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一捧露(3)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584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那小兵得了準信兒,一躍而下,扶住楊樂的肩頭,將頭割下,歡天喜地要奉予桓行簡,見他眼風一打,十分靈巧地轉了個圈兒送到胡遵眼皮子底下:

  “將軍!”

  群龍無首,方寸大亂,胡遵心下明白首山這戰打不了多久。瞥一眼血淋淋的人頭,人粗心不粗,略略一頓,笑說:“郎君這是有百步穿楊之技,應居頭功!”

  桓行簡微微搖首,不置可否。他這個人,瞳仁黑亮如鑽,眼含笑意也猶帶三分冷峭,仿佛水銀劃出,自有威重,就此一拍馬再入陣把個長槊舞得熟極而流。看他身影,胡遵意味深長,旁邊裨將一旁猶猶豫豫湊近了問:

  “將軍,您看郎君這是什麽意思……”

  “郎君日後功名定不在我輩之下!”胡遵雖對他擅自冒險出箭心頗有微詞,想起來,一陣後怕,但思量這年輕人膽子夠大,心思也夠狠密。目光一轉,首級血糊糊的麵上生生訂死了一枝利箭,箭翎淹得透頂。

  後頭搖旗鼓噪,公孫輸聽聞大將楊樂被射殺於馬下,首級都割了去,連連頓足,又見魏軍士氣正濃,忙整合三軍,往襄平城裏退。

  這麽一路疾行,返奔城門,馬蹄聲隆隆過了吊橋,當即一收,關了城門,就此不出。

  看眼前局勢,胡遵立刻跟隨後而來的毋純討主意,請求攻城。毋純不急著回應,目光一掃,落到正往回慢慢撤來桓行簡身上,見他清俊一張臉上濺了幾點子紅,問說:

  “子元,依你看,當下是否該趁勝追擊?”

  日頭明晃晃的照人,桓行簡後背濕透,長睫上也布了層霧蒙蒙的汗意,他勒住韁繩,胯.下駿馬原地打了幾個轉,目光朝女牆上一凝:

  “襄平本是其巢窟,但公孫輸意在拿遼隧圍塹困耗我軍,如不出錯,我猜他們的糧草當分了不少去遼隧。大都督用疑兵之計,公孫輸沒有時間轉移遼隧的糧草,襄平城他撐不了太久的。”

  “子元的意思是圍城?”

  桓行簡一笑,持鞭遙遙一指,那份貴公子的清傲從容乍泄幾分:“城牆上有長弓大弩、滾滾擂石等著我軍,此刻強攻,不過平白犧牲兵丁。再者,此時急攻敵軍尚未全部進城,便是攻城,也該先請示大都督,召集諸將共商大計。”

  烈日當空,一絲涼風也無,從他們這個角度眺望過去,襄平城宛如一頭沉默巨獸,牆頭旗幟不動,卻被五月的日頭打的色豔如許。桓行簡那張棱角分明的臉汗水愈濃,可話說完,一雙眼冷冷的,絕無動容。

  毋純在他臉上端詳片刻,意味深長,繼而笑了笑:“好,我這就回去請示大都督。”

  人一走,石苞方湊上來試探性看桓行簡:“毋將軍這回做副將,依小人看,怕不是陛下的意思,而是大將軍的意思。”

  先帝薨逝前,擇選輔政托孤之人,大將軍是首輔,桓睦雖資曆聲望遠勝大將軍,不過次輔。桓行簡一雙眼睛依舊望著襄平城,嘴角微揚,卻是連聲冷哼都不出,森峻眼風掃來,石苞那張黑臉一紅知道自己多嘴,於是噤聲了。

  等人頭送到中軍大帳,諸將得知並非被胡遵斬殺馬下,而是死於桓行簡箭下,紛紛向大都督道賀。

  桓睦置之不理,隻用刀尖挑了挑燈芯,帳內倏地一亮,人並不表態,倒鬧得一眾人尬著臉,再瞄桓行簡,那張臉分明更是毫無情緒,長眉深目,隱隱的光華全都壓在了深處。

  好在,燈下輿圖一展,眾人圍攏過來很快商討起攻城大計來了:首山大捷,襄平指日可待。一時間,嘴皮子都格外順溜。

  這已不是難事,諸將興奮,有說有笑地出大帳。時令到了,夜間也夾雜著道不明的熱氣,隻這偌大的兵營,幾萬人馬,肅整萬分,四下寂然唯獨天上一泓清月灑下薄薄銀輝。

  桓行簡一人獨坐帳前,篝火嗶剝,不遠處有幾個偏將圍坐低聲交談,忽然,隱約笑聲順風而來。

  原來,公孫輸家中有五個女兒,據聞姿色不淺,襄平城又承平五十載不似中原混戰,人丁興旺,城裏不知多少正是好年紀的女郎人.妻,屆時論功行賞,實在是一樁美事。將士在外,又有多少是血氣方剛的年歲,葷話自然不斷。

  “張將軍,你也想哇,我當張將軍素日裏冷著張臉總一副樗蒲輸大了的樣子,不近女色呢!正想說你那一份,某替你領了罷!”

  “放你娘的連環屁,老子提著腦袋瓜子跟大都督在蜀國趟死人堆時,你他娘還尿褲.襠呢,這就想占老子便宜啦?”

  聽他幾人粗鄙不堪盡情玩笑,想必是習慣的,桓行簡絲毫不以為意,夜深露重,夜氣蒸騰著草鏽,本混在空中被這篝火燃得沒了邊兒,隻剩幹燥火焰往臉上浸。

  一天好月,照的四圍山色都隻在這一鞭皓亮中,他心思越發清透:這一仗到底意味著什麽。大都督年過六旬,長途奔襲三千餘裏,不過是打贏了平外患,打不贏除內憂,橫豎都落不了一個好。洛陽城裏,暗流洶湧,桓行簡思緒漫漫忽見石苞拖拉著兩條腿走來,一臉苦笑:

  “郎君,我看要變天。”

  皓月當空,變哪門子天,桓行簡不發一言瞥他眼。

  “小人這條腿之前受過傷,逢著陰雨天要來,骨頭縫裏就開始麻。”石苞嘶嘶兩聲,一雙眼睛熱切切望著桓行簡,不言而喻,這個時令下起連綿大雨來不足為奇,想要圍城可就難能圍上去了!

  一霎間,桓行簡腦子已掠過無數個念頭,麵上卻不急不躁,天要下雨,那是誰也攔不住管不著的。如此安穩睡到後半夜,一道閃電忽起,照得亮如白晝,緊跟著,炸雷不斷,瓢潑大雨射下來,土腥氣一卷,弄得軍帳裏抖抖索索直嗆鼻。

  桓行簡一驚,在劈裏啪啦的雨點子聲裏倏地坐起,凝神辨聽片刻,又緩緩躺下。

  石苞那條腿倒準的可怖。

  大雨不止,一連下了三五日還不見消停的意思。這天探馬慌裏慌張來報,上頭山洪下來,怕是營地要灌水。

  諸將大驚失色,唯大都督巋然不動,不說移營,也不說攻城。等洪水千軍萬馬似的呼嘯而來,黃龍一般,營地灌水,足有尺把深,人馬輜重果真都泡在了水裏。

  襄平城裏,公孫輸見天意如此喜不自勝,此一役,隻有能守得住襄平,逼得桓睦進退不得,耗死他個老賊在襄平城下便是大功告成。

  坐下謀士把白羽扇一搖,揮走嫩蠅,閑閑地跟公孫輸剖析局麵:“洛陽城裏,新帝踐位,本有四位輔政大臣,那兩個不消說,出身微寒,不過仗著是先帝寵臣並無多大實權。真正掌權者,是都督內外諸軍事的大將軍和大都督,這兩人,麵和心不合在洛陽城裏人人皆知,主公隻要細想便能明白,桓睦如今以六十又六高齡遠征遼東,打贏了,那是天子有識人之明,桓睦至多賺個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的虛名。反之,他若是能死於遼東,豈不正遂了大將軍的意?年近古稀之人,死在外頭,又是死於征伐,是再尋常不過的了。”

  “哦,”公孫輸恍然一怔,直敲案頭,哈哈大笑說:“原來洛陽打的是這個算盤,妙極,妙極啊!”說著一掃眾人,“諸位不必驚慌,這雨繼續下,我就不信桓睦老兒不移營,他一旦移營我等立刻大開城門殺他個措手不及!”

  既算定桓睦大軍難能久駐,遼隧的守軍也逐漸向襄平城內集結。

  魏軍這邊,諸將見雨勢是真沒有個要停的意思紛紛奏請移營,桓睦把臉一拉,花白須發下是個活閻王模樣,眸中精光浮動:

  “不可!敢言徙者斬!”

  當天書記官無意將泡了的木幾挪到一角幹燥處,桓睦得知,當下命人斬殺了書記官,軍中愕然。

  諸將哪敢再勸,然而雨竟下了大半月不止,一日一日煎熬下去,三軍恐慌。桓行簡每日不過隨父巡視軍營,入帳後,兩隻靴子被水泡透,烏濃的睫毛沉甸甸顫著,靴子也不脫,直接坐在胡床擺上憑幾,端然翻幾頁書,一副洛陽府邸裏的做派。

  這日,諸將攛掇著都督令史張靜再來勸,都道令史跟隨大都督多年征伐四方,既陳情利弊,焉有不聽的道理?

  “大都督,今淫雨不止,人心不定,還望大都督許三軍速速移營啊,否則,恐士兵們要嘩變。”張靜與諸將匆匆而入,抹了一把麵上的雨水,拱手執軍禮開門見山。

  桓睦不過與桓行簡父子兩人對著沙盤低語,此刻,微微抬首,看張靜一眼,複又垂眸,鏗鏘說:

  “張靜故犯軍令,按軍法斬首。”

  “大都督,靜說的都是肺腑之言,而今人心惶惶,將士們日夜泡在水中。我軍長途奔襲,講究的當是速戰速決,倘是這雨一直下,到時人疲馬困……”

  “哪來這麽多廢話,來人!”桓睦喝住了他,神情冷酷,哪裏還有當年跟蜀國拖泥帶水糾糾纏纏的半點意思?

  諸將臉一白,麵麵相覷,毋純看不過眼忍不住勸說:“大都督,令史他……”

  桓睦倏地抬眸,毋純對上那麽雙沉靜不著波瀾的眼,剩下的話直直噎了回去。一時半刻間,帳內死寂,諸將眼睜睜看張靜被兩個荷刀扈從給架了出去,隨後,又見桓睦衝兒子微微示意,桓行簡掀帳而出,親自監刑。

  帳外,張靜倒一聲沒再爭辯,隻跪在泥水裏衝著帳子拜了一拜,糊了滿臉的泥濘,對桓行簡揚聲說道:

  “郎君,替我轉達大都督,張靜告辭了!”

  桓行簡薄唇微抿,麵上無甚情緒,隻烏黑俊眉上雨水如激流般縱橫而下,他略一頷首,張靜的身子很快歪倒在一片黃泥水之中。

  眼見跟了桓睦整整二十載的令史竟說殺就殺,無不駭然,卻再不曾有敢言移營者,軍中乃定。

  桓睦在中軍大帳悠悠落下棋子,手一頓,望了望外頭黑黢黢的夜色沉吟說:“行軍前,涼州刺史張既告訴我薑修在山東一帶漫遊,聽聞中樞要打遼東,給我占卜,得一升卦,所謂有水則生,我本以為說的是過遼河。”話說著,手底已對桓行簡呈合圍之勢。

  怎麽看,桓睦的勝局都是顯而易見的了。桓行簡莞爾,嘴角走勢分明是霜雪一般線條,一粒黑子落下,立下破了父親的長龍圍困。

  “有水則生,大都督,薑修這一卦說的看來是這場磅礴大雨。”

  “怎麽說?”桓睦不緊不慢問。

  燈火如豆,輿圖上山山水水晦暗不明,有幾條蜿蜒卻始終清晰如故,桓行簡一雙眼猶似黑夜裏的一把刀,冷清璀亮,長睫覆出些許陰影,襯的那一管鼻子尤為□□:

  “屬下是說糧草。”

  父子默契對視一眼,桓睦輸了,手底稀裏嘩啦一陣把棋局推開,笑了聲,起身繞到輿圖前撫須咂摸起來。

  暴雨這麽下著,遼河水位激長,魏軍的糧草果真省了力氣,從青、徐兩州直接走營州,過渤海,徑自送到襄平城下。

  襄平城裏卻開始捉襟見肘,等雨勢微小,試探性放出百姓來采樵放牧。諸將見狀,忍不住要去偷襲。桓睦在中軍大帳和衣而臥,守兵把一幹人攔在了外頭,說:

  “大都督抱恙,誰也不見!”

  諸將先是一愣,問詢了病情又急說:“我等有要事稟告,你快去通報!”

  守兵搖頭:“大都督說了,這雨要是不停,就無須攪擾他。”

  “哎?我說你聽不懂人話是不是?誤了軍情你幾個腦袋能擔起?”

  守兵把兩隻眼睛放得麻木虛空:“將軍們別為難小人了。”

  一眾人氣悶難當,不知誰眼尖瞧見了正端湯藥撐傘而來的桓行簡,稀裏嘩啦圍上去,桓行簡便把碗遞給了守兵。

  “子元……”

  桓行簡麵上淡淡的,手裏捏著墊滾燙湯碗的巾子,微微一笑:“我知道將軍們想說什麽,襄平城裏有百姓出來了,毋將軍,大都督先前怎麽說的?我記得大家都在。”

  “這算什麽,豈不是讓公孫輸小瞧了我們?”有人咄咄,餘者便跟著附和兩句。音調有意挑得老高,讓帳子裏的桓睦能聽得到。

  “長途奔襲,遠道而來,卻隻能在泥水裏泡著,不行,我們得向大都督要個說法去!豈能疑而不攻,坐失良機呢?!”

  急性子的人,越說越帶了幾分怨氣。

  放眼望去,諸將都比他桓行簡年紀大,哪一個不是南征北戰慣了的?見他年輕,說起話來粗聲大氣也渾不在意了。桓行簡涵養極佳,默默聽著,垂眸拿巾子慢條斯理擦了擦指尖不知幾時沾上的褐色藥汁。

  “雨不停,我軍鐵騎的優勢難顯,現在打草驚蛇,隻會嚇跑了他們。襄平城裏糧食如果不出大都督所料,應該快吃盡了。這樣,哪位將軍有十足速戰速決的把握隻管找大都督請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