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分流水(26)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5-04 00:33      字數:5034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桓行簡把嘉柔抱了起來,她一嘴的血,小腦袋軟軟的,像被彈弓不小心射落的鳥兒。

  外頭情勢很亂,一行血淚就掛在他臉上,桓行簡陰森地掃了眼石苞:“鄧艾呢?鄧艾沒到,讓李闖先去會會他!”

  不管是誰,這是闖了個措手不及,驚亂大營。對方可見十分勇猛,沒怕頭的,桓行簡急火攻心下逼著自己盡快冷靜,忍住眼痛,將嘉柔送到了床上。

  “郎君你的眼……”石苞臉色發白,他忍不住上前,桓行簡喝了他一聲,“去找醫官來!”

  石苞無奈,一抱拳跑了出去。

  嘉柔不純粹是被那一拳打的,她覺得自己胸口裏早就窩了好大一攤淤血。幾時有的呢?也許早在姊姊死的時候就有了,不顯而已。再後來,兄長死了,以後毌叔叔要死,父親可能也要死。大家都死,這讓嘉柔絕望到太陽穴裏像滾著開水,那一拳過來,痛快了,她嘔出了血。

  胸腔裏竟一陣舒服,她迷迷糊糊的,兩人臉貼著臉,桓行簡托著她後腦勺一聲接一聲輕喚“柔兒”,聲音艱澀。

  他手指從唇畔捺了一筆,給她擦血,嘉柔腦子不清楚,再後來,好像帳子裏進了人,又看又問的。外麵還是亂得不行,醫官更關心桓行簡:

  “大將軍這眼要靜養,不能動氣,不能上火,少用它,過幾日想必就可見輕了。若是不見輕,屬下再想法子。”他說的委婉。

  臉上的血淚已經處理,桓行簡道:“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她怎麽樣了?”

  醫官囉嗦半晌,給嘉柔開幾味補氣滋養的藥,無非也是要她靜養。

  “不準說我有事,聽到沒有?就說夫人抱恙。”桓行簡嚴肅道,他折身大步朝帳外一走,撩起一角,看外頭人馬跑動,廝殺不止,百餘精衛虎視眈眈地在門口把守著警惕十足。

  他沒把自己安危放心上,又折回來,喂了嘉柔一點熱湯米。那股舒服勁兒過去,嘉柔開始覺得胸口疼了,她嬌氣,渾渾噩噩地哭起來:

  “我不好受……”

  桓行簡輕揉著她胸口,還是隻喊她名字。

  她哼哼唧唧半晌,聲音越來越微弱,忽的,按了下桓行簡的手臂:“我想小解。”

  等睜開眼,她先是看到一團殷紅,上麵綴著漆黑的什麽,那是睫毛,長長的,密密的,她忽然就看清楚了眼前人是桓行簡。

  他那隻左目,跟在血水裏泡著的呢。

  嘉柔被嚇倒,本能地一縮身子,低呼出來。桓行簡摸摸她的臉:“是不是我嚇著你了,很可怕嗎?”

  “你要變成瞎子了?”嘉柔癡愣愣望著他,桓行簡在查探她神色:“不知道,也許吧,哪天可能我就真的看不見了。這隻眼很早就有問題了,瞎了不出奇,你疼得厲害嗎?”

  嘉柔猛地大喘了口氣,肋骨都跟著疼,她嘶嘶的,卻想說話:“你要是變成瞎子,就當不了大將軍了,也做不成皇帝,天下人都會笑你,你也看不到這個世界了。”

  桓行簡冷嗤一聲:“你太小看我了,就算我桓行簡隻剩一隻眼,也比這世人強的多。看這世界,掌控這世界我一隻眼足矣。”

  他還是很倨傲,那種與生俱來家世滋養出的倨傲:“瞎眼又如何?這世界還不配叫我桓行簡認輸。”

  嘉柔慢慢地籲氣,她頭上全是虛汗,盯著他:“那你疼嗎?”

  “無妨,我沒什麽不能忍的。”他手底攥緊席子,太用力,以至於手背肌膚被硌出血印子,眼眶怒漲,那眼珠子仿佛下一刻就要突突頂出來一樣,像有人在眼睛裏放了一把火。

  兩個人怎麽就成這樣了呢?嘉柔的心也被火燒著,她掙紮道:“我爹爹呢?”

  “不是你父親,是李虎,揚州刺史李蹇的兒子,你不是要小解嗎?來,你試試能不能動?”桓行簡一點一點扶起她,嘉柔小心起身,下了床,她聽到外麵的動靜了。

  這太危險,下意識看了眼桓行簡,他早鎮靜下來:“要是連一隊人馬他們都製服不了,那是我的失敗,活該我死。”

  他聲音低沉,但很有力量,嘉柔調整了下呼吸,她忽然窘迫起來,彎腰疼,骨頭連著肉的那種疼。外頭殺的昏天暗地,鼓聲大躁,她怎麽出去。

  桓行簡已經看出她的顧慮,撩開一角,吩咐了句什麽。轉頭就要褪她褲子,讓嘉柔挺直腰,慢慢蹲下去。嘉柔扶著他手臂,腦子空白,羞窘地哭出來了:

  “不,我會弄得帳子裏有味兒,會臭死的。”

  “我不嫌你,別怕,能蹲下去嗎?”桓行簡幫她動作,露出一截子雪白肌膚,嘉柔內急,又局促,直愣愣挺著腰蹲了下去。

  “你別看。”嘉柔不忘囑咐他,桓行簡眼睛疼的半死哪裏還有興致看她這個,心裏好笑,安撫道,“好,我不看。”

  “你捂著耳朵。”嘉柔臉通紅。

  桓行簡露出個牙酸的表情,說道:“我得扶著你,怎麽捂耳朵。”

  很急,可外頭兵荒馬亂的,人影晃動在帳子上,跟幽靈似的,嘉柔耳根發熱:

  “我解不出來。”

  她總覺得下一刻就會有人提刀而入。光著屁股死,可真丟人,她突然想到這點覺得世上沒比這更難堪的事了。

  身子打顫,嘉柔胸口疼的很,桓行簡邊扶著她,邊屈膝蹲下,一手掌著她後腰,柔聲道:

  “別急,你抓住我肩膀,閉上眼,我幫你捂耳朵。”

  聲音小了許多,眼睛也看不到了,嘉柔終於解下來。

  桓行簡把中褲慢慢提起,衣服是他的,嘉柔穿著闊,手指無意碰到她溫暖的肌膚感覺幽深微妙。這個時候,本來不該有這種情愫的,他那兩隻眼,一個紅,一個漆黑,夜梟似的,整個人在燭光下更顯鋒利陰鷙,好像翻出了狼藉血肉,一點也不風雅,嘉柔對上他目光的刹那,有些恍惚:

  大將軍並不像尋常的洛陽子弟。

  眼疾讓他人看起來多了種病態的冷厲,但目光又有點悱惻,嘉柔呼吸著疼痛,下意識問道:

  “你疼是嗎?”

  桓行簡的確很疼,他臉色青白,對著嘉柔凝視自己的眼神,聲音暗啞,像深冬的風掠過蒼茫的狂野:

  “我知道,我現在這個樣子不好看,你怕我嗎?會覺得我醜陋嗎?”

  因為時令的緣故,熱氣騰騰,皮革和馬汗的味道,也許還有血腥,隔著帳簾,時不時地飄送進來漲滿嗅覺。環境艱苦而惡劣,他怎麽就走了這樣的一條路?

  錦繡華服,酣宴清談,一筆一筆風流寫在精致絹帛之上,洛陽子弟不該如此嗎?

  嘉柔一下被他問的難過至極,她仰麵躺下,眼睛一眨,水一樣的淚墜滑到頭發裏:

  “大將軍醜死了。”

  桓行簡聞言,嘴角微微一彎,他笑了,仿佛在說著與己無關的事:“嗯,我的眼睛有病,我一直都知道。它要壞掉了,等這次戰事一平,我回去便請醫官替我割了去,獨目看河山,想必別有一番滋味。我雖瞎了,但山河依舊壯麗,依舊引無數豪傑折腰,萬古長存,令人豔羨。”

  嘉柔顧不上自己的痛了,她顫顫伸出手,捂住他的嘴:“別說了,別說了。”

  “你還是心疼我的罷?”桓行簡左目再度流血,他從嘉柔臉上表情變化知道了這個事實,拳頭猛地攥緊,他快速起身將醫官留的細紗布浸在鹽水中,為自己擦拭。

  現在還不是瞎的時候,要瞎,也得等平定了這場亂子。

  一個人若做了大將軍,連瞎也得忍。

  劇痛讓桓行簡臉色慘敗,他額頭瞬間起了一層滾燙的汗珠。

  大寨裏一片混亂。

  李虎率一騎仿佛從天而降,一記鋼鞭甩得淩厲生風,所到之處,無人敢擋。中軍大帳外為了保護桓行簡,早列滿了弓箭手,隻等他一靠近,就立馬射殺。

  他數度逼近,又被迫退回,退時卻不忘扯著嗓門叫陣:

  “桓行簡!我來殺你這亂臣賊子!”

  叫得格外狂妄凶狠。

  石苞已尋到李闖,兩句話就激得年輕人能提著腦袋上。果然,李闖把戰甲一穿,持一槊上馬就凜凜地殺了過來。

  他不怕李虎的鞭子,都姓李,又都是差不多年紀,誰怕誰呢?

  胯、下那匹烏黑油亮的駿馬精神抖擻著,隨著主人一聲叱吒,衝入陣中。李虎見對方不過一愣頭小子,心中不屑,揚鞭便如金蛇出洞纏上了李闖的長槊。

  兩人力氣皆大的駭人,彼此相持,兩樣凶器像架在半空中,雨已停,半輪月亮爬上來,蒼穹上翻滾著濃墨重彩的雲,乍泄的清光,照著兩個年輕人血氣噴張的臉。

  李闖頓了一頓,暴喝一聲,將李虎的鋼鞭挑開。李虎毫不示弱,很快持槍挺刺,一來一回,兵刃撞得亂響,兩人打得難解難分,不見勝負。

  此時,鄧艾率一部趕來,老將軍橫刀躍馬,一開口,中氣十足:“小賊輩拿命來!”

  李虎少年氣盛,哪裏肯受他這半老頭子的氣,猛地振開李闖的槊,一個掉頭,催馬疾上,出手迅捷無比,一槍直刺鄧艾。

  鄧艾到底經驗豐富,靈巧閃過,他這一部猶似疾風和李闖一道很快將李虎的部下衝擊得七零八落,餘者跟進,打算圍絞李虎。

  眼見自己人要被殺光,李虎氣悶不已,父親人呢?大寨裏鼓聲喧天,魏兵殺氣漸盛,似乎從當初的慌亂中回過神來。等不到父親的援兵,李虎遺恨不已,氣極之下,一夾馬腹,單騎衝開包圍往南逃去。

  “人跑了!”李闖大叫一聲,看魏兵還在跟李虎殘部糾纏,二話不說,果斷追了上去。

  李虎策馬如飛,李虎等人咬得死緊,眼見他馬蹄子一躍上了橋,忽來個回馬槍,反殺得遽然。

  追的人馬頓時被衝亂隊伍,李闖也是一驚,馬尥了蹶子,險些沒摔下他。

  其餘人卻沒他這樣的好定力,紛紛落馬,被李虎一連刺殺了十餘人。

  趁此機會,李虎一騎絕塵很快跑得沒了蹤影。

  “草他娘!”李闖飆了句髒話,他還沒打夠,棋逢對手,那跑了的少年人武藝似乎還在自己之上,不過自己這邊人多勢眾,越是這樣,他越是不服氣。等鄧艾的人追上來,悶悶不樂道:

  “讓他跑了。”

  這一戰,幾乎糾纏到天色微醺,眼看要破曉,李蹇一部因夜裏迷路此刻才從北邊摸索著來了。

  遙遙一目,察覺不對,李蹇暗叫不妙恐怕兒子已經敗走,連忙也調轉馬頭準備往東南去。

  被魏兵發現,隨即追趕,鄧艾來不及請示桓行簡,兵者,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李蹇父子必是想往項城方向逃。要是把他一部滅了,毌純獨木難支,全軍覆沒指日可待!

  大寨複歸平靜,石苞同眾人在揀點損失,見一飛騎回來,立刻問道:“怎麽樣了?”

  “回司馬,鄧將軍率兵追殺李蹇父子而去!”

  “李虎死了嗎?”

  “沒有,讓他逃了!”

  石苞很是失望:“李闖呢?”

  “他跟鄧將軍一道去了。”

  年輕人爭強好勝,石苞很能理解,他趕緊回大帳,頂頭迎上了從偏帳裏走出的衛會,衛會顯然知道這場突變,看看四下,問道:

  “結束了?”

  “鄧將軍去追李蹇父子了。”

  衛會點點頭,夜裏,聽到敵軍竟殺進大寨他也是狠狠一驚。人在帳子裏,第一次手心沁汗,衛會知道自己不應該害怕,但殺到眼前的變故,還是讓他不自覺地緊張了。

  奇怪的是,大將軍到現在沒露麵。

  殺伐聲沒了,衛會選擇出來,他想見桓行簡。

  大帳裏,嘉柔實在太過困倦,可輾轉反側無法入睡,到處都是聲音。桓行簡守在她身旁,修長的手指輕柔觸著她一根根肋骨,低聲問她痛不痛。

  怎麽會不痛?嘉柔萎靡著,眸子裏有血絲,她一直看桓行簡那隻要壞掉的眼,他的五官裏,眼睛生的最好。健康時,那麽清,那麽亮,瞳仁漆黑如點墨,動人心扉,仿佛此生被他看上一眼也值得了。

  他少年時,確實風采奪人。

  但他要瞎了,掌天下權柄四海風雲的大將軍也抗拒不了命運,他注定變得殘缺。

  這殘缺來得驟然,而伏筆漫長。

  歲月就這麽淒豔得流滑到了這個節點上。

  嘉柔突然輕聲問他:“你會死嗎?”

  桓行簡在痛中盡力對她微笑:“你想我死嗎?”他的語調忽不覺染上冷酷,“太初事發時,有人求情,甚至後來的許允,也有人想求情。你看,那麽多人都想我死,現在,是你父親,你的毌叔叔他們都想我死。柔兒,你呢?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

  嘉柔痛苦搖首:“我不想,我不想大奴沒有父親。”

  “你自己呢?”桓行簡聲如白刃,有種微小的脆弱。

  嘉柔不再說話,她還是很難受,把臉埋在了枕頭裏。見她呼吸平穩許多,桓行簡便離開,他在案前始終維持著挺拔的坐姿,像坐化了般,闔著雙目,沉靜如水。眼睛帶來的陣陣疼痛,皆被他化解在咬緊的牙關中。

  太傅說過,忍常人不能忍,方能成事。

  這些年,刀山火海皆淌過,他有什麽不能忍的?

  桓行簡沒有再讓醫官入帳,他不能亂了軍心。

  聽到腳步聲,他知道是石苞,等人通報,讓他們進來,冷冷先啟口:

  “石苞,知道自己該幹什麽嗎?”

  衛會微訝,他看看石苞,石苞卻隻出神地望著連眼睛都沒張開的桓行簡,傷感道:

  “知道,等屬下稟完事,自會去領軍棍。”

  作者有話要說:原型走到這裏,離死亡已經隻剩一步之遙。寫到這裏,忽然就嚎啕大哭,媽的傅嘏,你讓他親征就是激他去送死。他這一輩子得到了什麽啊,連他媽兒子都沒有,他一共也就掌權不到四年,死在春天,整個家族生於不義,死得屈辱,誰都有理由唾棄。為什麽事情是這樣?我也不知道,就好像北邙山到現在還是會一歲一枯榮,我也不知道我喜歡的人們是否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