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分流水(27)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5-04 00:33      字數:4473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衛會很納悶,大將軍像是很疲憊。他闔著眼,左目濕潤周圍肌膚微微泛紅,甚至腫脹起來,衛會端詳著他,忽然了悟,大將軍眼疾犯了,而且是很重的那種。他很可惜,大將軍這樣的容貌若是失去一目,實在是令人扼腕。他沒能見過大將軍的少年時代,沒想到,更多的遺憾來的更快。

  身邊,石苞用一種情緒低落的口吻在跟他稟事,說到李虎,桓行簡忽然打斷他:

  “這個少年人真勇士,不過,李闖倒是個可塑之才。”

  他張開眼,兩個人不約而同怵了下,大將軍的左目紅得怪異。眼疾顯然損害了他的視力,這樣的損害,給他素來冷酷沉靜的舉止增添了一分獰厲。

  尤其是他警惕性十足時。

  就連衛會也要很怕他了。

  衛會把自己驚訝的神色快速收拾起,隱藏好,不多時傅嘏也進來,幾人對桓行簡的眼疾深感不安。

  這個時候,醫官又拎著藥箱子過來給他查探,一臉憂色,勸告道:

  “大將軍不宜再坐鎮前線,這個病,得靜養,若一味勞頓隻怕左目難保。”

  鄧艾帶去的人馬對付李蹇父子足矣,諸葛誕去了壽春,胡遵王基的部隊又可對其四麵夾擊。如此一來,毌純敗局早定。幾人心思活泛起來,這個時候,桓行簡還京未嚐不可,沒想到,遭到他果斷拒絕:

  “不可,戰事正到關鍵處,我這個時候回去,必引人懷疑。”

  “郎君!”石苞幾乎要哽咽了,他慚愧地低下了腦袋,如果,他沒有製服嘉柔那一通,也許郎君就不會受這麽大刺激了。喊完這聲,桓行簡靜靜抬首,他的左目已被醫官塗了藥纏上層層紗布。

  石苞再不忍看,扭頭大步奔到帳外,自領軍法。

  見勸不動他,傅嘏衛會兩人作罷,桓行簡卻吩咐衛會:“士季,你再給薑先生去書。”

  他早盤算了許久,鄧艾這一去,李蹇父子一部壓根不是大軍對手。到時,諸葛誕拿下壽春,毌純進不能,退不能,這個局麵毌、薑兩人不會不清楚。

  但凡也許會有轉機,桓行簡都不願意放過。

  隔著道簡易簾子,嘉柔將外頭的動靜聽得清清楚楚,她聞到墨香,紙張窸窣,應當是衛會在執筆書寫。

  幾人又談亂半晌,嘉柔提著的那顆心在聽到腳步聲遠去時才慢慢放下。

  簾子一撩,桓行簡來到跟前,上下看她兩眼:“你醒了?胸口疼得還厲害嗎?”

  嘉柔顏色萎頓,沒往昔那個鮮靈勁兒了,人蔫蔫的,她嘴唇發幹。一宿沒歇息好,那裏似乎更不舒服了,不再是一個點,而是氤氳地成片都牽扯地疼。

  她搖搖頭,桓行簡轉身端來碗新衝的茶水。嘉柔愛幹淨,她堅持要去洗漱,桓行簡便把小楊枝等盥洗物件給她備齊了。

  嘉柔彎腰就痛,銅盆隻能擱在他的書案上。澡豆子在水中慢慢化開,香氣蔓延,那張臉洗幹淨了,再抬首,黑的眉毛,紅的唇,又鮮妍得分明了。

  “我給你梳梳頭?”桓行簡覺得世界真的有些偏仄,他一隻眼被擋,很不習慣。

  嘉柔還是搖頭,她一抬胳膊也痛,草草理了理,黑鴉鴉的烏發如雲般堆在了雪白的頸子後頭。那畫麵,莫名的就有幾分旖旎香豔,對上他目光,桓行簡正專注瞧著自己。

  “大將軍已經看不見了嗎?”她聽見自己聲音很飄忽。

  桓行簡掌心掂了把梳子,那是他自己用的,很普通,一把桃木梳子而已,上麵纏了嘉柔幾根青絲。他一麵取下,若無其事纏上了指尖:

  “看的見,隻是有些重影,醫官怕感染,索性先包了起來。”他說的很輕鬆,“也許,養一養就好了也未可知。”

  外麵,侍衛送來早飯,桓行簡笑著叫嘉柔過來一道用,眼睛上了藥,清涼沁膚,似乎緩解幾分痛苦。

  “回大將軍,司馬領了三十軍棍,人趴帳子裏了。”侍衛把托盤一放,說道。

  嘉柔驚詫地看了眼桓行簡,她心裏沒有恨,她一點都不恨石苞。石苞是個忠心的部下,這樣的人,她想不到有什麽可苛責的。

  “我替他跟你賠罪,他太衝動了。”桓行簡把粥端給嘉柔,“行軍打仗,飲食粗糙,你講究下罷。”

  粥是甜的,裏麵有棗子。嘉柔吸了吸鼻子,避免眼淚掉下來。其實,這粥一點也不好吃,熬的不爛,不香,棗子硬邦邦的。

  桓行簡還有心情跟她玩笑:“你不會又想鬧著吃烤羊腿?忍忍,等回去了我帶你去獵場,圍兩隻好山羊,我烤給你吃,別說一隻羊腿,整隻羊都賞你了。”

  整隻羊,他當自己是豬嗎?嘉柔眼尾頓時爬上抹紅意,毫無意識的,嬌嗔了他一眼。

  可她很快想起了自己的月光玉,水滴子一樣的美玉,出雲仙仙的寶貝,她那麽稀罕,還是送給了自己。

  桓行簡怎麽能那麽壞?他自己要把玉當信物的,既然是信物,怎麽能隨便送給別人?玉總不會是自己跑的。

  想到這,嘉柔的心一下又涼透了,她冷著臉,十分傷心:“仙仙姊姊待我很好。”

  沒頭沒腦的,桓行簡怔了怔,旋即頷首:“你想她了?”

  “你沒她好。”嘉柔說。

  桓行簡笑笑:“是嗎?那你說說看,她都怎麽對你好的,我跟她學。”

  “你總說假話,老騙我,”嘉柔又開始吸鼻子,“你喜歡張莫愁。”

  拐彎抹角的她就是不願意直接說,像是賭氣,忽然把這句甩了出來。

  “她長的好看,老夫人也喜歡她,她還有父親……”嘉柔忽然想起什麽,眼中就多了揶揄,“你打我毌叔叔,她父親肯定幫你忙了。”

  說著,嘉柔“呸”了聲:“賣主求榮,我瞧不起他。”

  連帶著桓行簡也一並瞧不起了,“你就喜歡對你有用的女孩子。”

  我什麽都沒有,我沒顯赫的家世,沒兄弟姊妹,隻有涼州的駱駝不嫌棄我一無所有,願意讓我摸,還很受用。

  嘉柔酸酸地想到這點,眼底有些悲傷。

  “我不喜歡張莫愁。”桓行簡回了她一句。

  嘉柔反應極快,立馬嗆他:“她有了你的孩子,你日後不喜歡那個孩子嗎?”

  “什麽孩子?”桓行簡皺眉,嘉柔更瞧不起他了,“她也是要給你生孩子的。”

  桓行簡默然片刻,說道:“不錯,我希望我能多幾個兒子,如果這些兒子都是你生的,最好不過。但你對我芥蒂這麽深,恐怕不會樂意給我生兒子。你既然不願意,我找別人,不行嗎?”

  這一下,把嘉柔氣著了,她胸口疼得直咳嗽,越咳越疼。

  桓行簡丟下雙箸,替她撫背:“是我說錯話了,你在吃醋嗎?”

  嘉柔抓起旁邊的茶碗,剩下的半盞全潑他臉上去了,她有些凶狠:“死瞎子!滾!”

  這話太刺耳,嘉柔自己都愣住,她腦子亂哄哄的。她討厭死自己了,不該這樣,她以前從不肯對人惡語相向,她為什麽要罵他,為什麽要罵他的殘疾?

  嘉柔倉皇無措地伸出手,想拿衣袖給他擦茶漬,她一急,眼淚就流下來了:

  “我,我不是有心罵你這個,我不知道自己怎麽了,我心裏難受,難受地要裂開,我也恨我自己這個樣……”

  越說越亂,她語無倫次的,對上他那隻好端端的眼,一下崩解,撲到他懷裏哭得直顫:“你別怪我呀,你把我的月光玉都給張莫愁了,還要殺毌叔叔,姊姊死了,兄長也死了我爹爹他會死嗎?你贏了,但你眼睛壞了,我難受,我真的難受,你為什麽要對我這樣?”

  桓行簡抱緊她,嘉柔變得有些不正常,他感覺到了。

  月光玉給了張莫愁?他滿腹狐疑,卻沒解釋,嘉柔哭得像個迷路的小孩子,嘴裏喋喋不休,說著顛三倒四的話。桓行簡聽得悲涼,獨目中映著些清寂的光。

  “我不會殺你父親,不會。我知道從太初的事情開始讓你受了很大刺激,是我對不住你,柔兒,”他低首,那些光變得濕潤,嘴唇在她額頭上擦過,聲音無盡低回,“我知道你承受的太多了,我答應你,等壽春戰事結束,我帶你跟薑先生回洛陽,我娶你,明媒正娶,大奴做舞陽侯府的世子。舞陽侯聽過麽?那是太傅的爵位,由我承襲,一直沒變,到現在桓府還叫舞陽候府,大奴他就是桓家的世子。”

  嘉柔的腦袋被他攏到懷裏,她眼前黑漆漆的,他身上沉水香不散。經年累月的浸潤,像和他人融到了一起。

  “那我是你的心上人嗎?在涼州,那些騎大馬的好兒郎們隻會娶心上人,桓行簡,我是你的心上人嗎?你知道什麽叫心上人嗎?我知道,就是閏情姊姊說兄長時的樣子,也是姊姊說你時的樣子,沒有別人,隻有一個人。一個人才叫心上人,如果有很多人,就不是心上人了……”嘉柔哭得抽噎,她幾乎要背過去,手攥著他衣襟一刻也不願意鬆開。

  就是大雁,如果死了一隻,另一隻也不會獨活。

  他送過她大雁,那時候,她還很怕他。

  “是,你是我的心上人,我也隻娶我的心上人。”桓行簡一下下撫著她青絲,又涼又滑,他讓嘉柔哭了夠,他怕她會瘋。

  以前,他從沒想過這些。

  薑令菀是個多可愛的小女郎,她會吹骨笛,能跟駱駝說話,愛地上的草木,愛天上的鷂子。她又勇敢,為心愛的人以身犯險也像個勇士,洛陽養不出她這樣的女孩子,四海為家,快哉風雲,她本來不該困在公府四角高牆裏的。

  是他硬要留她。

  再把她逼瘋麽?

  桓行簡不願意兩敗俱傷。

  “就怕我剩一隻眼,人變得醜你嫌棄我了,再去找個年歲相當的少年郎,青春作伴,暢意人生,不願意嫁我這樣的人蹉跎歲月。”桓行簡笑著逗她,她要是像剛才那樣嗔他一眼多好,撒嬌似的埋怨,那才是嘉柔。

  嘉柔猛地抬首,眼睛亮得熾熱,像掙紮著團火苗,灼人心房:

  “我不要少年郎,我隻要大將軍。你眼睛看不見是嗎,沒關係,我的眼睛好好的,我可以當你的眼,給你念奏章,給你穿朝服,”她目中情不自禁流露出當日的勇氣來,癡迷熱烈,“哪怕你兩隻眼都壞了,你還是桓行簡,不是別人,別人再齊全也不是桓行簡,我不稀罕。”

  這一陣情動得厲害,嘉柔說完,桓行簡就用嘴唇堵住了她。她摸到他下巴那一夜冒出來的胡茬,粗糲生猛,紮著手心微微作痛。嘉柔抱著他的脖頸,像隻蜜蜂,貪婪地吮吸著芳香的蜜,她任性地放縱自己,有點無賴,好像又回到了涼州的那個月夜。

  兩人對彼此渴望太久,久到人心跟著痛,桓行簡意亂情迷中覺得自己有些昏了頭,不要命了麽?他眼睛這個樣子。

  糾纏良久,兩人分開,桓行簡低喘著問她:“你怕我的模樣嗎?”

  嘉柔呼吸間肋骨都疼,她蹙眉搖頭,不說話,隻抱著他的腰。

  她終於折騰得有了困意,睡在了帳子裏。

  離開嘉柔,桓行簡還是桓行簡,他摟著她睡了一覺,再醒來,李闖帶著消息回來了。

  他們是在沙陽追上的李蹇父子,一時間,弓箭手放出的利箭如雨,李蹇的兵死的死,降的降,這對父子卻異常頑強,十分清楚落在桓行簡手裏隻有滅三族這唯一下場,持盾而逃,正是項城方向。

  項城裏,還有毌純的幾萬軍隊,可軍心肯定要亂。

  李闖把鄧艾教給他的話一學,努力想了想,又補道:“鄧將軍在南頓附近等大將軍,請大將軍移營。”

  南頓離項城也就五十餘裏,是否此時決戰,就看桓行簡的意思了。

  “鄧將軍是不是有些擅做主張了?”衛會忽不冷不熱插進來一句,“他帶著兵馬,在外頭轉悠,以為是在兗州他自己的地盤散心嗎?”

  桓行簡並不太介意,鄧艾這個人,脾氣直,老頭兒有些單純的熱忱,不回來就不回來了。隻要他人在這裏,要說這些人想掀什麽浪花是不敢的。

  議了片刻,桓行簡忽然道:“不知道薑修收到了書函沒有。”

  傅嘏略一思忖,說道:“李蹇父子既然逃回去,毌純肯定知道項城難能保住。我看,他們唯有退回壽春,薑修能如何,不過跟著毌純走而已。大將軍,生擒他,恐怕得用些小計。”

  他這麽一說,衛會立刻明白了,十分認同,很直白道:“夫人在此,大將軍何不借夫人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