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分流水(14)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5-04 00:33      字數:4400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許允的案子處理的相當快,下廷尉,對證據,人證物證俱在,接收案件的依舊是衛毓。他頗有些麻木的意思,流程走完,依魏律,許允流放樂浪郡,妻兒不得自隨。

  半年內,前有中書令太常被誅,後有鎮北將軍流放,牽連者眾,洛陽城即便又是一年春,但頭頂這片天,變得如此逼仄,連呢喃的梁間燕都仿佛在商量著什麽陰謀。

  時局晦暗,時局又是如此清晰:誰做皇帝無所謂,站誰的隊才最要緊,不願意站,就看大將軍的刀答應不答應了。

  身在壽春的毌純在得知許允被收押的消息時,越發不安,官署裏桃李開得正爛漫,暖風一過,旋起漫天洋洋灑灑的花瓣,簌簌似雪,明明如滅,一如幻身。毌純想起自己那些還很有心情寫詩文的舊時歲月,一轉眼,都不知是今夕何夕了。

  桓行簡擅行廢立之事,出乎意料,又似乎在意料之中,但當事情發生的那一刻,毌純還是感到了無比的憤怒。

  亂世狼煙,這北方大地的最終安定是魏武幾代人之功,憑什麽,憑什麽他桓行簡一個人就想給篡幹淨?想到這,毌純狠狠捶在石桌上,手勁太大,震的茶碗顫顫:

  “大將軍狼子野心,到底是走到了這一步!”

  昔日在遼東並肩作戰的日子仿佛還曆曆在目,那時候,他還隻是桓家的長公子而已。毌純曾佩服過他的智謀和勇氣,不過,彼時想法回頭看,自己還是太天真了:

  他以為,假以時日,桓行簡必像太傅那般,成為朝廷可以倚重的大才。他確實成了大才,但也成了亂臣賊子。

  “洛陽的局勢已至此,將軍有什麽打算?”副將張敢看他動怒,小心試探道,毌純擰眉不語,一口氣飲了碗涼茶,才將心裏那些躁意消了幾分:

  “是啊,我該如何打算,大將軍先是殺了太初,再是廢立皇帝如同兒戲,視文武群臣為無物,我該如何打算……”

  他伸手接住了隨東風飄落的花瓣,像是陷入沉思:“若以壽春對抗洛陽中軍,便好似這花對抗春風。”

  春風洶湧,大的驚人。

  一夜催的百花開。

  可也將柔弱的花瓣毫不留情吹向泥土,零落一地。

  張敢一麵觀其神色,一麵道:“依屬下之見,哪怕將軍無心,隻怕……”他有心賣個關子,毌純驀然抬首,兩人視線一碰,似乎一切都已在不言中。

  “你怕大將軍遲早要收了我的兵權?”

  張敢點頭:“不止,原因有三,第一,天下人皆知將軍你深受先帝之恩,忠於大魏。第二,與將軍交好的夏侯太初已被大將軍除去。最後一條,請將軍細思,當年王淩據守壽春起事,太傅老病之身也要來親自平叛,固然有王淩資曆深遣他人怕無果的緣故,也因為淮南這塊本就非西北那般,是太傅建功立業之地,桓家在淮南的根基淺。以上,就算將軍沒有打算,恐怕大將軍也要視將軍為眼中釘,肉中刺了,處之而後快,更何況,洛陽中樞經此清洗,我看於內,是沒人再敢反大將軍了。這麽一來,於外,也隻剩淮南這塊。若是大將軍隻收了將軍兵權,將軍解甲歸田,也不失為一樂事,就怕……”

  每一句都說到毌純的心坎上,他那眉頭,擰得更緊了,再坐不住,站起來在樹下來回踱著步子,心事重重,花瓣被靴子碾過,一片狼藉。

  “容我再想想。”毌純步子一停,“子仁在太學,洛陽的情況他與我書函往來間說的很清楚,再等等。”後麵“再等等”一連說了兩遍,那神情,仿佛不是在跟張敢說話,倒像在安慰著自己。

  他這麽心神不定地回到後宅,夫人見他一臉愁容,大約猜的出什麽事,將針線一擱,問道:

  “夫君,你該不是想……”

  “男人的事你婦道人家不要操心了。”毌純心情不佳,一擺手,不願多談。

  夫人歎口氣:“是,你們大男人動輒就是婦道人家不要管,可一旦出了事,”她眼圈倏地紅了,“婦道人家也得跟著死不是嗎?哪裏與婦道人家無關了?有本事,你們男人的事真別和我們沾。”

  毌純沒有讓夫人傷心的意思,一看她這模樣,隻得上前揉娑起她肩頭:“唉,是我失言,夫人莫怪。”

  “要我看,大將軍倒未必會怎麽樣,咱們老老實實守著壽春城,不招惹他,這從前不這麽過的嗎?”毌夫人耳根子軟,情緒立刻轉好,安慰起毌純,他苦笑道:“人心幽深,是這世上最琢磨不得的事,夫人就先不要這麽操心了,走一步,算一步。”

  夫妻對歎,憂思不已,兩人遠在京城的兒子毌宗卻很振奮,在他欲見天子而求門無路時,少年天子突也親幸太學。

  這一日,皇帝興致勃勃去了太學,帶著眾博士。而桓行簡卻在尚書台和群臣議事,有人進來在他耳畔密語幾句,他有些意外,沒說什麽,隻示意傅嘏繼續說。

  “如今,陛下踐祚,當遣風俗使者到各州郡巡行,觀政聽謠,訪賢舉滯,問人疾苦,考察守令。”

  這是慣例,本朝風俗使者多由天子近侍擔任,侍中、散騎常侍黃門侍郎等,而後兩者,基本是大族高門子弟的起家官。衛會會心一笑,名為巡行,此舉不為天子,但為大將軍耳。

  “考察民情曆來是大事,是要事,諸位看這回讓誰去合適?”

  桓行簡顯然十分認同,敲定人選,議事半晌,他突然一頓,環掃眾人,問道:

  “太宰中郎人呢?”

  太宰中郎範粲最後一次出現在宮中,是為齊王送行那天,當日,他跟在太尉桓旻身後,著素服,哭的涕泗橫流,哀慟不已。年過半百的人了,跪在太極殿外,等齊王的車子都看不見了也不起身,還是許允將他拉起,一同出了宮。

  “中郎他自送行齊王後便一直告病。”有人答道。

  桓行簡微微著笑:“看來,他這得的是時疫。”說著沒再多追究,繼續議事,等從尚書台出來,才問左右:

  “範粲的事,你們知道近況嗎?”

  衛會笑道:“正如大將軍所言,他這得的是時疫,屬下打聽過,他這病的好像還不輕,不能下地了。”

  “不能下地?”桓行簡皺眉,隨即嗤笑了聲,“看來,範武威是準備躺著看這世情了。”

  範粲曾任武威太守,在任期間,選良吏,立學校,勸農桑,善於防備跟胡人交手很有一套。桓行簡本打算著還把他弄西北去,邊關正需要這樣的人才。

  “江山如此多嬌,躺著看,實在是可惜了。”衛會一語雙關道,“大將軍要遣人去探望中郎嗎?”

  桓行簡拂袖上車,笑吟吟道:“中郎病重至此,我該親自去探望。”

  衛會一愣,見桓行簡在車中坐,那神情幽深,黯淡的光線裏隻能聽到大將軍清澈而低沉的聲音:

  “士季,坐我身邊來。”

  衛會那雙靈活精亮的眸子立刻全是笑意了,恭敬一拜:“謝大將軍。”他興高采烈地坐上來,與大將軍同車,心裏雖略覺拘謹,但麵上故作灑然。

  “士季,若是我去了,給他請全洛陽最好的醫官,範武威的病還好不了,該怎麽辦?”桓行簡忽開口問他話,衛會剛經許允事,甚是得意,此刻,想了一想,回道:

  “那就讓他病著吧。”

  “哦?就這麽讓他病著?”桓行簡意味深長一笑,坐姿隨意,馬車寬大,裏頭器物俱全十分舒適,小爐裏熏香嫋嫋,手一伸,就能執美酒飲香茗。眼下氣氛,倒適合貴公子談玄論道,衛會有些熏熏然,可是大將軍同他說的永遠都是正事,大將軍的風雅平日不顯山露水。

  他雖覺得遺憾,但還是正正經經答道:“範武威是有清白名聲的人,範氏除了他,家族其他人不顯,而且他的幾個兒子資質不及父親,不曾出仕。如果他執意做今時今日的伯夷叔齊,大將軍不妨成全他。”

  桓行簡沉吟不止,似是不舍:“正是用人之際,他治理邊鎮很有經驗,這樣的人才,不是時時有,尤其是邊關,若是處理不好隻會激化矛盾。”

  “那就看大將軍此行收效如何了,”衛會搖頭,“隻怕難,那天他敢穿素服來送齊王,可見就是個硬骨頭,這樣的人,真計較了,對大將軍沒什麽好處,不過添輿情的麻煩。”

  馬車終於行到範粲府前,府邸規格不大,衛會上前敲半天,才等來個一臉敦厚木訥的小廝開門。

  將他們迎進來,範粲的長子很快見了兩人,施禮如常,衛會將來意一說明,對方謙卑道:

  “家父位不高,權不重,蒙大將軍如此掛懷,草民替家父謝大將軍。隻是,父親他得了怪病,不能說話,還請大將軍見諒。”

  說罷,引二人來到後院,隻見院子中央停著輛輿車,對方腳步一停,說道:“家父就在裏麵,容草民先回稟。”

  桓行簡和衛會相視一眼,收回目光,打量起這輛輿車。那邊,簾子一掀,隻見範粲果然不言不語,半躺在車裏頭,一手撐腮,似在打盹。

  那做兒子的不知嘀嘀咕咕跟父親低聲說了些什麽,他毫無反應,連眼皮也沒睜一下。無奈之下,長子大聲道:

  “父親,大將軍來看您了!”

  還是毫無反應,對方回頭看看大將軍,剛要賠罪,桓行簡手一揚,走上前,一道銳寒的目光停在了範粲身上:

  “中郎看來病得不輕,這不能下地,不能說話,看過醫官了嗎?”

  身後長子忙上前回道:“看過了,都沒辦法對症下藥。”

  車內也是各類器物一應俱全,擺明範粲就是住這車上了,桓行簡窩火,他主持朝議多少回了,範粲一直不露頭,躲在這裏,做他的伯夷叔齊。

  可動天大的火,桓行簡麵上是一副涵養極佳的樣子,語氣溫和:“回頭我請洛陽城最好的醫官來給中郎看。”

  對方正想婉拒,桓行簡直接堵了回去:“這也是陛下的心意,中郎要是還有頭腦清醒的時候,還請他口述,爾等記錄下昔年治理武威心得。若中郎是想戢鱗潛翼,不急於這一時。”

  一席話,聽的這長子一愣一愣的,等反應過來,答道:“是,大將軍的話草民記下了。”

  無論周圍人在交談什麽,範粲都無動於衷,置若罔聞,桓行簡也不強求,從範府出來,對衛會一搖頭:

  “果然是難,這種人,鐵了心要名要氣節,算了,先隨他去罷。”

  沒有什麽背景的範粲,自然可以隨他去了,衛會早看得清楚,大將軍此行不過是舍不得人才,總要試一試的。

  衛會笑笑,又跟著桓行簡上了車,大將軍忽然回首看他一眼:“士季,我看你,似乎很愛笑,就沒見你有過其他表情,沒有過傷心的事?”

  怎麽會呢?蕭弼死時,衛會覺得自己的心破了個大窟窿,他害怕時間,他害怕變故,他害怕很多事,但他熱愛這個世界。

  “回大將軍,屬下也算少年得誌,高興都來不及,為何要傷心?”衛會輕巧應對過去,心裏跳一下,竟反問道,“那大將軍呢?”

  似乎沒想到眼前的年輕人會直接問,桓行簡輕籲一聲:“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衛會心道,大將軍看起來確實很無情呢。

  馬車這麽一路晃回公府,車身剛停,就見門口站著個一臉焦急的寶嬰,正踮起腳東張西望。見車來,燕兒似的飛到眼前,嘴一咧,不知那表情是哭是笑:

  “郎君可回來了,夫人她,她恐怕要生啦!”

  作者有話要說:寫到巡邊,忽然想到世子,歡爺死後,世子也是立刻巡邊,身為東魏軍政一把手,世子外出裝x,笑麵虎一樣看大家有木有小動作……唉,世子很搞笑地被廚子反殺,這武力值……你他麽不是潁川搞王思政時很牛x的嗎?

  我到現在還是不明白世子的死,到底是他麽神操作?關於這個問題,我前兩天又跟人辯的天昏地暗,對方堅持是高洋搞死了他,辯論雙方互甩對方一臉幹貨,然後還是誰也沒說服誰……當然,還有說司馬昭搞死司馬師的,我尋思著,大家都這麽流行弟弟搞死哥哥的嗎?這兩弟弟,自己當時有多大本事,自己心裏沒點數嗎?最近總想吐槽弟弟陰謀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