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愁風月(3)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5161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永寧宮裏,太後屏退宮人自己對鏡貼上花鈿,丹蔻一拈,挑了根金步搖顫巍巍插到高聳的雲髻裏。綠鬢紅顏,都消磨在無賴光陰裏了,想先帝那個短命模樣,竟壯年而亡,不中用,鏡中人嘴角浮上一絲揶揄笑意。

  太後緩緩起身,拿了個鳳鳥花卉紋高足杯,替自己斟滿酒,朝美人榻上一臥,飲到醉生兩靨見宮人把桓行簡引進來,眼波移動,殿門吱呀一合,便隻剩了十二連枝青銅燈上的燭火明明如輝。

  眼角春色不掩,桓行簡抬首明目張膽看了眼榻上美人,肅然問:“太後召臣,是為何事?”

  “勞煩中護軍移步,孤頭暈聽不清你在說什麽。”太後美目微張,眼睛裏的醉意似乎能生生把人絆住,桓行簡上前,太後忽伸出雪白的一點赤足,原來她不知幾時褪去了鞋襪,似有若無地踢到桓行簡:

  “你看看孤這件羅裙,在這燈光下,顏色是不是有些發烏,看著怪礙眼的。”

  這語氣,簡直就是尋常小夫妻的撒嬌,他也不避,一雙幽幽暗暗的眼睛裏有了那麽一絲曖昧:

  “阿憐,已有好顏色,何必綺羅裙?”

  這樣直呼太後的閨名,太後一驚,隨即柳眉倒豎,清叱道:“桓行簡,你好壯的膽子!”

  “阿憐的膽子也不小,”他不以為意地笑了,掃視四下,悠悠說,“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太後不覺得不妥麽?”

  太後旋即笑了,有種棋逢對手的愉悅感是任何人不能帶給她的,她這樣青春,又這樣寂寞,絕不甘心雌伏於此。尤其他那一聲“阿憐”,低醇迷人,叫幹涸的一顆心久違地悸動起來,

  “孤是太後,你為臣子,這裏沒有男女。”她高高在上地睨了他一眼,傲氣十足,桓行簡聲色不改,“是嗎?在我眼裏,太後是女人,而且是活色生香風姿奪人的女人。”

  在這深宮,沒有人把她當女人即便是先帝,也不止她一個女人,此生承恩的次數寥寥。更不要說,先帝人剛過而立便因縱欲而纏綿病榻,他根本不行,太後怨毒地想。

  眼前男子,方從大半載的戎馬生涯裏脫身,楚楚衣冠之下,誰知道他的肌膚紋理又是什麽模樣的呢?男人動情的時候,是否都那樣猙獰又充滿力量?太後遐思不已,麵上卻愈發端莊起來,隻把一雙眼,轉動得千嬌百媚:

  “你太放肆了,就不知道桓家的郎君是不是也隻敢在嘴上逞強了,孤活色生香,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赤,裸裸的挑逗言辭,從一口瀝瀝嬌鶯般的嗓音裏說出來,太後早不是青澀少女,自有一段妖嬈風韻深藏,隻對他一人顯山露水。

  這世上,男女之事總要旗鼓相當才有樂趣,太後不無滿足地想。

  “那要看太後,願不願意讓臣一探究竟以辨真假了。”桓行簡口風上分毫不讓,太後不覺冒犯,反倒鍾意極了她喜歡無法無天的男人。被和野心支配的一對男女,也許,對於彼此來說確實是最佳的合作者。

  太後心頭蕩漾,強自按捺,臉子一沉,說:“你如今接管禁軍,底下的人,膽子學你也太快了一個小小的公車令竟然敢直接跑到永寧宮裏來告狀。中護軍,都說你最是法度嚴明之人,新官上任,這第一把火燒過頭了吧?都燒到孤的永寧宮來了。”

  責備的意思並不濃,但神色卻是冷的,這個女人,佯裝生氣的樣子自有她的壓人氣勢,桓行簡一拱手,答道:

  “臣失職,但臣以為公車令此舉值得嘉獎,明知人微言輕,卻固守人臣本分,他不來,太後怎麽知道這樁事呢?”

  “知道又如何?”太後忽的翻臉,銀牙一咬,美目恨恨,“大將軍把孤遷到這永寧宮,陛下除卻每日晨昏定省,再見不到人,他今日敢霸占了陛下的車道,明日,是不是也敢坐了太極殿上陛下的位子?!”

  雷霆之怒,起於一瞬,太後錦袖一甩掃的高足杯當啷跌落,咕嚕嚕滾到桓行簡的腳下,潑一地殘酒。

  他俯身撿起,把玩一轉,又還給了太後:“不,知道了太後心裏就有底了,太後永遠是太後,這一層身份是誰也剝奪不了的。”

  得這麽一句寬慰,太後怒火褪了幾分,掏出帕子慢悠悠擦拭起纖纖玉指:“孤今日叫你,不止是問罪。還有一事,孤的弟弟想在武衛營鍛煉,十七八歲的少年人,倒願意吃這個苦,我看難得,中護軍以為呢?”

  “臣深以為然。”桓行簡這算是答應了下來,太後噙笑頷首,眼波忽的又是一轉,“你不親自來,卻借公車令之手,孤不罰他,你說他是領孤的恩,還是承你中護軍的點撥之情?”

  “恩自上出,臣不敢。”桓行簡看著眼前精明美麗的女人,意味深長莞爾,“太後還有事要吩咐臣嗎?”

  這女人托腮神遊片刻,燭光下,宛若一朵怒火淩霄,眸子一定,說道:“孤剛想起來,今日,大將軍去太極殿東堂覲見陛下,說起蔣濟,打算遷他為太尉,”她哼笑,“大將軍體諒老臣們年事已高,怕是覺得,盡管南有吳,西有蜀,可我大魏養老的錢還是充裕的。”

  這事在意料之中,桓行簡不置可否並無驚詫,意外的,恐怕當是蔣濟,他可沒去遼東打公孫輸。

  見桓行簡不發一言,太後笑:“還請中護軍代孤問候太傅,他這病,看來一時半刻好不了,沉心養著罷。”說著玉趾微露,懶懶看他,“勞煩中護軍伺候。”

  今天實在太過了,她含笑斜倚,分明是在挑釁嘴角又帶著混沌不清的淩駕之意,一隻手,無聊地拂過骨骼冷豔的一隻梅瓶,那瓶子裏,正插了一大束重瓣木槿。

  兩人目光膠著,一殿內,博山爐裏的香氣嫋嫋人也跟著微醺。

  桓行簡笑笑,走上前來,拈出一枝,手指垂落讓木槿代替他的狎弄,輕輕滑過太後已然露出的修長小腿,逗貓逗狗似的,低聲笑:

  “臣這個人,向來不習慣伺候女人,請太後寬恕臣。”

  好一個倨傲的郎君,太後那雙美豔的眼中是忿然,又有難言的馴服。那種發麻的感覺讓她渾身都在抖,卻極力克製,微傾了身,把花枝奪下扔到了地上,要笑不笑的:

  “孤有一日會讓你心甘情願伺候的,退下罷。”

  語落,太後彎腰又把花枝撿起,擲進他懷中,“藏好了,孤聊贈中護軍一枝秋。”

  行禮退出,烈烈秋風掠上大殿,吹得他廣袖翩飛,立於高台,從永寧宮方向順著中軸線目光偏折,可見廊腰縵回,簷牙高啄,那一道長長的宮牆正馱著漫天的瑰豔流丹,眾殿萬間,綺麗而又凝重無比。

  桓行簡無端想起嘉柔那一句“你不曾見過那樣的山河”,兀自一笑,他應該問一問她,這天子宮闕在夕陽沉淪的時刻,是否也如山河壯麗,讓人有居然萬裏之想。

  暮色下來,有寥落星子已像碎鑽般灑在了墨藍的蒼穹之上,行人如織,石苞早在銅駝街入口等他,本跟糧市上的人在攀談,他眼尖,一邊閑扯問價一邊時時朝人群裏掃去。

  見桓行簡現身,手中那一把豆子朝口袋裏一丟,疾步過來。

  “郎君。”石苞上下拍了拍雙手,似乎想要把剛才那點薄塵摒去,“市價平穩,幾句就能把買賣敲定,可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沒頭沒腦的兩句,仿佛桓行簡如今做的是大司農,石苞說完,覷他神情,桓行簡神情與尋常無異,踱著步子笑:“大隱隱於市,古人誠不我欺。”

  這語氣,分明同太傅別無二致了,石苞漫想著,看桓行簡在一家果脯鋪子前停了下來,吩咐鋪主,撿蜜餞海棠、糖青梅、桃脯、酸角糕等各包一樣,示意石苞前去結賬。

  買給阿媛的?石苞滿腹狐疑,提在手裏,等抬腳跨進府門,桓行簡才轉過身問:

  “她好些了嗎?”

  石苞立刻明白他嘴裏的人是指嘉柔,答說,“屬下問過寶嬰,她說好轉,隻是精神還不大好窩在帳子裏隻捧著一本書看。”

  “蜜果拿給柔兒。”桓行簡說著已經朝父母所居之處走去,沒走幾步,似乎從袖中隨手扔了樣東西,一踩而過。留石苞愣了片刻,恍然大悟手裏這一串果脯蜜餞不是給阿媛的。他莫名有些後怕,此刻,對嘉柔初遇時起的那點心思徹底撇得一幹二淨。

  那樣的美人,郎君原也不能免俗呐。他對月興歎一聲,斂了斂神色,往嘉柔的園子去了。

  屋內燈火通明,桓睦披一件絳紅袍子安然坐於幾前翻閱竹簡,間或執筆書寫。背後,大屏上是遒勁如古鬆的八個大字“肅清萬裏,總齊八荒”,為桓睦親筆所書,雅正大方,十分醒目。

  母親不在,身後立著的是兩個奴婢,見桓行簡進來,奉上茶,便退了出去。

  桓行簡把今日宮中事宜一說,桓睦專注聽了,把竹簡輕放,拈須沉吟了會兒,吩咐他:“你代我去一趟蔣府,就說,我病情反複,時常記掛舊友,唯恐去日無多見的機會少了,不能像往日那般勤於走動,請他體諒。”

  “是,我沐休便去拜會太尉。”

  “對了,你母親近日飲食不佳,想吃莊園裏新鮮的果蔬,讓石苞親自過去一趟。”桓睦重新執筆,忽風馬牛不相及提這麽兩句。

  桓行簡看著他道:“兒子不孝,未能留心母親近日飲食,我親自去莊園。”

  “一個石苞,難道不夠?”桓睦聞聲抬頭,淡淡瞥了他一眼,說罷伸手取一張便箋用草書寫了,其勢峻密,非學可成。

  “怎麽,你不就是喜歡他這種薄行好色之徒嗎?信不過?”桓睦罕有地揶揄了一把兒子,對石苞,並不能看到眼睛裏去。

  桓行簡自若回說:“雖細行不足,卻有經世才略,遼東一戰,他私下跟我談起父親的用兵策略,很能體會其中深意。養狗要養忠心又懂得該什麽時候叫喚,該什麽時候閉嘴的,品行倒在其次。”

  “也罷,”桓睦笑歎,“爾等到底與我輩不一樣了,”至始至終,話不停,筆也不停,直到把一份名單交與桓行簡,“我大印已交,跟著我的將士們,有不少告老還鄉者,可這些人,常年混跡於行伍沙場之間,哪裏懂田園事,當給個歸宿。”

  桓行簡接過瀏覽,等墨跡幹了,折起放進衣袖再抬首看父親頗含意味地看了眼自己,再想他田園語,略微一笑:“我什麽都瞞不過父親。”

  “去吧。”桓睦一揮手,垂首繼續讀書了。

  是夜,天河清明,寒風打窗,一輪圓月清輝乍現爬了上來,洛陽的秋意一下加深至此,斜陽流水,葉底蟬鳴仿佛夏日就是一瞬間的事兒,統統遠去了。

  窗子緊閉,微有風聲,桓行簡在書房抱著阿媛,教她寫字,阿媛嬌弱握筆費勁,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漆黑無比,很像父親。

  也許是太過專注,在父親麵前繃太緊,阿媛總是有點怕他的。鼻頭沁汗,等桓行簡讓她歇一歇時,阿媛拿出塊帕子,小心翼翼很端莊地往額頭上擦了擦。

  帕子生動,有魚有水,碧玉般的荷葉底下仿佛就有淙淙之聲。繡工也好,桓行簡看出不是府裏婢子的手藝,也並非夏侯妙的風格,問阿媛:

  “誰給你繡的這一尾小魚,看著清新活潑。”

  阿媛白生生的小臉一抬:“是柔姨,柔姨會的可多了,她會拿柳條編花籃,會紮紙鳶,等春天到了她什麽都給我做。父親,柔姨還會吹骨笛,用鷹翅做的笛子你見過嗎?她還會唱歌兒,一支接一支我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小孩子輕易就能被引的話稠,桓行簡低眉笑:“這兩天見你柔姨了嗎?聽說她病了。”

  “見了一次,可母親很快就把我送出去了。”

  “你還想看她嗎?”

  “想呀,可母親說柔姨病了要多歇息,不許我打擾。”阿媛委屈地皺起了眉頭,那神情,倒跟桓行簡的模子是如出一轍了。

  父女倆正說話,夏侯妙叩門進來,手裏端了盤糕點拿給兩人吃,夫妻兩人依舊不過閑話幾句。正此時,石苞在外頭踟躕不已,婢子先進來回話:

  “司馬在門外有事要見公子。”

  “讓他進來。”

  夏侯妙彎腰把阿媛從桓行簡懷裏接過,柔聲說:“我帶阿媛先睡了。”她出來後,石苞見她忙行禮不迭,夏侯妙一麵輕撫著阿媛後背,無意撇到他手裏似拿了長長的卷軸,沒說什麽,抱著阿媛走了。

  書房裏燈光沛然,石苞把輿圖給了桓行簡,他謹慎,不忘提剛才情形:“夫人似乎留意到了。”

  “無妨,她要是無心自然沒有後續,可要是有心,”桓行簡哼笑一聲,沒了下文,隻草草掃兩眼輿圖,卷起來隨意丟在了案頭。

  夜色深了,桓行簡的眼睛終於從書案上挪開,揉了揉兩邊太陽,提上燈,信步出了庭院。外麵,明月如銀,寒意浸膚,巡夜的下人見他這點昏黃逶迤而來,等照麵,匆匆行禮繞開了。

  剛到湖邊,見水光粼粼反照著一池子的月色,偶爾魚兒擺尾,便揉碎了幾點銀光,景致寒幽。那石頭邊,分明坐著一人,皎皎清輝,將她一道孤影拉得投在太湖石山上。

  秋蟲啾鳴,散落在四下的草叢裏,越發的靜謐。桓行簡已經大約認出是嘉柔那一段纖弱背影,不為別的,正因嘉柔極愛迷迭香的香囊,置於袖間,馥鬱綿延。他轉了轉燈柄,看她片刻,隻是仰著頸子抱膝望月而已,桓行簡輕步走來,直接一撩袍子坐在了她身旁,望向那張含愁憂傷的臉:

  “病沒痊愈,這麽冷的夜你跑出來作死是麽?”

  陡聞人語,嘉柔嚇得身子一顫,幾要栽倒,被桓行簡一把穩穩攬住,兩人衣裳皆被夜色浸得冰涼,觸於掌心,他索性丟開燈籠手搭在她膝窩,把人抄起。

  嘉柔不敢出聲,隻亂打亂踢,指甲從他臉上刮了過去,一道紅痕立刻在白皙的臉上凸顯。桓行簡微慍,頭一偏緊緊勒住她的腰肢,低聲威脅:“你再動,我把你扔水裏信不信,明天一早看你是不是就漂在了上頭泡得發脹變形,讓你姨丈自涼州五百裏加急過來領屍。”

  說著,三步並作兩步踩過草叢,石子路不平,他似乎晃了一晃作出真要扔她的架勢,嘉柔嚇得魂飛魄散,一時間,腦子裏什麽想法都沒有了,到底是小姑娘,下意識把桓行簡脖子緊緊一摟,哀求說:

  “不,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