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一捧露(2)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860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你這郎君,太過無禮了!”崔娘見這人當街竟品評起嘉柔容貌來,後頭那句,又分明半是打趣半是戲弄,臉登時掛了層霜,將嘉柔拉過,護在身後,上上下下把這人通身打量遍,目光落在那玉帶上,冷笑不止,“虧是大家出身!”

  這人笑容更甚,絲毫不以為意,衣袖一抖,朝嘉柔微微作揖:“唐突唐突,在下洛陽桓行懋。”

  崔娘寒著臉,隻差啐他臉上:“誰要你自報家門了?誰稀罕知道你姓什名什,”說罷扭身把嘉柔的幕籬一放,“柔兒,我們上車,這長安街不想還有洛陽來的登徒子。我看還是路不夠遠,他也確實夠閑!”

  桓行懋卻是個愛言笑,鮮衣怒馬的年輕郎君,此刻,不覺難堪,反倒衣帶緩緩將嘉柔一攔:

  “女郎可曾許配人家?你可知道你生的有多美?”

  嘉柔的臉在幕籬下悄悄紅了,被男子說樣貌,又是害羞又是生氣心裏複雜極了,覺得這人真是浮浪,暗罵爛你的嘴……正胡思亂想著,聽崔娘當真罵他句什麽,桓行懋則朗聲拊掌笑說:

  “禮豈為我設焉?”

  咦?這話……嘉柔愕然,目光流轉間明白了什麽:這人一口河洛官腔,真的是從洛陽而來!

  她隔著幕籬,影影綽綽望向他,桓行懋見她形容尚幼,可方才在那樂師麵前雲水般掀開幕籬,眉如翠羽,唇勝棠紅,一雙眸子在看人時眼波燦燦仿佛掬了一汪清透月色,身段纖秀嫋娜說不出的嬌媚,當真佳人,不曉得上天在造化她時用了多少筆力。

  於是,先前那句話在嘴邊笑著重複開:

  “女郎可曾許配人家?”

  這樣放肆!崔娘鐵青著臉,知道憑自己是鎮不住這登徒子了,手臂揚起,打個手勢,明月奴聞風而動立刻持劍而來。這陣勢,桓行懋看的要笑了,再觀崔娘神色,著實動怒:

  “你怕是不知道,這位乃涼州刺史家的女郎,豈是你能輕薄的?明月奴,教訓他!”

  桓行懋乍聞“涼州刺史”,揚眉一動:“且慢,她是涼州刺史張既家的女公子?”

  這下還了得,連刺史的名諱都出來了!

  “原是舊相識,”桓行懋不理崔娘,隻看嘉柔,“你別怕,你父親曾是家父舊部,想必雍州刺史郭淮你們也認得。”

  這彎彎繞繞提說,崔娘斜他一眼,示意明月奴靠邊。聽得滿腹狐疑,跟嘉柔對視一眼,嘉柔慢慢抬眼看他:

  “郎君的父親是桓大都督?”

  “即便郎君的父親是大都督,可這樣稱呼使君名諱,也太無禮了!”崔娘插進來一句,這半日,好似隻顧禮不禮的了。

  桓行懋當即笑著賠禮,知她身份,麵上神情正經起幾分:“我來長安為公幹,兩日便還京,不知你們是要往哪裏去?”

  “那就不煩郎君操心了。”崔娘搶白他,心下並不因他是桓大都督之子而高看,相反,警惕如母雞護崽。

  洛陽城裏,這樣的貴胄子弟不知多少,崔娘雖不曾相見,卻無礙展開渺遠之思。至於,眼前人麽,相貌算清俊,但品性怎麽看怎麽不能稱之為貴重,瞧他那嘻嘻笑笑的模樣,真讓人想縫了那張嘴叫他再笑不出來……崔娘不忘白眼與他。

  桓行懋心如明鏡,撐得住奚落,依舊隻與嘉柔笑談:“我講一趣事,洛陽有一少年人阮嗣宗,遇禮俗之士則以白眼對人,你猜,他遇何人才會青眼有加?”

  “去去去!”崔娘如趕聒噪抖毛孔雀,煩不勝煩,好哄歹哄將嘉柔弄上了車。她們有正經路要趕,不往洛陽,依舊北上奔赴幽州代郡去見嘉柔的父親薑修。

  大道闊闊,車馬遠去。

  桓行懋轉過身子噙笑而立,凝神目送,張嘴戲言:“倘使我沒娶親,定要納這位嬌女郎為妻。”

  身旁貼身隨從聽聞此語,笑道:“郎君,你這話有意思,夫人出身東海王氏遠在涼州張氏之上,姻親怕由不得郎君做主。今日關隴之地,遠離帝京,郎君可是過足了嘴癮。”

  方才,他那番言行已夠出格,雖在洛陽也是個伶牙俐齒之人,但自先帝薨逝,時局微妙,在帝都謹言慎行不少。這回來長安,乍遇佳人,倒真教人有些忘形。

  去歲娶了東海王氏的女郎,自然知足。桓行懋不過年輕爽朗,也許,自己能像兄長與嫂嫂那般恩愛兩不疑下去。嫂嫂出身顯赫,母親是德陽鄉主,父親是文皇帝至交,即便不是,整個夏侯氏在本朝也是雖雲異姓,其猶骨肉,入為心腹,出當爪牙,宗室一樣的存在。

  那麽兄長……確是鍾意的,桓行懋不由想到遠在遼東的父兄,目光便沉靜下來,心裏默算一陣,對隨從說:“父親和兄長這個時候應該到遼東了,我要修書一封,告訴父親趙將軍病重的事情。”

  “那郎君可還需要再去拜別趙將軍?”隨從回想趙儼纏綿病榻的頹敗模樣,唏噓搖首。

  “不必,正月父親大軍出發時,中樞便接了趙將軍乞骸骨的上表,不過一時沒應允下來,不想短短兩月他病重至此,”說到這,桓行懋臉上露出難以形容的表情來,“趙儼要是回京,都督雍涼諸軍事的缺可就空出來了。”

  隨從會心頷首,見桓行懋快步上馬,一扯馬韁:“走,回館舍先修書去!”

  事情出他所料,亦出大都督桓睦所料。

  三年正月,大軍自洛陽出,坐船經黃河、漳河,至鄴城,再換步行。等過昔年武皇帝豪情賦詩的碣石,抵達遼東,已是五月,到處鬱鬱蔥蔥清波蕩漾,卻超過了大軍臨行前大都督算的行軍一百日。

  得知魏帝發兵,公孫輸派遣大將卑衍率步騎共萬計陳兵於由北至南注入渤海的遼河河畔--縣城遼隧,堅壁清野,並早派出一支隊伍暗襲侵擾桓睦大軍的糧道。

  河水深闊,且防守充分,強渡遼河幾無可能。桓睦見此情狀,立刻召眾將在中軍大帳商定新的對策,命幽州刺史毋純揚旗而攻下遊,自己則準備拔營,率主力繞過公孫輸堅實防線,選擇上遊偷渡遼水,直搗襄平,彼處正是公孫氏的巢窟。

  虛虛實實,諸將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模樣。等左將軍問了桓睦,聽大都督解釋一通,雖明白了,但還有隱憂,不便再問,一出帳子,圍上了這回主動請纓隨軍的桓行簡。

  桓家的大郎君一副冰雪姿態,光陰倒退十載,他且不是這副模樣。彼時十五歲少年人悠遊參玄,多有妙語,交遊論道是洛陽城裏典型貴公子做派。而如今,劍眉冽冽,一雙黑眸壓在烏濃的峰頭下,俊臉上冷冷清清,已是端然持重。

  “人說知子莫若父,反之亦然,子元看大都督的意思是有了十足把握攻陷襄平嗎?”毋純比他大十餘歲,問起話,自然而然。

  雪亮的日光一打,桓行簡的這張臉,頓時在英朗的輪廓中分明映出不勝的白皙來,因這份白,平添幾分文雅。隻是被那眉眼所壓,不易外顯。可這雙眼,生的本是雋秀至極的。

  明甲在身,雖長途奔襲人人殺意不減騰騰而起,這話一問出來,引得眾將把直衝衝的目光在年輕郎君身上這麽一滾,都是個欲問究竟的勢頭。

  七嘴八舌間,鎧甲跟佩劍撞得珠玉錯響,桓行簡莞爾而聽,笑意稀薄:“我年紀輕,第一次隨大都督遠征遼東,隻從軍命,餘者諸位將軍都參量不透,何況我呢?”

  聽他這話,謹慎至極,絕不肯信口一開多言多語一字,毋純摩挲著佩劍注視這少流美譽的人物,知他格外能沉得住氣,搖頭一笑,按劍先行一步。

  身後帳子一掀,走出軍中司馬,喊他道:“子元,大都督要見你。”

  大帳裏,立著早過花甲之年的清矍大都督,桓行簡自隨軍來,不曾稱呼一句“父親”,即便此刻間,隻父子兩人而已。

  “大都督。”

  桓睦負手踱步,定於輿圖前,撫須問:“人都走了?”

  “是。”

  “你怎麽說的?”

  桓行簡輕描淡寫:“我什麽都沒說,大都督已經解釋得夠清楚,無須贅言。不過,千裏奔襲而來,存馬革裹屍之勇,思冠絕三軍之功,人之常情。”

  桓睦點頭:“敢以一郡之力抗一國之威,仰仗者,無非地利。”

  這一趟,魏中軍以兩萬之眾跋涉三千餘裏耗時五個月來此當求速戰。顯然,公孫輸堅壁據守,為的便是要拖垮魏軍。先帝在世最後一年,幽州刺史毋純曾率軍征伐遼東,彼時,公孫輸依遼河之險,擊退魏軍,如今故技重施如出一轍。

  毋純正值壯年,而桓大都督鬢角於流年之中早爬上縷縷灰白。

  桓行簡看看父親,想朝中事,心下一冷,薄唇微抿而出。有些話,不當這個時候講,他拿定主意,大步朝自己帳中去了。

  第二日,鳴鼓點兵,烈烈大旗上飛舞著雄渾的“桓”字。毋純奉命多張旗幟,率軍往南,桓睦則攜主力北上遼水。

  眼下時令,東北大地上蔥蘢一片,涼風送爽,連著幾日暴晴,浩浩湯湯的人馬過去,塵土卷天。不料,魏軍主力在南的疑兵之計卻被卑衍識破,兩軍還是在遼隧碰上。

  二十餘裏圍塹曲折多彎,牆高十丈,上有兵丁巡視,內有百萬積穀,聽探馬來報,諸將神色凝重,眉頭e起,這麽一盤算有人傾身說道:

  “大都督,這怕是公孫輸把襄平的糧穀都弄了來,耗個一年半載,百樓莫攻,便可靜候天下事成。”

  桓睦盯著輿圖,在眾目睽睽之下忽朗朗而笑:“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諸將作難,疑兵之計未成,不知大都督何以展顏?

  既碰了麵,自然少不了實打實的一場惡戰。隨後,桓睦遣毋純出,從東南方破圍塹。如此,三軍直接過了遼河,浮橋一斷,先折西南,再往北去,於襄平城外的首山再次和卑衍一部相遇。

  大地突然開闊,這一回,虎威將軍胡遵請纓出戰。他兩道粗獷濃眉,一把潦草胡子,蒙甲上馬,長槊在手,豪氣幹雲地跟桓睦請命道:

  “遼水在後,首山在前,最有利我精騎跑馬殺敵!今日之戰,願為先鋒!”

  眾人笑他嗓門奇大,那首山上鬱蔥的林葉都要跟著抖上幾抖,桓行簡這個時候出列,看向桓睦:

  “屬下願同將軍一道出戰。”

  他是第一次出征,並無戎馬經驗,諸將早饒有興味等這麽一刻。桓行簡十七歲出仕,起家官清要,黃門侍郎,可不過三載便被罷官賦閑在家。直到先帝薨逝,新帝登基改元正始,二年春才再次被辟用。

  賦閑的幾年,不知桓家的大郎君到底蟄居家中做了些什麽,也許是潛心研讀了兵道?諸將彼此匯了個眼神,那邊大都督一準,眾人地出來了。

  一祭旗,二致師,號角吹過,黑壓壓的隊伍裏爆出一陣嘹亮雄渾歌聲:

  “天地開辟

  日月重光

  遭遇際會

  畢力遐方

  將掃群穢

  還過故鄉

  肅清萬裏

  總齊八荒”

  這正是桓睦出征之際,途徑故鄉河內溫縣,與故舊鄉親宴飲時所作,大有魏武遺風,慷慨剛健,骨駿得很。

  士氣大振,胡遵帶衝鋒的騎兵大吼一聲,出陣迎敵,頃刻間,馬蹄子叩在地上的聲音猶如雷霆震的塵土騰空而起,將遼東的天空,遮得如覆烏雲。

  背後鼓點大動,胡遵急速指揮隊伍變換了陣型,由齊頭並進,向中收攏,漸漸成一錐形前尖後闊直直朝卑衍的部隊裏刺去。

  一霎間,兩軍成短兵相接之勢,魏軍借戰馬交錯的巨大衝力,槊尖猛然出擊,卻是俯身狠狠紮向對方坐騎。槊尖鋒銳,直剌剌從馬腹潑開道長長的血口子,手腕再這麽一轉力,帶血長槊冷不防攀上顛簸在發怒烈馬背上的敵軍,不高不低,避開兜鍪,把個眼睛登時突刺出汩汩的血窟窿。

  大魏鐵騎,威重天下。

  塵土漫天,遮不住一聲聲慘叫。雙方混戰廝殺,桓行簡於馬背上環顧四望,黑眸定在正與楊樂交手的胡遵身上,楊樂是卑衍麾下第一大將,胡遵雖烈,兩人交手並不能討占上風。

  桓行簡槊在手中,此刻,把槊一夾馬鞍和修長腿之間,伸手取弓。扈從石苞一雙細長眼睛倒一直緊盯他不放,好不易挨近身,急促勸道:

  “郎君慎重!”

  形勢一目了然,胡遵跟楊樂糾纏不休兩人距離極近,桓行簡這一箭要的是險中求勝。

  緊要關頭,沒射著楊樂賠了胡遵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更何況桓行簡第一次出征,就折損大都督一員大將……石苞鼻頭沁汗,韁繩扯得死緊,桓行簡不予理會,唇角微翹,一雙眼睛卻是極冷極冷的。

  整整四年,他蟄居桓府不出,外頭宦海沉沉浮浮人事多變,自己成無用一閑人,在那錦繡洛陽城裏匍匐在高牆大院之下。少年人眉眼日漸開闊,再登天子堂,回首仿佛已是百年身。

  兩腿夾緊馬腹,人沉穩似水,桓行簡從箭囊裏取出一支箭,勾弦拉弓,一放手,隨之而來骨哨般的聲音破空而起,冷rr地擦著胡遵耳畔過去,楊樂不提防如此混戰中有人用箭,隻覺麵門一痛,身子晃了兩晃悶叫出來。

  胡遵聽到聲響,心裏大驚,這才堪堪反應過來:鳴鏑箭啊!

  也就這一刹間,桓行簡飛馳而來射出第二箭,箭頭破甲,橫鑽楊樂左頸肩甲,又從右頸而出,一股熱血噴薄而出,飛濺如花,人旋即從馬上栽落。

  看的胡遵目瞪口呆,一扭頭,桓行簡已行至身旁,將腰間短刀解下,丟給一人:“割他首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