衛會不忘戲笑,這邊吩咐小廝趕緊地去買玉翎管。

  “糟了!”一抬頭,看見夏侯妙攜了幾個家仆朝這邊走近,無奈之下,隻能硬著頭皮拉蕭弼上前先施禮。崔娘見嘉柔一頭青絲張牙舞爪炸開,掛著胡蒼子,又嫌棄婢女手下不夠細致哪能這麽生拉硬拽的,氣不打一處來,忙先替她拾掇了。

  夏侯妙認得衛會,再看蕭弼,大概也猜出來略一點頭,不作他話。因車馬在人群中不好行進,讓人把購置物品放了,帶嘉柔一幹人離開。

  身後,剩一個蕭弼把眷眷的目光極不甘地在嘉柔那身海棠紅羅裙上不挪眼,好半天,走上前將那朵玉翎管撿起,吹了又吹,拂掉灰塵方置於袖間。

  “夏侯至一走,做主可多半就是這位桓夫人了,輔嗣,別氣餒,我給你想個法子,多半能成。”衛會眯起眼,盡收蕭弼那一番動作,他姿態像極了一隻狡猾的貓,爪牙一伸,銳能傷人。

  蕭弼看他眼中那毒辣辣的光芒一動,不豫道:“你可別再惹她生氣了。”

  “咦,我幾時惹她生氣了?”衛會理直氣壯一踢地上的胡蒼子,忽然戲道,“我看她八成喜歡你,對你笑呢。”

  蕭弼臉一紅,癡癡地望著嘉柔消失的方向,想她剛才笑容,當真是甜的,軟的,頰上雙渦恍似剪燈相見。倘她肯嫁我,少年人心中惆悵忽起,嘴裏喃喃的竟是衛會隨口調笑的那句“佳人回首,一顧再顧”了。

  長街略一拐,盡頭就是糧市,左手邊則是賣醬菜一類,阿媛眼尖,晃了下母親的手臂:“母親,你看,是司馬呢!”

  果然,石苞要買葫蘆做的醬,挑挑撿撿,不知在低聲跟人說些什麽。聽得這一聲,轉過頭來,目光落在夏侯妙一行人身上,忙見過禮。

  阿媛稀奇,催促母親帶她過去看,幾人過來,這家號稱是醯醬千甕說的天花亂墜,唾液橫飛,漢子衣袖挽了半截正給人麻溜地裝壇。旁邊,打下手的也在忙活不已。

  右手邊,有人在剝羊皮,手起刀落,骨肉分離,板子上咣咣作響血汙順著漆黑的刀柄淌了下去圍觀的百姓嗬了聲彩。這正是十丈軟紅最熱鬧最有煙火氣息的地方,石苞怕味兒熏到她們,卻聽阿媛一張小嘴,清清脆脆的問這問那,不好開口,訕著個笑臉作陪。

  唯獨嘉柔,仔仔細細瞧了半天並不說話。沒成想,頭頂忽交織出一片亮亮的光幕,原是上頭小樓上不知誰失了手兜頭就灑下了半盆水,說也湊巧,旁人躲閃不及,全淋到石苞一人身上去了。

  他目光一寒,並未發作,倒是那兩個包醬菜的漢子眼中殺氣乍泄落在嘉柔眼裏心裏一緊,極快地又變作了笑容,半怒抬頭:

  “誰家的小娘子,快下來賠禮!”

  啼笑皆非的場麵,阿媛是小孩子忍不住格格地笑,夏侯妙輕咳一聲,她便斂了聲,心照不宣地捂嘴偷笑去看嘉柔。

  等離了人群,重新上車,阿媛累了昏昏欲睡躺在母親懷裏,車廂靜下來。嘉柔因麵對夏侯妙心境總複雜難堪,主動打破沉默,把心中疑惑告訴夏侯妙,算是找個話:“姊姊,那幾個賣醬菜還有那個宰羊的,都是犯人。”

  “你怎麽知道的?”夏侯妙錯愕了一下,方才,不過是尋常市集生意人做生意罷了。

  嘉柔邊說邊拿帕子輕輕擦著走動出的細汗:“因為,他們手臂上看樣子像受過墨刑,我看到了,以往在涼州時也見過。”

  “你看清楚了?”

  “嗯,看清楚了,他們幾個都是。”嘉柔點頭,臉上是三分好奇,“天下竟有這麽湊巧的事,難不成他們當日都在一處犯事,又商量好了,再一道出來做買賣?”

  夏侯妙微微頷首:“也許,是這些犯人刑期既滿,出來後便如此謀生罷了。”話雖如此,她轉念想的卻是,這未免太過巧合,若說一人是或有可能。

  再回想,那幾人看起來確是精壯、利索,似乎石苞同他們也相熟得很。石苞這人,品性本就不是太好,夏侯妙頗為擔憂,隻擔心石苞同這樣的人走太近是否會對桓家不利。

  兄長臨走前,兩人敘話,夏侯妙委婉暗示兄長去勸說大將軍,莫要太為難太傅,這樣的明升暗降,朝野何人不知?

  有些事,並不是她開口就能改變的,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未出閣的夏侯妙,便深諳了這個道理。

  山路蜿蜒,來翠雲峰登高的百姓很多,道邊長草衰落,山上鬆柏卻依舊蒼翠如積,站在半山腰,伊洛山川之勝便可盡收眼底。夏侯妙凝視良久,皆記心間,待回去潑灑丹青。

  嘉柔則采了許多不知名野花,各色都有:煙藍、膩紫、墜紅等皆一片冷猖之氣開遍山野,捆紮成束,爬到最高處遠眺四方隻覺胸臆頓時開闊,心口那股濁氣也跟著吐露出來。

  她麵朝西北方向,默默替姨母姨丈祈福,眼睛一眨,竟不知父親此時身在何處,不由悲從中來眼睛蒙上了層霧氣。

  洛陽人喜談玄,不像涼州,最昌盛的是儒學和佛學,嘉柔目光泛泛掃著對麵山壁,靈光一現,也許日後這石壁也會鑿大佛呢。是菩薩低眉,還是金剛怒目?

  一路下山,嘉柔都小心翼翼抱著她心愛的花朵。

  車馬一停,府邸如常寂靜,夏侯妙先去拜見張氏,又到後廚問太傅今日用藥等瑣事,一通忙碌下來,才得以更衣用茶。暮色迫近,她知道宮內今日有登高宴,桓行簡必定晚歸,習慣性地來書房檢查一番,看筆墨是否整齊,幾案是否擦拭明亮。

  案頭,有他折起來的字,夏侯妙忍不住抽出相看:字體非隸非楷,連而不粘,雄厚大氣背後的淩厲,呼之欲出。她記得,桓行簡當初來自己家中時,和兄長遊戲筆墨,字跡分明雅而不媚,很有氣象,今日比往昔,間架筆法越發成熟遊刃有餘,可筋肉狠絕。

  他的字,幾時變的呢?夏侯妙已經記不太清楚了。

  這張紙上,隻有四個大字--燕然勒功。

  夏侯妙捧著這四個字,沉思良久,手底無意一碰打落他案頭疊放的書籍,彎腰撿起時,見卷軸的輿圖也打翻在地。

  不過是一張尋常的城防圖,夏侯妙雙眉蹙起,目光若有所思地轉了一轉。再去看“燕然勒功”幾個字,墨色漆黑,如同桓行簡的那雙眼,讓人怎麽也看不透。

  重新歸置好,夏侯妙回到寢室本想吩咐婢子轉念作罷,獨自去了畫房,讓人把嘉柔請來。

  歲往月來,忽複九月九日,照文皇帝傳下來的規製,宮中設宴。小皇帝把太後請來,端坐其上,太後目光漫漫如水一掃,看到坐中多了一人,正是新任禁軍中壘營中壘將軍的堂弟郭建,會心一笑。餘光浮動:哦,中護軍的坐姿吃相真是文雅至極。

  底下文臣武將的不管與誰相和還是不相和,皆言笑宴宴,唯獨城門校尉孫禮一言不發一個人自斟自飲,吃菜嚼肉。

  他賦閑幾年,剛得城門校尉不到半年,一臉的不高興不知是甩給誰看。楊宴眼睛一睨,同鄰座大司農高元則先低笑說了兩句,高元則對孫禮毫無興致,很不合時宜地對楊宴說:“管他作甚,天下農事、鹽鐵是我要操心的,而吏部選官擇賢是你要操心的,餘者,泛泛矣。”

  莫名其妙被這幹癟老頭子搶白,楊宴後悔跟他說話,高元則自出仕以來為文吏治為武兵治都是一把好手,朝廷上下公認的高才,但為人急介,連重用他的劉融也不太愛搭理他。

  果然,高元則撫著山羊胡子居高臨下瞥楊宴幾眼,說:“我看平叔你臉上血色幾無,想必行散過度,非長久之道。”

  楊宴很頭疼地答道:“不勞大司農費心,不能長久也好,省的一把年紀多嘴多舌惹人煩,大司農說是不是?”說完,滿臉的興味對著高元則。

  這樣的揶揄,高元則自然聽懂了將臉微沉,最終說:“忠言逆耳利於行。”那語氣,很是感慨的樣子,目光一落在楊宴華美的衣飾上滾來滾去,悠悠補道,“天官循夏侯太初改製,車輿服章,需皆從質樸,當以身作則。”

  言畢,拍拍自己身上的舊衣,繼續撚他的山羊胡子去了。

  人老了就總愛說教,楊宴嘴角一動,敷衍地笑笑,素來把高元則的話全當耳旁風,轉頭遮袖飲酒跟大將軍劉融說了句什麽,劉融皮笑肉不笑的:

  “孫禮這個人,說好聽了是剛直,說難聽了就是不識時務,倘不是眾人說情我要給三分顏麵,他哪來的城門校尉可做?當初,處心積慮毀我名譽,我已是寬宏大量了。”

  孫禮是先帝薨逝前指派給劉融做大將軍長史的,他是良將,早年曾在揚州助都督王淩打下過幾場凶險之戰,衝鋒陷陣,身先士卒。後歸中樞尚書台,與尚書令桓旻尚書陳泰等皆交好。此刻,就坐在白發蒼蒼的尚書令身旁,問完太傅的近況,冷眼旁觀,一句話都不想多說。

  他跟劉融的齟齬,起於兩人性情不投。孫禮是爆炭脾氣,不點也炸,劉融身為首輔是自幼養尊處優的公子哥,私取官物,侵占外戚良田等也不以為意。

  諸多不合法度的事情,看在孫禮眼中,總忍不住今日相勸明日相勸,勸來勸去,劉融痛惡極了,索性把他外派去做了冀州牧。

  然而,就在此間一樁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陳年舊事,讓兩人關係再度惡化。冀州清河郡同平原郡為地界爭吵不休長達八年,待孫禮上任,時為太尉的桓睦曾親自叮囑過他:

  “此處爭端已久,希望你能將政令完善,公正分明。”

  這件事怎麽會難呢?孫禮一上任便從府衙的倉庫裏翻出先帝為平原王時所作的輿圖,一目了然,地界清晰,這塊地當是平原郡的。

  無奈劉融傾向於清河郡,輕飄飄一句“圖不可用,當參異同”打發了他,孫禮頓時氣極,不等朝廷回複上表將劉融罵了個狗血噴頭,當即束帶穿履,辭官卸任。

  孫禮剛正不阿,脾性又烈,劉融何曾被人這樣毫不留情的罵過,隔著紙張,也好像看見了孫禮那隻糙手險險就要戳著自己的鼻子罵人。震怒之下,命楊宴等人立刻上書彈劾孫禮誹謗重臣,罰他五年內不得做官。

  五年就五年,孫禮壓根不在乎官位,就此家中閑坐。直到時人反複求情,小皇帝見輿情壓不過,問了劉融的意思,才勉強封了個城門校尉。

  酒酣耳熱之際,大殿上忽送上來一封急奏。小皇帝打開來看,底下一幹人便都先停箸擱盞,屏息凝神等小皇帝皺眉問:

  “匈奴王和鮮卑勾結,又犯邊境,該讓誰去呢?”

  本朝名將,凋零大半,但坐下就有一良將,眾人隻道今日真是湊巧。不約而同想的都是孫禮,桓旻也低聲勸他:

  “既在洛中鬱鬱,何不請纓,征戰沙場報國盡忠去?”

  話音剛落,劉融假笑著起身,手一指,殷殷對皇帝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陛下怎麽忘了昔日在芍陂大敗吳將的孫德達呢?”

  小皇帝目光一調,旒珠撞地輕響,隔著老遠,看到了尚書令身旁一雙虎目炯炯的孫禮,上下打量一番,暗道此人堪用。

  旁邊,楊宴等劉融一落座,那張姣好麵容上笑得氣定神閑:“天賜良機,大將軍一舉兩得。”劉融笑而不語,頗為得意地把酒一飲而盡,“等太初熟悉了長安軍務,我便奏請陛下伐蜀。”

  孫禮悶著頭地出來領命,人跪在那兒,聽內侍官抑揚頓挫地把口諭一宣,叩頭謝恩。

  這再回席,左右莫不道賀,卻也咂摸出別樣的意味來。交頭接耳,議論得好不熱鬧。

  直到玉繩低轉,筵席散了,孫禮幾步追上席間也同樣寡言少語的桓行簡:

  “子元,我要去探望太傅。”

  天色已晚,如此迫不及待,桓行簡波瀾不驚衝他微微一笑:“好,將軍與我同去。”

  出了宮門,兩人上車,孫禮比桓行簡年長許多麵對著個晚輩,不好發作,憋了一肚子話。甫一下車,忿忿隨桓行簡來到桓睦的居所,在門口等了片刻,桓行簡才引他進來。

  “太傅,將軍馬上就要新拜並州刺史,為護匈奴中郎將了。”桓行簡立在榻邊,淺笑說,一麵命婢子奉茶。

  桓睦咳了兩聲,看孫禮隻咕嘟著嘴一言不發,坐也不肯坐,茶也推開了,打趣他:“德達,卿得並州,是嫌棄官小了嗎?今當遠別,何不歡也!”

  孫禮搖頭歎息:“太傅,這話未免太小瞧我了!我豈是貪戀官位之人?唯一顆報國之心!”說著冷笑,耿直道,“我本以為太傅是可比伊尹、呂望的人,上報先帝之托,下建不世功勳,如今,太傅倒好,兩腳一伸在這府裏頭做起富貴閑人來了,不管社稷將危,大廈欲傾,這,才是我今日不快的緣由!”

  見他恨恨甩袖,不多時,竟兩眼泛淚涕泗橫流,桓睦沉默頃刻,安慰道:“別哭了,你到並州去是要打匈奴鮮卑,這是當務之急,洛陽的事先不要管了,暫且相忍吧。”

  孫禮卻繼續道:“太傅久病不出,已經不知道中樞什麽光景了嗎?尚書台雖有令弟為台閣之首,可底下一眾尚書,已皆為大將軍親信。自正始二年來,辭官的又豈止我一人?昔日追隨文皇帝先帝的賢者,多被排擠,就連太傅,恐怕下一步就要歸老田園了!”

  “田園有田園之趣,那德達的意思,想要如何呢?”桓睦一雙沉靜的眼睛看著他,捶了捶腿。

  “自然是請太傅太尉等功勳老臣重返中樞,主持公正,匡扶天子呀!大將軍富貴叢中長大,驕縱蠻橫,怎能是托付社稷的人呢?”孫禮激動到一抹胡子上的淚水,殷切不已。

  桓睦嗬嗬笑了兩聲,一擺手:“德達先去並州吧。這樣的話,在我跟前說便說了,莫要在別人跟前快言快語,以免惹禍。”孫禮無奈,起身拱手說些“太傅保重”之辭,由桓行簡親自送了出去。

  夜涼下來,徒剩孤燈殘酒,孫禮默默看了看熟悉的府邸,草木凋零,冷風嗚咽,又是一度年華輪轉,於是停頓回身,對桓行簡說:“子元留步吧。”

  “將軍此去,也要保重身體。”桓行簡淡笑拱了拱手,走下階來,親自為孫禮牽馬,韁繩一交,見年近五十的人身形依舊矯健敏捷,一踩馬鐙,在馬背上對桓行簡又道:

  “我明日再去拜別太尉,今日叨擾了!”

  說完,嗬斥一聲,夾腹揚鞭驅馬馳進了暗夜之中。

  孫禮一走,桓睦立刻掀了被子隻著襪從榻上下來,對著那八個大字沉吟不語,桓行簡進來,看到的就是父親負手而立的清矍背影。

  “人走了?”

  “是,將軍說,明日要去拜別太尉。”

  桓睦轉過身來,目光一沉,猶似鷹視,銳利非常哪裏還有剛才半分萎靡不振的模樣。

  “你都看到了。”

  “不錯,大將軍已經得罪了很多人,廟堂之上,有功勳故舊。後宮之中,有皇室外戚。”燈光照在他年輕光潔的臉上,笑容玩味,“能把這麽些人同時得罪光,也非易事。”

  桓睦從鼻腔裏漫出悠長的一道沉吟,手輕撫著燭火,問他:“你看,孫禮這些人都是什麽打算呢?”

  “他們想的是,讓父親來主持大事重振綱紀,至於其他麽,”桓行簡說著嘴角尚噙有一絲笑意,眼波卻冷卻如冰,“恐怕要超出他們所願了。”

  父子之間的心術較量,點到為止,桓睦衝他投去個含笑的眼神:“虞鬆主持開府的事情,我擬的單子,你讓石苞送去給他做個參考。”

  不知幾時,起了層薄霧,桓行簡出來一路眉眼為霧氣所濕,越發顯得秀致如畫。進了書房,目光凝視四下良久,問婢子夫人是否來過,婢子畢恭畢敬答了話。他略一頷首,垂目而視,手指輕輕彈在釉色清透的梅花筆洗上,空中炸開短促玉碎,清脆悅耳。

  這個時候,門吱呀一聲,悄悄閃出半條縫,聽有婢子急急在身後喊道:“阿媛,別去打擾郎君呀!”

  話說遲了,阿媛已經扭著小身子站在了門口,先見禮,桓行簡微微一笑示意她可以過來。

  她手裏拿著幾束野花,鮮色尚存,桓行簡一麵抱她入懷一麵問:“今天去登高了?”

  “嗯,這是我和柔姨一起采的,我想送給父親插瓶。”阿媛兩隻眼滴溜溜的轉,一掙身,從桓行簡懷裏下來找到個銅觶一股腦把蓬頭花朵全插進去了。

  桓行簡一笑,等阿媛捧著過來,重新取出,拿剪刀修了一修,再左右相看一枝枝插得錯落,雖是野趣,頓時也變得綿麗婀娜,搖曳生姿了。

  阿媛咕嘟著嘴,小孩子有一搭沒一搭扯起來:“今天,有人往柔姨頭上砸了好多胡蒼子,還問柔姨看書的事,母親一來,那兩個人就不敢放肆了。”

  “可是兩個少年人?”桓行簡臉上微有詫異,旋即笑了,“你柔姨發火了嗎?”

  “柔姨都氣哭了,我們給她摘了好半天的胡蒼子。父親不知道,胡蒼子粘在頭發裏很費事的。”

  一想到嘉柔那副淚眼盈盈,嬌弱無匹的模樣,桓行簡心猿意馬了一瞬,隻覺好笑,忽又聽阿媛說:

  “我們還見到了司馬,司馬跟一群犯人買醬菜。”她在母親懷裏睡的迷糊,聽是聽到了,顛三倒四的,也不知是母親說的還是嘉柔說的了。

  桓行簡笑容慢慢凝結,眉頭一蹙,問她:“司馬怎麽會跟犯人買醬菜?”

  “母親說的呀,她說,賣醬菜的是犯人,殺羊的也是犯人,司馬怎麽喜歡跟犯人買東西呀?”阿媛天真地晃了晃腦袋,想伸手夠毛筆。

  他沉思片刻,命人進來把阿媛帶走,問清楚夏侯妙在畫室,提了燈,往隔壁園子來了。

  任是朝局如何變幻,桓府上下如何,夏侯妙作畫的園子卻清幽異常。月洞門那一叢竹,發的青翠,影影綽綽這麽一遮,仿佛就把什麽都跟這處園子隔開了。

  屋裏,燭光溫柔,夏侯妙作畫喜留白,今天卻不同尋常,手底花草爛然駭人恣肆非常。嘉柔在旁邊看著,再對比她以往丹青,心中惑然。

  “姊姊,你畫風怎麽變了?”

  字會變,畫也會變,就好像她這一生從未縱情笑過,父親臨終前的湯藥味兒始終不散,空氣都是苦的。與病人廝守,那便是她最初的少女生涯。

  這一刻,畫得山花遍野似乎也很好。

  夏侯妙抬眸一笑:“我看你采花的時候,格外爛漫,柔兒,我有時真羨慕你。”

  嘉柔猝不及防地臉紅了,勾著飄帶,含糊說:“我沒什麽好羨慕的。”

  “你有也不過是少年人的閑愁,對花空歎,望月傷懷,”夏侯妙難得打趣她一回,“我也有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聽她聲音愈發低了,宛若愁緒,嘉柔深吸一口氣把她之前的畫作展開,笑指其中一幅說:“姊姊,洛陽的山我看都不夠險峻,所以畫起鬆柏來,少了些味道。”

  “你說說?”夏侯妙並不因她年紀小而輕視了她,反倒認真討教,嘉柔抿著唇兒一口脆生生的嬌俏軟語,把發辮一抿,指著畫說:

  “我也是胡謅的,姊姊你就當是秋風過耳。鬆柏骨蒼,最適宜生在奇峰峭壁間,襯它風姿。就好比廊下那一盆盆菊花,其實取景不是最好,菊花孤介,當開在茅舍清齋裏,前有溪流,後有梧竹,這樣深幽的景致入畫才顯得好。”

  “柔兒,你真是長大了不少,懂得這樣多。”夏侯妙驚喜看她,愛憐地捏了捏她白瑩瑩的臉頰,嘉柔這話,竟奇異地和當日子元點評翠雲峰鬆柏之語幾無差別。

  外麵,桓行簡早進來在明間等著,聽到嘉柔說辭,不由莞爾,隨手把幾上她兩人的一盤殘局了了。

  簾子淙淙作響,他舉步進來,嘉柔冷不防抬頭瞧見了,嚇得小臉一白,倉皇間,竟不知往哪裏躲才好。

  桓行簡對她視作不見,踱步靠近,入目的山花雖開到極致但顏色依舊晦暗不明,連綿如風雨欲來的海麵波濤。

  “姊姊,我先去了。”嘉柔提著一顆心,細細開口,夏侯妙卻笑著對桓行簡說,“你來的正好,柔兒才是高手,我這裏幾幅畫正需她指點指點。”

  嘉柔頓時不自在起來,臉上赧然,推脫說:“不,我沒有什麽高見,胡亂說的。”

  見她如此怕羞,桓行簡看在眼裏反而有意一定要留人:“是麽?不妨說來聽聽。”

  嘉柔一顆心幾乎要從腔子裏跳出來了,為難搖首:“姊姊,我困了,今日登高實在太乏,改日我再來。”

  既是這樣,不好勉強,夏侯妙看看桓行簡,她今日是有話想要問他的。此刻,隻溫柔對嘉柔說:“我還剩一點就要完工,讓人送你。”

  話音剛落,外頭婢子的聲音響起:“郎君,司馬有事在書房候著了。”

  嘉柔一慌,這下倒成和他一道出去?忙不迭搶說:“不用,幾步的路,我拿著燈就好。”

  匆匆出來,問婢子要了燈提裙疾步下台階,猛地崴了腳,痛得她淚花子都迸出來了,怕人聽見,隱忍皺眉,暗暗吸著氣。

  這麽一瘸一拐,婢子追上來,她隻覺煩亂:“我說不用就不用,你快回去。”婢子看她神色不悅,訕訕退了回去。

  剛繞出月洞門,嘉柔隻覺一隻手輕輕地從後腦勺那拂過去了。原來,她那裏殘留一隻胡蒼子,早被桓行簡看見,此刻一拈,準確無誤地摘了下來。

  一縷幽香,絲絲入鼻,想她剛才躲自己躲得那麽急他心火越發旺了。當即把人肩頭一扳,燈籠墜地,強行把嘉柔拽進了懷中。

  不等她驚呼,垂首在她櫻唇上重重咬了一口,低不可聞警告道:“我能吃了你不成?”

  疼得嘉柔肩頭一拱,又快哭了。此時,夜色靜謐,唯竹影微晃,桓行簡一把抄起嘉柔,料定她不敢喊,穿過掩映的蕭條藤蘿,不意懷裏嘉柔掙紮,他英挺的眉毛不耐煩一皺:

  “你再動,我當著你姊姊的麵……”

  眸光低垂,意識到嘉柔也聽不懂忍不住輕笑一聲,“你崴了腳,不及時治一治的話,以後走路真成了小跛子,好看麽?”

  嘉柔哪裏有心情聽,不敢應話,隻把兩隻驚恐的眼別開,無聲搖了搖腦袋。

  這麽來到書房,桓行簡懷裏抱著個纖纖人影,見石苞人在廊下,打了個眼風,石苞心裏驚詫卻立刻會意屏退了下人,一時躊躇,忙又添一句:

  “你們看到了什麽嗎?”

  “沒,奴什麽也沒看到。”府裏的家仆都極有規矩,絕不多說一個字,該瞎的時候全瞎,該啞巴的時候也全啞。

  石苞冷哼一聲:“沒看到就好,沒看到是你們的造化。”

  他眼頭活的很,親自給開了門,自己卻不進,等桓行簡抱著嘉柔抬腳進去了,他清清嗓子,道:

  “也不是太要緊的事,屬下在外麵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