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愁風月(4)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832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麵皮微痛,她那道指甲也不知是下了多重的手,人卻輕盈,抱在懷裏像一道淡墨輕嵐,見她這麽怯怯的真被喝住,桓行簡一陣悶笑:“你不是挺能耐?”

  成年男子溫熱的氣息,直拂臉麵,嘉柔一想到那個雨夜被他那樣不堪對待,惶惶如鹿,人在他懷中眸子凝滯,身子也僵了。

  “別這麽怕我,”他往她頸子裏一蹭,手緊了兩分,少女的味道幹淨、清嫩,“喜歡迷迭香?來年園子裏給你多種上些。”

  話說著,把人抱到嶙峋的假山石附近,不說鬆手,兩人的影子在地上嚴絲合縫成一處。

  嘉柔既怕且羞,人緊張地沒了邊際,無知無覺中,桓行簡的唇忽然找了上來,吻住自己,她一下哭了眼淚迸出,濕漉漉的,順著臉頰往脖子裏淌去。

  熱淚弄得桓行簡好不煩躁,故意顛她一下:“你再哭,是不是想把人都引來看你我在這私會?”

  嘉柔強力忍著,腦袋搖得猶如風中殘葉,嗚咽說:“沒有,我要回涼州。”

  桓行簡微微壓下聲音,一轉頭,在她耳畔那逗笑:“你現在是我的人了,哪兒都去不成也不必去,住下來,這日後就是你的家。”

  “我不,”嘉柔心裏酸急,一雙手早從他肩頸那鬆弛下來,在他胸前一抵,“你表裏不一,一點也不磊落,我不要跟你這樣的人同住一處!”

  這人壞透了,嘉柔隻知道姨丈是馬上英雄,父親是蕭然名士,而夏侯家的兄長則為仁清君子……唯獨桓行簡,讓她迷惘對此人全然是痛惡了。

  桓行簡聽得發笑:“說的好,不過,日後有的叫你領教什麽是表裏不一。”說完,不意手猛地一鬆,嘉柔直接摔到了草叢裏,輕呼乍斷,自己已經捂緊了嘴巴唯恐泄出被人聽到,她這會頗機靈,忍痛爬起身,抬腳就要跑,被人從身後一撈,重新攬到胸口,手指一伸,按在嘉柔冰涼的唇上:

  “噓,有人。”

  幾點燈光近了,打更的家仆正從這一帶走了過去。桓行簡掌心貼上她的嘴,側過臉,目光隨著家仆的身影而動,他那兩道烏黑的長睫在月光下成一團清影,密密地投在眼瞼下,再回首,兩人冷不丁四目相對,嘉柔不由震顫了下。

  他微微一笑,手掌撤下,輕彈了下嘉柔臉頰:“吃幾天藥,嘴巴還不夠苦?蜜果吃了嗎?”

  啊,原來那些蜜果不是寶嬰姊姊買給她的,嘉柔沒什麽胃口,卻還是賞麵努力吃了幾顆。此刻,簡直想把落到肚子裏的東西再吐出來,怎麽想,似乎都不大雅觀。嘉柔一雙眸子,頓時懊惱起來,咬牙說:

  “早知是你買的,我絕不會吃的!”

  瞧她神情,這倒和當日在遼東城內初見那一回重合地幾無區分了,天真無畏,一副和自己涇渭分明的姿態,把一張皎潔的小臉揚了,完全對向自己。

  桓行簡哂笑:“甜嗎?”說著攥緊了她手腕,一抬,手指柔而纖長,他故意借月色打量,“這麽有骨氣的啊,你這雙手,除了會寫字繡花,也隻能……”說著,腦子裏旖旎萬分,話頭一轉,“你這種骨氣餓兩頓就老實了。”

  沒想到,嘉柔卻冷下臉回他:“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你這種人,一定覺得這世上都是軟骨頭的多,再硬,也能給打磨掉。你都不讀史書的嗎?不知道這世上有人就是折而不彎的嗎?我告訴你,不必史書,我兄長就是這樣的人,你當然不懂,隻會冷嘲熱諷,以為世上的人都跟你一個樣的。”

  她厲害起來,話跟串珠子似的滴溜溜一顆又一顆從她柔細的嗓子眼裏冒出來,滔滔不絕。桓行簡被她無端教訓一番,並不生氣,順水推舟一笑而已:

  “好啊,明天一天的飯菜你都別吃了,對了,回去記得把耳朵先洗一洗。”

  嘉柔心裏氣鼓鼓的,麵上一怔,不過略作思考就知道他在揶揄自己,憋紅了臉:“你不用拿許由洗耳的典故排揎我,我倒想呢,可惜你家的水未必……”說到這,想她不曾見過大都督夫妻,姊姊又那麽好,連寶嬰姊姊幾個奴婢都待她溫柔親切,怎麽能說舞陽侯府裏的水就濁了呢?

  話頭止住,嘉柔默不作聲了已經知道夏侯至明天要來,打定主意央求兄長帶自己走,可是,她不清白了回去又要怎麽才好呀?嘉柔惘然得要命,心頭狠狠一酸,眼淚欲墜,忍住了。

  “夜深霜重,回去歇著吧。”桓行簡不把她小姑娘的話放心上,走上前,見她警覺一退,伸手便把人拽了過來,強製性地給她緊了緊身上單薄的披風,兩人挨得近了,他沉聲笑:

  “知道你第一次受了疼,別怕,日後就不會了。”

  嘉柔懵懂間沒明白後頭的話,可前麵這句,呆呆反應過來了,登時就是一個寒噤。停了一瞬,桓行簡已然偏過頭來撬開她緊抿的唇,一手摟緊了,朝自己懷裏深摁住。

  兩人唇舌交纏,嘉柔氣窒,兩手不覺抓死了他的衣襟。

  等在她腔子裏遊刃夠了,桓行簡退出,一撫嘉柔輕喘不止微張的紅唇,不忘戲弄:“看來蜜餞很可口,要不,怎麽柔兒此刻如此甘甜?”

  手到擒來的,嘉柔聽了,心煩意亂那份害怕重置心頭,眩暈間搖首避開:“我要回去……”

  “你姨丈,是太傅一手提拔上來的,當下正在涼州忙著屯田。”桓行簡冷淡陳述,“你回去,除了添他心思沒別的用處。”

  “不會的,姨丈不會嫌棄我,我就是要回涼州!”嘉柔柔韌的腰肢挺直,攥緊了衣襟。

  這語氣,不再是嬌俏少女,真像是個執拗的小孩子了。夜涼如水,況且她剛病一場。於是,那柔軟紅唇不覺離了指間的掌控,桓行簡也未作強求,轉身把掛在樹枝上的燈籠取來,遞給她:

  “看著路,你明日大可告訴太初和你姊姊,你我雨夜裏都做了什麽。你若不說,我來說如何?”

  嘉柔臉上頓時半點血色都沒了,情急之下,踮起腳去捂他的嘴:“不許說,我不許你說!”她一顆心被人捏攥得發痛,不知是冷是氣,渾身直抖。

  桓行簡就勢把她小手一捉,輕輕拿開,低笑凝視著嘉柔雪白的臉色:“柔兒,你明日要是在太初麵前提回涼州的事,我這就跟他挑明了,把你納為側室。”

  嘉柔紅唇一張,震驚極了,連連後退拚命搖頭燈籠也不接,轉身飛快跑開了。一路疾行,兩旁遊廊裏有紗罩的燈籠引路,她輕手輕腳進了園子,合上門,人朝暖烘烘的帳子裏一躺,心口還在砰砰地亂跳一氣。這人實在可恨,她咬住嘴唇,手撫著胸口強迫自己不要再往月色浸透的窗子那看--

  他沒跟來,不會像那晚那樣折磨自己了。

  用被子把自己遮了個嚴嚴實實,嘉柔闔目,逼自己趕緊入睡,等明天就好了,明天就能見到兄長了……她在這樣念頭的支撐下,終於漸漸放鬆,眼皮子發沉時,依稀地聽到寥落的雁聲自墨藍天際灑落,有些哀愁,有些疏闊,嘉柔昏頭漲腦地想,我跟大雁要往反著的方向去呢,我要往西北去……

  草以春抽,木以秋零,冷風刮了半夜落葉被摧折成一絕流光,夏侯至的馬蹄踩得金黃作響,朝吏部尚書楊宴的府邸來了。

  被家仆引到後堂,剛脫了履,一室濃鬱熏香撲鼻而來。

  “是太初?”屏風後人影晃動,楊晏胸前衣物大開,露出瑩白肌膚,一雙腳,不著白襪。隻有那張白到發膩的臉上暈染了層層汗意,紅潤非常。

  他剛發過散,從昏死過去的少女身上起來,一抬腳,飄飄自綾羅綢緞叢中踏過,放浪形骸地出來了。

  幾上,仍擱著描金孔雀牡丹紋執壺,盛有冷酒。角落裏沉默的婢子忽膝行過來,將新搗出的五石散,悉數拿青釉刻花盤裝了,呈在上頭。

  夏侯至看楊宴模樣,笑了笑,同楊宴相對坐了,眼眸一垂,撚了撚盤中粉末,給楊宴斟了杯冷酒遞給他吃:

  “平叔此刻可覺神明開朗?”

  楊宴一飲而盡,哈哈大笑:“你我年少富貴,行散不過以濟其欲求房中樂而已,畢竟,紅塵難舍。”

  夏侯至淡笑沒接話,楊宴瞥他一眼,搖搖頭:“太初何必如此,娶一寒,又不肯置妾室這等歡情置之於身外未免可惜。”

  “人各有誌,比不得平叔。”他神色漠然,“我昨夜去大將軍府邸拜見大將軍,賓客滿堂,談玄論道,不知長安比洛陽如何。”

  “長安無所有,唯桓睦故舊而已,”楊宴抬手拍了拍他肩頭,語氣親密,“太初,困囿於宮牆之下的禁軍裏,怎麽能比得上坐鎮一方,指揮千軍萬馬,到時,功業彪炳,裂土封侯,何等快意人生!”

  “所以,這是讓子上隨我去長安的緣由?”夏侯至手指蘸上些五石散,沉吟道,“大將軍有伐蜀的意思,我去長安,這一仗未必就能勝。太傅多年沒打下來的地方,平叔真覺得我能如探囊取物?”

  楊宴嗬嗬笑了,將酒盞丟開,懶懶靠在引枕上:“太初既然都想到了這一層,有何畏懼?勝了,正是我等建功立業以奪聲望的大好良機,敗了,桓行懋能逃得掉?想給子上找點漏洞對於太初來說是難事嗎?雍涼乃桓睦故舊勢力所在,太初這一去,是斷了他的左膀右臂。”

  說著,唯恐夏侯至不放心似的,身子又傾近了,“太初,桓睦的年歲你算算,他拿什麽跟我等爭?他一個外臣,又怎麽能比得上你同大將軍,這才是天子仰賴之處。你今年二十有六,這般年輕,本聲望隆重若再能建有軍功,日後,放眼天下舍君其誰?”

  藥性酷熱,楊宴麵白,言辭激烈處汗珠直滾不得不頻頻往腹中灌進從冰室取出的蔗漿。

  夏侯至沉思不語,半晌,隻是輕輕搖首說:“我從不為門戶私計,隻為社稷,願盡忠盡力。”

  “太初乃水仙負冰,品性高潔,世人難出其右。”楊宴笑讚他一句,語落,兩人目光碰了碰不約而同都想到一故人,彼此心領神會,他繼續說道,“當年,我說過,太初是能通天下之誌的人,而子元,是能成天下之務的人,既如此,他在中護軍這個位子上不得不防。”

  夏侯至微覺訝異,好半天,沉穩說道:“不至於此,他雖為中護軍,但上頭還有中領軍,那是大將軍的親兄弟。更何況,如今太傅稱病不朝,遠離了中樞。”

  楊宴那雙迷離許久的眼,忽然亮了幾分,執他手說:“正因如此,才更要未雨綢繆永絕後患,太初隻管放心往長安去罷。”

  光陰輪轉,年華永逝,當初幾人少年時攜手交遊的事情仿佛前世塵埃,早被宦海波濤裏的風,吹得不知所蹤。夏侯至心裏有難言悵惘,困頓心中,無一字可說。

  末了,楊宴一邊觀他神色,一邊提了件事:“我聽聞,薑修有一絕色女郎,讓你做的媒人,可有此事?”

  這話剛說,夏侯至就明白了裏頭的門道,直言不諱:“是蕭輔嗣托你來說的罷?確有此事,不過平叔我不瞞你,輔嗣縱得你青睞我也不能鬆口,薑修與我夏侯氏兩代人相交,隻有一女,我不能輕易辜負他人所托。”

  楊宴苦笑:“太初,你這是回絕我了?我這剩下的話看來不必再說。”

  “不錯,這件事恕我冒犯平叔了。”夏侯至分毫情麵不留,楊宴隻能無奈說,“我這,哎,我豈不是愧對輔嗣?黃門、佳人俱水中月鏡中花矣!”

  額上汗珠,依舊不止,楊晏拍了拍掌,婢子端來冰水置於幾上,他把手巾一浸,披發褪衣,朝胸口、脖頸擦去了。

  “你可記得,當年你我還有子元行散,他到底沒脫衣裳,我就知道這父子兩人是一樣的。”

  是啊,太傅能忍常人不能忍,昔日女裝都能泰然上身,子元類父,不足為怪。夏侯至想到這,起身替楊宴擰了回手巾。

  辭別後,先回家中更衣,陪李閏情說片刻的話,動身去桓府時不想她掙紮起身:

  “太初,我跟你一道去,這一走,我怕再不能見到清商和柔兒了。”

  “怎麽會?”夏侯至的嘴唇溫柔在她額前碰了碰,“你好好歇息,等明日啟程還有漫漫長途需辛苦你支撐。”

  李閏情伏在他懷中,眼中濕潤:“帶我去吧,我這過一日少一日的,當全我心意,我也總該去見見柔兒。”

  夏侯至沒辦法,命人備車,車廂內鋪了厚厚的被褥,簾子一放,他擁著發妻吩咐車夫行駛務必平緩,朝永安裏來了。

  門口,桓行懋知道他要來,早聽從父親的安排親自來迎,等人一露麵,十分親近地趨步上前:

  “太初!”

  聽聞車內有壓抑的輕咳聲,有些疑惑地看向夏侯至,他笑笑:“內子想過來見見清商和柔兒。”

  再聽這一聲柔兒,桓行懋心境複雜,那個女郎,自從進了家門他是一麵不曾見過,也沒理由去見。陰差陽錯的,她竟然是來洛陽定親且暫住到自己家來了。

  那又如何,桓行懋心底微歎,拂去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命人把李閏情送到後院,自己帶夏侯至先去見父親。

  庭前透著一點微光,兩旁木葉蕭蕭,夏侯至記得桓睦居所有幾株老樹,一到槐序,枝葉繁茂直伸到窗下,常棲飛鳥弄舌,子上那時偶少年心性上來拿彈弓射鳥,引得桓夫人張氏罵他。

  剛欲撩袍上去,見桓行簡端著藥碗嫻熟地朝廊下一站,濾起藥渣,一麵微笑說:

  “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