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分流水(25)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5-04 00:33      字數:4508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就這一下,桓行簡清楚嘉柔什麽都知道了。

  但還沒完,嘉柔撲上來對他又咬又掐,不再出聲,唯有呼吸急促,她憋得臉紅脖子紅的,像是有無數的火要傾瀉出來。

  天熱了,沒幾下子嘉柔就一身的汗。

  還是不解恨,她甚至往後退了幾步,拎起裙子,抬腳對著桓行簡的鎧甲狠狠踢去,人一趔趄,眼見要一屁股坐地上,桓行簡伸手把她一拽,撈了回來。

  兩人鬧得熱烘烘的。

  “柔兒?”他抱著她想哄一哄,嘉柔不肯,還在死命從他懷裏往外掙,“我恨死你了!”

  她突然就哭得很大聲。

  不單單是為父親和毌叔叔,月光玉,張莫愁的身孕,他的欺騙,還有死掉的迷迭香,那頭狼也是白死的。

  嘉柔也難受得快死了,她什麽辦法都沒有,她想他,又恨他,熟悉的觸感襲上來,渾身都忍不住顫。

  怎麽不讓她死在涼州呢?如果,在那個有清明月色的夜裏,刮著大風,芨芨草撲簌簌地響,她從馬上栽下來,栽斷了脖子,桓行簡救不迭。她死了,血把身子底下的細沙都染紅了,豔得跟茶花似的,他會為她肝腸寸斷,伏在自己身上哭。

  他不是很少哭的嗎?但她死了,那麽純粹愛著他的人死了,總會真的到傷心處吧?大將軍也會真心為一個女孩子哭呢。

  嘉柔開始胡思亂想,並且被這種想象觸動,淒愴的不行。

  “我討厭你,我一點也不想遇見你!你要是敢殺我父親,我一定會替他報仇!”嘉柔掙半天掙得累了,她小身子一軟,就被桓行簡強有力的手臂緊緊箍住了。

  桓行簡看她滿頭大汗,頭發也亂得不成樣子,可憐又憔悴,他心疼,可又莫名看笑了,一開口,調子極繾綣:

  “舒服了嗎?”

  這話問的,像是微醺的一場交、歡後語氣,嘉柔嫌他這個時候居然輕狂,揚手就衝他臉抓去。

  桓行簡錯開,把她抱到鋪著細篾編的涼席上,不等嘉柔開口,主動道:

  “我知道你為何事而來,你放心,我不會動你父親。但毌純,我是不能輕易放了的。”

  聽起來耳熟的很,是了,他以前也是這麽答應自己的。

  你放心,我不會動太初。

  嘉柔揚手就給了他一巴掌,清脆脆的:“你撒謊!你總是言而無信!”桓行簡公事公辦的語氣頗顯得冷靜,一巴掌挨下來,也沒惱,依舊心平氣和的:

  “我瞞你,是不想你為此煩惱,這件事,我都煩惱,放在你身上我怕你太難受。”

  這人真毒,上來把自己的路全堵死了,嘉柔知道自己求沒用。毌叔叔會死,就像兄長,她想起和毌叔叔一起去太常府,兄長為避嫌,無論如何不願會客。兄長一退再退,也未免死。

  兜兜轉轉,毌叔叔也還是成了桓行簡的敵人。

  “你當初說不殺兄長,可是你食言,我不會信你的!”嘉柔心頭突突直跳,忽然想從床上蹦下來,“我爹爹人呢?他人呢?”

  桓行簡把她一按:“你別激動,你父親跟夏侯至不一樣。柔兒,有些話,我不打算瞞你,因為我覺得你既然來了,說開了最好,免得你總覺得我欺騙你。你父親替毌純發檄文,我是窩著火的,勸了又勸,毫無成效。我怕你父親性子烈,已經懸賞下去,誰能生擒他,我給他賞重金封侯,重賞之下,必有勇士,這回,我得活捉他。”

  最後的語氣儼然很不客氣了,嘉柔害怕地一抖,桓行簡眉尖微蹙:“這才顯得真,不是嗎?我確實生他的氣,他知道你跟著我也有了大奴,都到這個田地了,還是不肯。我的臉麵是小事,全天下都知道他給我列了十一條罪狀,但他偏偏是你父親。”

  “你真的會放了我父親嗎?”嘉柔一顆心全心全意盯著他看,她還是怕,怕得雙腿直打顫,桓行簡坐上來,撩開她亂亂的頭發,輕微的歎氣聲,幾不可聞:

  “你說呢?柔兒,你把我當什麽人了,母親漸老,早晚有一日,會像太傅那樣離開我。我後院雖有姬妾,但同她們,沒什麽可深說的。隻有你和大奴,讓我覺得回到家裏到處都是生機,你的聲音,大奴的聲音,屋子不是死的,也不隻我一個人。薑先生是你父親,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因為他而叫你痛苦的。”

  像情人在耳畔低訴,可聽到“姬妾”那句,嘉柔身子僵了,她心裏抽搐,等他把話說完,才抬眸。

  不知為何,桓行簡覺得嘉柔這目光有些淩厲,也有些譏諷。這讓他心裏頓時不痛快起來,他捏了捏她手,“別這麽看著我,我對你,沒說半點假話。”

  嘉柔眼睛裏的潮意沒褪盡:“大將軍對我說過的假話,太多了,恐怕自己都不記得了。”

  “你這是何意?”桓行簡問道,“我覺得我把話已經說的夠清楚了,對薑先生,我願意讓步,但毌純不可能的。我知道你會恨我,但我可以等,你跟大奴在,我們才是一家人。”

  嘉柔拿起他的手,重重咬了口,眼睛倏地紅了:“你做夢!”

  把他手一丟,嘉柔不做聲了。

  桓行簡看她在氣頭上,想了想,說道:“大軍很快要移營,先歇一歇吧。”

  他準備出去巡查營地,剛到帳口,嘉柔忽然喊住了他:“別趕李闖走,他送我來的。”

  桓行簡回頭:“你這麽信任他?”

  “對,他不會騙人,也不會害人。”嘉柔冷漠答道,可憤怒未消,胸脯一起一伏的。

  桓行簡略笑笑:“也好,我留下他,萬一他能派上用場呢?”

  嘉柔以為自己心思被他窺破,又惱了:“不錯,萬一你跟毌叔叔兩軍對壘,我會讓李闖帶我去見我父親。”

  桓行簡點頭:“主意不錯,你親自勸,我希望薑先生能看在你的份上就當是放我一馬。”

  他一點也不介意示弱,目光幽深,“他若肯放過我這一回,我想,我一輩子都感激他。”

  嘉柔呆呆望著他走出去,她累了,騎那麽久的馬,又鬧這麽一大場,趴枕頭上很快睡著。

  她隱約聽到雨聲,淅瀝淅瀝,身上多了薄薄一層鋪蓋,都是他的味道。嘉柔是被桓行簡從薄被下拉起來的,她睡的正香甜。

  外麵天色晦暗,已是靜謐的黛色,分不清時辰。

  “怎麽了?”嘉柔一時沒分清楚自己身在何方,懶懶問。

  桓行簡的聲音讓她清醒:“鄧艾誘敵成功,我得馬上率軍往樂嘉去支援。”

  這場雨,他已有預料。胸口的舊傷隱隱的疼、癢,連帶著眼睛都不舒服。

  下著雨,又要夜裏行軍,多有辛苦。

  嘉柔果然醒神,拽住他衣袖:“你要去打毌叔叔了嗎?”

  桓行簡在她額頭上狠狠摩挲了通:“相信我,我不會動你父親。”

  嘉柔心跳加速,焦急道:“等到了樂嘉城,讓我試一試,讓我試一試!”

  桓行簡當然知道她說的是勸降,沒用的,可對著嘉柔還是點了點頭。

  大軍出發,踩著泥濘,趁著這幕天席地的雨,將士們銜枚潛行。鄧艾一部不過萬人,毌純聽聞,果然遣李蹇父子來攻打樂嘉城。

  桓行簡此行目的,正是出其不意,包抄上去斷李蹇父子二人後路。嘉柔被他置於懷中,兩人共乘一騎,雨水把遮麵的幕籬打濕透了。

  天色越來越晚,耳畔盡剩雨聲,嘉柔緊張,手底死死攥著馬的鬢毛。

  她一直抖個不住,不是因為冷,但就是控製不住自己的身體。桓行簡似有察覺,在她耳畔輕聲道:

  “別怕,我不會讓你父親有事的。”

  她毫無辦法,眼下,除了聽從他的建議真的毫無辦法。

  雨勢不歇。

  李蹇父子帶五千人馬也往樂嘉城方向來。

  毌純已經輸不起了,人心不穩,南頓城本是糧倉卻被王基搶占先機,旌旗遍野,營寨井然,他再出兵顯然已喪失了最佳時機。無奈雪上加霜的是,吳賊也趁此機會偷襲壽春。坐以待斃不成,當下,隻能寄希望於李蹇父子。

  逼近樂嘉城時,探馬回報:

  “樂嘉城西,全是賊兵黑壓壓一片,隱約可見白旄黃鉞,皂蓋朱幡,又有一麵‘桓’字大旗立於中軍,想必便是桓行簡的中軍大帳了。看情形不過剛到,正在安營紮寨。”

  探馬說完,抹了把臉上雨水,卻把李蹇聽得頓時傻了眼:“阿虎,這下可糟了,我們中計了!桓行簡早在此相候了!我們不過五千人馬,哪裏是中軍的對手?”

  李虎十六七歲的年輕人,名虎,也一臉虎虎生氣,少年人以勇武聞名遐邇,此刻,遠比父親來的鎮定:

  “父親勿急,桓行簡並非是早再次相候,既然他營寨尚未完備,可見還沒立穩腳跟,這正是好時機,他以為是要殺我父子個措手不及,我要讓他知道,我父子偏要殺他個措手不及!”

  少年人揚鞭一指,對著輿圖:“父親請看,你我兵分兩路,左右包抄,此刻各領兵一半三更會合,我自北,父親自南,跟他痛痛快快打一回!”他素有勇名,頗為自負,若是此次能得大將軍桓行簡項上人頭,如同當年霍去病夜闖匈奴大營得王子首級,該是何等快慰!

  少年人的鬥誌很能感染人。

  這一戰,是不能再避了,李蹇一想到被桓行簡打壓軍功的舊事怨恨的火苗立刻熊熊竄起,當即跟兒子分兵,全副武裝,朝桓行簡的大營奔來。

  桓行簡的大軍的確到了樂嘉城西,就此紮寨,等候鄧艾。

  急行一路,雖有雨具,可嘉柔還是渾身濕透,她沒帶換洗衣裳,隻能穿桓行簡的中衣坐火堆旁烤褪下的衣衫。

  外麵,眾人依舊繼續整頓營寨,雨似乎小了些。

  桓行簡的眼睛進了雨水,越發酸痛,他一麵揉著太陽穴,一麵閉目養神。嘉柔望著火苗,心神就像搖曳的火苗一樣不安定,她時不時回眸看看桓行簡,他很安靜,連話也不說。

  氣氛莫名的死寂。

  “大將軍?”嘉柔終於忍不住輕喚他,桓行簡當即應了她,“怎麽了?”

  嘉柔簡直坐立不安,她眼巴巴瞧著他:“我父親在哪兒?是不是明日天一亮,你就要跟毌叔叔交手?”

  軍國大事,本輪不到她插嘴,桓行簡目痛精神不佳,淡淡回道:“我說過了,柔兒,你不用一遍遍問我。”

  嘉柔含怨看著他,霍然起身,衣裳都丟了:“你已經對我不耐煩了!桓行簡,你騙我,你肯定還是要殺我父親,是不是!我要走!我死也不會跟你在一起!”

  她聲音尖利,桓行簡聽得頭疼,慢慢坐起,溫聲道:“柔兒,你要我說多少遍?我既然答應了你,就一定會做到,你不要這麽衝動好嗎?我這大帳外,有數百勇士守衛,你跑得出去?我不會讓你一個人亂跑的。”

  他說完,似乎想繼續閉目養神,嘉柔看他不再理會自己,咬了咬唇,走到他跟前,一把扯下了桓行簡腰間的匕首。

  桓行簡對她不設防,反應慢了拍,遽然睜眼,還未及問,忽然聽外麵鼓聲大震,人馬聲狂亂,竟仿佛一下就逼到了中軍大帳。

  這一驚,非同小可,桓行簡倏地起身,一聲嗬斥:“石苞!”

  外麵石苞跑了進來,也是緊張萬分:“郎君,有一隊精騎自大寨北頭殺進來了,為首一將不知何人,銳不可當,將士們正和他廝殺!郎君不要太擔心!”

  他的大營竟就這麽大喇喇被人闖了,的確,外麵的廝殺聲幾乎近在眼前,桓行簡還沒經曆過被人殺到中軍大帳的經曆,此刻又驚又怒,卻見嘉柔手裏匕首不放,早已抽出,雪白的刀光寒淩淩閃著。

  她像隻誤入獵場的鹿,眼睛也瞬間睜大了,心要跳出來:是毌叔叔!肯定是毌叔叔殺來了!父親呢?父親他人在哪兒?

  兩人視線一碰,嘉柔混亂至極,她怒目而視,帶著深深的恐懼:“你放我走,我要找我爹爹去!”

  石苞這才留意到她,見嘉柔竟拿凶器對著桓行簡,想也不想,一腳躍起便將嘉柔手中的匕首踢掉,順帶給了她一拳,嘉柔胸口吃痛,猛地一窒,哇的聲噴出口鮮血,撲倒在地。

  他動作迅捷,上前就將嘉柔反手壓製住,口中罵句“賤人”,拔刀便想要殺了她。

  一切發生的太快,石苞護主心太切。

  “石苞!”桓行簡怒極攻心,眼睛跟著幾要炸開,他強忍這陣鑽心疼痛,咬牙道,“你給我放開她!”

  “郎君,她……”石苞憤怒抬首,突然噤聲,隻見一行鮮血正緩緩自桓行簡的左目中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