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愁風月(5)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528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屋裏,桓睦在榻上眯眼小憩,一床被衾鬆鬆搭在身上,聽到夏侯至的行禮聲,才慢慢睜眼,蒼然問:“是太初啊?”

  “是晚輩。”夏侯至坐在婢子搬來的胡床上,“太傅近日好些了嗎?”

  “如故而已,我聽子元說你明日便要啟程?”桓睦眉頭微微一皺,喝下半碗湯藥,一旁,桓行簡把碗接過遞上了巾子。

  桓睦一麵輕拭嘴角,一麵又在婢子端來的水盆裏盥洗了手:“長安一線,是我大魏西北邊防重地,西蜀蠢蠢欲動,太初軍國大政要多放心上。再有子上,他並無戎馬經驗,勞你多擔待。”

  “太傅客氣了,”夏侯至起身,欲要親自伺候他一回,桓行簡看在眼裏,一笑而過,示意婢子退下。

  也不過是遞巾抹手,拾掇兩下被子,見桓睦說完這些竟然慢慢歪了頭,未幾,鼾聲如悶雷,夏侯至同桓行簡對視一眼,桓行簡做了個“請”的手勢兩人結伴而出。

  “太傅的話都是肺腑之言,”桓行簡轉頭看了看屋裏亮起的燈,眉目舒展,下巴一抬,“到廳裏用飯,我讓人去請清商。”

  夏侯至遺憾說:“我本還想請教太傅伐蜀事宜,看來,不便再叨擾他了。”

  “軍國大事,尚未塵埃落定,太初再等等,等太極殿裏陛下和大將軍等文武重臣商議過了,自然有良策。”桓行簡漫不經心撩袍下了台階,步履沉穩。

  “可朝廷上下,除卻太傅征伐多載立功無數,還能有誰比他更了解軍國大事?不請教太傅,又能請教何人?”

  桓行簡眉頭微挑,一笑道:“征東將軍王r,坐鎮揚州,他比太傅還要年長一歲,南征北戰,曾和太傅一樣,都是當年魏武丞相府的掾屬。與吳作戰,驍勇異常,一身累累功勳,不比太傅差。太初何不問計王將軍?他可比太傅康健得多。”

  末了這句,帶點些微的玩笑意思。帝國的東線,王淩獨占一方,坐鎮揚州,是抗吳前沿,他的資曆在本朝和桓睦一樣,數一數二的老。因此,便是大將軍劉融想往這水潑不進針紮不透的地方插進去一腳,也並非易事。

  夏侯至心知肚明,目光調轉,向桓行簡建議說:“讓柔兒也過來吧,沒有外人。”

  後院裏,幾株公孫樹一身金黃,掉得卻厲害,道邊動輒落成厚厚一層。間或秋風大作,落葉窈窕回旋騰挪著往無盡蒼穹舞去。嘉柔喜歡臨窗看景,不讓人掃,一地純然的金,映著頭頂碧藍的天,是一派本真的屏風架子般,天地的顏色都在上頭。

  她趴在窗子那等許久,崔娘幾次要關窗,嘉柔不肯,直到夏侯妙李閏情兩個現了身。

  可再見她倆個,嘉柔卻生怯意,她不是姊姊們嘴裏的“柔兒”了呀,如是一想,目光跟著閃躲隻把睫毛一垂,細細喊“姊姊”。

  幾人說半晌的話,見嘉柔始終含羞低首,夏侯妙和李閏情不知內情隻當嘉柔長大了此次又是來說親,小兒女的心事,多半如此。

  “清商,”李閏情把手中的茶甌慢慢放下,她體弱,這半日的話已經耗費不少精神,“我有幾句話想單獨跟柔兒說說。”

  夏侯妙往嘉柔臉上一端詳,笑笑,先離了稍間。

  咦,閏情姊姊有什麽話不能讓清商姊姊聽的?嘉柔疑惑,暗暗掐了把自己的手背,猶豫許久,那些翻來覆去打好腹稿的話正要趁機出口,見李閏情的目光不住地往自己臉上打量,怪難為情的,自己忍不住拿帕子輕輕撫上麵頰:

  “姊姊,你為何總盯著我看?”

  李閏情病容在神,少了算,這病拖了一載多,白日昏聵,夜間難眠,整個人反複被苦澀的藥醃得透頂,本極清秀的麵容,也從晨曦朝露,變作了一團子的牆角淤泥--徹底黯淡了下去。

  她慢慢握住嘉柔的手,是濃霜似的涼,幾無活人生氣,驚的嘉柔險些把手給抽回來,生生忍住,反而回應得更緊親昵地依偎向了她:“姊姊。”

  隻想著,姊姊的手這樣涼我得幫她捂熱了呀……嘉柔心中愀然,雖不懂醫理,也猜李閏情身子千瘡百孔,不能長久。

  “柔兒,”李閏情忍不住去撫她匹緞般的青絲,虛弱說,“短短幾年不見,你出落得真好,我從未見過比你更美麗的小女郎了。”

  嘉柔心底不想人總隻讚自己樣貌,靦腆一笑,默不作聲。

  “你別害羞,有件事想問你,柔兒,你覺得你兄長這人如何?”李閏情把個期待的目光朝她麵上一投,嘉柔愣了下,嘴角梨渦隨即隱隱一現:

  “兄長是洛陽城裏名士第一,不修敬而人自敬,誰也比不上他。”

  語落,神情萎頓下來,怔怔發起呆,兄長和姊姊們都沒變,隻有我……嘉柔忍住悲緒,不想添病人心事,竭力衝李閏情展顏。

  李閏情點了點頭:“那,你想不想嫁他這樣的郎君?”

  好熟悉的一句話,嘉柔心裏一跳,一下想起當夜在桓行簡的書房他也問過。不知為何,心中有隱然不快,為何她覺得兄長好就要嫁給兄長這樣的人呢?她敬他愛他,當他是除了父親之外最親近的男子,為何總要牽扯嫁人呢?

  “嗯。”嘉柔卻鬼使神差地略一頷首,琢磨著李閏情也許愛聽,不想拂她意思。

  “柔兒,你跟我們去長安罷,嗯?”李閏情呼吸急促起來,那雙眼,難得清亮一瞬,“你願意嗎?”

  嘉柔徹底呆住,不為人知的心願竟被李閏情突然觸動,一時有些無措:“那,我能回涼州嗎?涼州離長安,似乎也不遠,我可以時常去探望兄長跟姊姊。”

  李閏情一雙霧蒙蒙的眼望了她片刻,見嘉柔實在懵懂,低聲說了:“柔兒,我自知大限不遠,隻放心不下太初。”話說著,滾燙的淚倏地砸上嘉柔的手背,她一驚,失神喊了句“姊姊”。

  “我嚇到你了嗎?”李閏情握住嘉柔的手,溫文一笑,含著淚的眼睛哀而不傷,“我從沒跟你說過我的事,你姑妄聽聽罷。我父親不過縣衙裏一個記事文書,俸祿微薄,我母親為補貼家用沒日沒夜地趕繡工,我這才能得以比別人多認得兩個字,這是雙親給我的周全。後來,何其有幸,又能嫁與這洛陽城裏最好的郎君,他的同輩好友,哪一個娶的都是門當戶對的女郎。唯有太初,並不在意我出身門第。隻可惜,生死有命,我竟不能與他白首,當年誓約,如今再想隻是癡中夢語由不得人做主。”

  淚珠子越滾越多,濺到嘉柔袖間,猶似春夢,頃刻間浸透地看不出痕跡。她靜靜聽著,一雙眼睛在李閏情的臉上仿佛黏住了,姊姊嗓音綿遠,娓娓道來那些嘉柔從不曾知曉的舊事,溫柔極了,也傷懷極了。

  聽著聽著,嘉柔捏緊了帕子,恍恍惚惚間猛地從李閏情的眼睛裏看到多情甜蜜的一瞬,她怔住了,鴻蒙乍破,生平十幾載忽就明白了什麽雙眉微蹙竟紅著臉不禁垂下了眼簾。

  我也會遇到一個這樣喜愛我的郎君麽?他在哪兒呢?嘉柔慌亂間,無緒地把身旁小幾上白瓷盤子裝的那一個黃澄澄柑橘置於鼻底輕嗅,也不知道是什麽味道。

  “若我不在了,你願意嫁給太初嗎?柔兒?”李閏情拔地而起的一句突兀地把嘉柔思緒打斷,她帕子一鬆,軟塌塌地從膝頭滑下去了。

  那張晶瑩如玉的小臉上,隻剩難堪與錯愕。

  “不,”嘉柔下意識搖首拒絕,“他是兄長,我怎麽能嫁給兄長,我,我真的不能……”心裏已然又急又懵到話不成句,這太可怖,竟也成了嘉柔惶恐躲避不疊的源頭。

  刹那間,失望爬上了李閏情的眼睛。

  忽的,窗子底下連冒出兩聲咳嗽,唬人一跳,嘉柔立刻聽出是崔娘的聲音,正納悶沒了後續,聽得腳步聲卻從窗子底下走開了。片刻,又從明間近了,見崔娘風風火火直接進了稍間,一臉的隱忍,無意瞥了眼榻上坐著的李閏情,索性挺直腰板,垂目婉言:

  “夏侯夫人,奴從窗子底下過無意聽到這些話,柔兒不能跟將軍回長安,她是來這說親的,涼州城裏都知道這麽無緣無故又折了回去,不知緣由的,說不定要講出些不中聽的閑話,柔兒姑娘家,斷不能平白受這個委屈。夫人與將軍,是賢伉儷情深,羨煞旁人,想必也定能替嘉柔物色個門第匹配一表人才的年輕郎君,到時,刺史同夫人自會去長安拜謝。”

  方才,隻看夏侯妙帶著婢子走了,崔娘覺得不對,湊到窗子底下聽這麽半晌,她五十的人,夏侯夫人的那番話剛出口打的什麽主意一下就體會出來了。這不是害柔兒麽?崔娘腹誹道,征西將軍自然是好的,但萬一你身子好了到時柔兒怎麽耽擱的起?又算什麽?倘是想給將軍做妾,那委屈更萬萬不能受了。

  果然,後頭提得清清楚楚,崔娘再忍不住,半藏半露地等於替嘉柔回絕了這鬧著玩兒似的提議。

  既然如此,李閏情慘白的臉上再沒了半分神采,出神片刻,輕聲道:“是,我方才糊塗了,洛陽城裏年少的郎君並不少,將軍他,”抬眸看了看嘉柔,歉疚一笑,“嚇著你了,柔兒,姊姊不是有心的。你兄長他即便人離了京都,也會牽掛你這事的。”

  嘉柔看她眼睛裏如霧的哀愁,一時隻想哭,訥訥的,沒有吭聲。下人過來傳飯,李閏情一陣咳得劇烈無比便在她這裏先歇下。

  這下,剩嘉柔格外犯難,淒淒惶惶地跟著婢子穿過遊廊,又過水榭,腳底下根本不知道是往哪裏走,心事重重地進了一處,隔著菱形窗格往裏看去:燈火大熾,飯幾上早布好了佳肴珍釀,人影幢幢,眸子從青色衣衫上的驚喜,陡然變作咯噔一下:

  桓行簡也在此。

  嘉柔笑容褪去,腳下生根,磨磨蹭蹭地進來了,見到夏侯至眼眶子驀地一酸,什麽都沒說。

  幾人落了座,嘉柔隻覺得桓行簡那道目光在自己臉上羽毛般輕飄一過,似乎又挪開了。

  “我,我不怎麽餓,剛吃了點心,我想回去陪李姊姊,”嘉柔坐臥不安,看向夏侯至,“兄長,等你用完飯我再來跟你敘話。”

  “怎麽了,又沒有外人,”夏侯至舉箸笑了笑,同夏侯妙一碰目光,“柔兒大了反倒怕生起來,你小時候,在園子裏打秋千蕩得老高,恨不能飛出牆垣去,從來都不怕。”

  哎,怎麽提小時候這些讓人發窘的事,那一回,她因下了秋千跑太快新做的裙子被薔薇叢刮爛了半幅,哭一大場。嘉柔猛地記起舊事,心裏著實緊張,暗道可別往下再說了呀。

  桓行簡聽得噙笑不語,眼睛望著她,等她無意同自己對上,眸光往下,筷子輕輕敲了下青釉盤子。那神情,似謔非謔,分明示意嘉柔要記得自己那番有骨氣的措辭。

  嘉柔心裏直跳,再想他威脅自己的那幾句話羞憤欲死,腦子裏,驀地又浮現李閏情在榻上的那一席話,惶恐難安。再去看夏侯至,突然就懂了自己若是嫁給兄長便要做那讓人極不堪的事情,於是,這頓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渾渾噩噩地茫然舉箸,淚珠兒一落,全灑眼皮子底下的酒樽裏了。

  幾上,魚肉潔白如玉,旁邊置放著薑、橘皮、白梅等調出的金黃齏料。這麽挑箸一蘸,入口極其鮮美。幾人用飯皆文雅有序,姿態好看,再好吃的飯食也不會有大快朵頤觀感。

  “柔兒?”夏侯妙察覺她異樣,又見她遲遲不動筷,“沒有合口味的?”

  “不是,”嘉柔的人如同在火裏油裏煎熬著,天人交戰,等迎上夏侯至投來的關切目光,再忍不住,拿帕子捂住了嘴,隻露出兩隻清波蕩漾的眼。

  一時間,兩兄妹麵麵相覷,夏侯至微作思忖,對桓行簡道:“我帶她出去說話,去去就來,你們先用。”

  廊下有風,昏黃的燈籠映照下,檻欄外那一片的花卉植被盡成鏽紅腐碧,烏糟糟的,嘉柔看著心下更是一灰。

  “柔兒,有什麽話大可像從前那樣跟我說。”夏侯至本想伸手輕撫下她小巧的腦袋瓜子,念她來年春日及笄,自己到底該避嫌,於是,手在袖中未動。

  嘉柔淚眼朦朧,帕子絞得死死的,泥塑似地立了半日,夏侯至極有耐心,也不催促。隻讓人去取披風,怕她受冷,嘉柔看在眼裏再想著李閏情的“不能白首”之語,突然心如刀割,想的是如果姊姊真不在了,梧桐半死,鴛鴦失伴,兄長一個人在長安誰又為他取衣避寒呢?

  該是何等孤單?

  “兄長,我隻跟你一人說,你不要告訴任何人。”嘉柔身子微顫,細白牙齒咬得嘴唇都要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