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一捧露(4)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3820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這話聽著不大妙,諸將一副忍氣吞聲的模樣踢踢踏踏踩著泥水散了。

  這一等,等到雨停,竟已經是六月底。

  太陽剛露頭,魏軍這邊鳴鼓合圍,雲梯、巢車一股腦地上,深挖地道,高堆土山,不分晝夜強攻起來。黑壓壓的箭雨往來,一會兒急,一會兒緩,雨停後暑氣如燒滾的水汩汩從大地上蒸騰起來,混著血腥,直衝得人惡心反胃。

  短暫的寂靜後,又是新的一輪攻城。

  毋純人在馬背上,聚精會神地瞧著前頭戰況,忽的,見著官服的兩耄耋老者被牙將帶過來。

  “報!將軍,這是公孫輸的相國和禦史大夫,請見大都督!”

  嗤地一聲冷笑,毋純毫不客氣說道:“公孫輸割據一方,至多而已,他這是膽如鬥大做春秋大夢,遼東彈丸之地,何來相國禦史大夫?!荒唐!”

  罵完,傲睨兩人,叫這倆老頭汗涔涔而下,戰戰兢兢被帶到中軍大帳,定睛一看,見上頭坐著當今在世為數不多老將之一的桓睦,自有殺伐氣,勉強把公孫輸的意思說了:

  “若大都督願解圍退兵,我君臣願自縛麵降。”

  話音剛落,桓睦花白眉頭一抖,冷笑反問:“你君臣?”腰間佩刀折的亮光灼灼,身旁,桓行簡能從父親的細微表情中分辨出到底是真沒了耐心,還隻是尋常偽飾。往來人身上掃視,他這雙眼清明如鏡,默不作聲。

  禦史大夫顫巍巍要辯:“仕於家者,二世則主之,三世則君之,我等生於荒裔之土,出於圭竇之中,無大援於魏,世隸於公孫氏,報生於賜,在於死力!”

  這番話一出,聽得桓睦突然一笑,喝道:“昏言昏語,拖出去砍了!”

  “大都督,兩國交戰不斬來使……”這兩人蒼蒼激烈謾罵起來被架到大帳外,不過片刻,隻剩兩顆血糊糊首級。

  “襄平城裏,怕是糧草殆盡了,否則,公孫輸不會遣人來求和。”桓行簡把剛才的話悉數籠進耳中,此刻走向帳口,手指一動,掀開帳子露出窄窄縫隙,見使者已斬,方又慢慢鬆下手來。

  桓睦“唔”了聲,踱起步子,吩咐說:“讓主簿虞鬆過來。”

  不多時,一個和桓行簡年紀相仿頭戴葛巾身著布袍文士模樣的人進來,容長臉麵,軒眉秀目,行過軍禮立下備好筆墨,筆走龍蛇很快作出檄文一篇,措辭辛辣:

  “楚、鄭列國,而鄭伯猶肉袒牽羊迎之。孤天子上公,而建等欲孤解圍退舍,豈得禮邪!二人老耄,傳言失指,已相為斬之。若意有未已,可更遣年少有明決者來!”

  衝風所擊,峻槍所掃,桓行簡看得莞爾,眼角眉梢卻猶如刀裁,沒有絲毫溫度。

  這邊,聽父親讚虞鬆“大才”,兩人目光恰碰上,虞鬆恭謹地向他行禮:“郎君。”

  手中檄文一放,桓行簡略略頷首而已。

  如此一來,公孫輸見到桓睦所發檄文,且聞使者被殺,幾欲暈厥,不得已,在謀士們嘈嘈雜雜莫衷一是的建議下,又派侍中來。

  侍中見了桓睦,跪地懇請:“我主願遣人質,望大都督明示日期。”

  低眉間,磨損了的靴子從眼前一掠而過,是桓行簡從外頭進來。這些天,他和主薄虞鬆一直守在中軍大帳。

  帳子裏此刻也不過他幾人。

  桓睦居高臨下看向來人,淩厲說:“抬頭!告訴公孫輸,軍事大要有五:能戰則戰,不能戰則守,不能守則走;剩下的兩種,但有降與死而已。他不肯麵縛,這是鐵了心找死,不必送人質!”

  聲如雷霆,侍中一個激靈聽桓睦話裏意思知道大都督給出的答複統統指向的是一個字--死而已,一時間眉頭緊鎖麵色蒼白地退出大帳。

  這場仗,打得曖昧,長途遠征,最難在糧草供應。可小皇帝又隻給撥了兩萬人馬,似是而非到底是希冀這一仗勝還是輸,恐怕隻有天知道了。

  可既然打到這個份上,輸贏了然。不過拖延了三兩日,當天際墨般的夜色尚未褪盡,□□再次上箭,一團團如雲般像城頭黑壓壓湧去。這個時候,忽有一道白色流星自西南劃向東北方向,墜於梁水附近。

  不多時,等城頭屍體簌簌隕落,箭雨消停,魏軍先鋒輕而易舉渡了護城河,撞開城門,一隊隊人馬打著“桓”字旗號長驅直入襄平城。

  城內混亂,馬蹄子聲將大地震得也瑟瑟發抖,四下裏擠搡尖叫得不成樣子,銳烈的殺伐聲頓起,公孫輸隻能帶著兒子數百精騎從東南方向突圍而逃。

  不過倉皇奔至梁水,雖是七月流火,然而熱浪不減跑得人盔甲沉沉汗意如雨。這麽幾百兵馬橫列水邊,紛紛勒騎,岸邊蒹葭酣綠一片隨風而蹈徒送蕭蕭之聲,莫名肅殺。

  公孫輸豆大的汗珠直落,眼前濁浪滾滾,波濤洶湧,因暴雨漲上來的水位並未完全回落。

  如此,隻能順不平河岸驅馬狂奔。

  “公孫輸,你還能往哪裏逃?!”一聲冷喝人馬皆驚,後頭魏軍已經壓了上來,成包圍之勢。

  公孫輸把腦袋一轉,回頭望去:正午的高陽之下,持槊在馬的年輕武將仿佛是更為明亮熱烈的一團光芒,身影孤峭削直,兜鍪下壓著的一雙眼,微微半眯,卻猶似飽滿的冰河。

  “著黃金甲者必是公孫輸,得他首級,重賞!”桓行簡忽而微微地笑了,一語畢,在漫天起來的廝殺聲中自己卻一拍坐下“白蹄烏”直朝身穿普通鎧甲的一人折殺過去。

  果然,見他奔來立下有護衛的隨行勇士迎麵還擊,桓行簡渾身每根肌肉都繃得格外緊實當下振開呼嘯生風的□□,手中一轉,馬槊飛旋突進劈頭蓋腦朝對方頸項深深刺了下去。

  連著斬殺數人,乍然一靜中,桓行簡突然與年近五十的公孫輸看清了彼此。

  依稀從對方年輕的輪廓中辨認出什麽,公孫輸一下了然桓行簡身份,怒道:

  “今死於小兒輩,奇恥大辱!”

  “你還輪不到大都督出手。”桓行簡冷睨他泛紅瞳仁,轉而含笑,後半句陡然凝成冰霜,“今有流星隕落此處,正是你葬身之地。”

  “安能受小兒輩折辱!”公孫輸忽折身四望,向已被殺得七零八落的死士們大聲道,“諸君,今日途窮,某多謝諸君舍命相隨,倘有來生,再與諸君共謀富貴!”

  言畢,刷的一聲抽出腰畔寶劍,華光衝天,一時間驚了桓行簡的馬,他隻得緊緊扯住馬韁退了幾步。

  提劍躍馬要入陣的一瞬,桓行簡手中的兵刃頃刻間迎向了他,骨肉剖離聲清晰,公孫輸沉重的身體打馬而落。

  桓行簡也翻身下馬,抽出短刀,沾滿塵土和殷紅血的馬靴往公孫輸背上一踩,正要割頭,不想地上的人驟然翻身,猶如一頭壯獸,一下將桓行簡迅速抱住,寒光一閃,撩開兩鐺鎧險險要捅上來。

  事發突然,桓行簡心底一驚反應卻敏捷,直接以掌受刀。公孫輸到底身負重傷,不過拚死一擊,兩人目光對峙間,手臂漸漸無力鬆懈下去。鑽心疼痛自掌心傳來,桓行簡死死握住刀刃,溫熱殷紅蜿蜒滴落,僵持片刻,他一腳蹬開了伏在身上的公孫輸。

  “郎君!郎君!”趕過來的石苞臉色刷白,本盤算著問他是怎麽識破公孫輸偷梁換柱伎倆的,驚險乍現,嚇得人腿腳都跟著軟了個遍。

  桓行簡一個打挺起身,臉色冷淡,不過扯來石苞刺啦一聲用劍揮斬掉對方衣袍邊角,朝手上一纏。

  公孫輸並沒有立刻斷氣,隻是動彈不得,喉嚨裏再發不出半點聲響,麵上刀影一閃,瞳孔倏地睜大,連一旁石苞也駭然瞪圓了眼睛:

  桓行簡要公孫輸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割下腦袋。

  貴公子的嘴角,淺淺含住絲經年不再現的清雅笑意:“燕王,兵不厭詐,我年輕得多謝你教我這個道理。”

  俯身說完,手中斫刀裹了粘稠血液,公孫輸的身子在首級割下後尚動了一動,像未褪盡殼的蟬蛹,痛苦不能,頭頂那片遼東的天空變幻著虛妄的色彩……隨後,徹底沒了生機,一抹不甘永遠嵌在了那雙眼睛的深處。

  石苞看的喉頭上下竄了兩竄,定定神,見四下死了成片卻無一人投降,擠出個訕訕的笑:

  “郎君,你這回拔了頭籌,想必此刻大都督早進了襄平城,咱們回城?”

  “揀點一下,回城!”桓行簡手中拎著顆腦袋,血淋淋漓漓在空中拋出了個紅豔豔的圈,落到馬鞍上。

  夕陽血紅,一點歸鴻煽動著雙翅打餘輝裏掠過,馬蹄子聲近了,車身在襄平城外穩穩停住。纖纖少女被崔娘扶著下了車,一扭頭衝馬背上的薑修笑:

  “父親!”

  嘴角淺笑隨即化為眉間一抹輕蹙,什麽味兒呀?暑氣沒散幹淨,混雜著血腥,腐爛的屍首,交織成說不出的怪異刺鼻味道。嘉柔到底是嬌養長大的女孩子,拿帕子先是掩住嘴,再定睛,瞧見裙子上不知幾時沾了草葉,俯身輕輕掃拂下去。

  這條石榴紅裙子是在幽州新做,六月六,看穀秀,她十四歲生辰是在異鄉過的,竹風微度,衣浮香夢,嘉柔在晚上沐浴時曾偷偷瞧過自己隆起的胸脯,軟軟的,白馥馥的,少女臉飛紅雲一口氣憋在水桶裏整個世界都是甜香朦朧的了……

  一路上,看盡北地風光,鬆柏鬱鬱,布穀殘雨,油亮亮的楊樹葉子長的又肥又厚,清風徐來,綠雲自動。往遠處看群山蒼茫起伏氣勢偉壯,山道兩旁卻開著叢叢鮮花,嬌紅嫩紫一片,冷翠柔金,淹然似海,綿延成一條條蕩漾的彩錦。

  山河當真壯麗,一個人看到這樣的山河,胸襟抱負全開。

  可此刻,嘉柔胃裏一陣陣地翻江倒海幾乎要吐出來,虛弱撫胸,崔娘見狀,忙又把她扶進馬車,簾子一放,猶豫跟薑修說道:

  “襄平破城不過兩日,天還熱著,又剛發過大水死這麽些個人,城裏也難能幹淨,不如讓柔兒直接到府署的內院裏去?那才是姑娘家能呆的地方。”

  薑修常年漫遊在外,蕭散落拓,膝下獨女不在身邊長成,對這些事不甚講究,聽崔娘說,隻道一個好字。城門守兵早換作魏軍,一杆大旗,迎風飛舞,幾顆腦袋卻高高懸在城牆上曬得幹臭變形。

  虧得沒讓柔兒看見,自己活了大半輩子饒是冷不丁瞧進眼裏都要駭死了。

  這是怎麽當爹的,城裏剛殺了那麽多人怕屍首都沒處理完哪有帶閨女來湊這個熱鬧的,也不怕有個瘟疫好了歹了的……崔娘免不了腹誹,穩穩坐在車裏見嘉柔又想去撩簾子,不容置疑把她手輕攥了,說:

  “外頭臭烘烘的,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