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分流水(15)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5-04 00:33      字數:4408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不是穀雨前後嗎?”桓行簡眉心一跳,一麵問,一麵奔向後院,寶嬰提著裙子,追的氣喘籲籲,“都在呢,就等大將軍一個了!”

  人闖進來,卻見嘉柔安然無恙地靠在那兒,正一口一口吃熱湯餅。桓行簡心下登時鬆快,走過來,有些不解地看著嘉柔,嘉柔頭一抬,對上跟在後頭寶嬰驚詫的目光,不好意思道:

  “是我以為要生了,這會又好了。”

  原是虛驚一場,住在隔壁隨時待命的醫娘產婆人還沒走,都守著她,加上崔娘和奴婢們,一屋子,盡是人了。

  既然嘉柔情況還算穩定,都擠這兒也不是法子,崔娘打個眼神,寶嬰便將人都送了出去。

  桓行簡順其自然接過飯碗,坐在她身旁,緊繃的那根弦鬆了下來,目光一垂,笑道:“你倒頑皮,嚇你娘親也嚇爹爹。”

  這話,顯然是對腹中胎兒說的,他聲音溫柔,連帶著素來顯冷峻的眉眼也跟著柔和幾分,嘉柔看著他含笑神情,心裏悵悵的。

  “大將軍給我吧,我自己能吃。”她伸出手,桓行簡卻自顧拿湯匙在碗裏劃了劃,舀起一勺,送到她嘴裏:

  “別大意,我這段日子忙於政事難免疏忽你,要不要我讓阿嬛過來陪陪你?”

  阿嬛也有了身孕,讓她奔波桓府公府是說不過去的,嘉柔搖搖頭,看桓行簡衣裳也沒換,還是朝服,問道:

  “大將軍從何處來?”

  “太宰中郎範粲家裏,他病了,缺席朝議,我去看了看他。”桓行簡看嘉柔胃口倒還好,放下心來,嘉柔驀地想起東關戰事後他在洛水和都水衙門的人指點輿圖的那一幕,說道,“我吃好了,大將軍既然忙了一天,先去歇息吧。”

  她知道他的習慣,多半要在值房小憩個一刻鍾,再熬夜,此時天光黯淡,可夕陽燒出個斑斕世界映的窗子通紅,窗下芭蕉葉大成陰,一晃眼,看碧成朱。

  桓行簡將碗裏剩的湯餅吃了,嘉柔看在眼裏,忍不住道:

  “大將軍何必吃我的剩飯?你想吃什麽,再讓人去做就是。”

  “丟了可惜,總不好讓別人吃你的剩飯,我不吃誰吃?”他一笑,渾不在意把空碗一擱,命奴婢將案幾收拾了。

  臨近寒食,落了兩場潤蘇春雨,院子裏的梧桐花開,紫瑩瑩一片,風來落,雨來也落,讓寶嬰撿來串起掛在帳子裏,清甜宜人。今日春風又不小,花墜滿地,嘉柔往窗外探了探頭,看桓行簡沒有走的意思,不禁問:

  “大將軍,你公事忙完了?”

  “怎麽了?”他翻撿著為新生嬰兒準備的小衣裳,質地柔軟,滿是馨香。

  “我要出去走走,醫官說,越是快要生了越不能憊懶,要走一走才好。”嘉柔扯了件薄披風,上頭崔娘為她繡了兩枝綠萼,站在那,頗有幾分遺世獨立的味道,桓行簡笑道:“這件好看,綠萼仙子。”

  嘉柔也不理他,一個人走出來,立在階上,雲霞已經開始收勢,桃花早謝,梧桐花也落了大半,這一春,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尾聲。她到梧桐樹下,撿了朵花,置放於鼻底一嗅,不知不覺,桓行簡已經站在了她身後:

  “我記得,第一回見你,你帕子裏包的都是迷迭香。”

  是啊,迷迭香,還有少女的鮮血,時過境遷,嘉柔下意識摸了摸臉頰,仿佛那兩道血痕還殘留在頰畔,她一點也不樂意記住兩人第一次見麵的情形。

  好在桓行簡很快岔開話去,告訴她:“前頭新種了一片竹,新發的筍鮮美非常,我讓後廚做給你吃,吃了嗎?”

  “嗯。”嘉柔手裏轉著梧桐花,仰起頭,像是自語:“今年的小燕子比去年來的早呢……”

  “還留心這個啊?”桓行簡被她孩子氣的言辭逗笑,“你怎麽知道的?”

  嘉柔嗤了聲:“我就是知道,我知道的多了去,駱駝會反芻;侖山上的蒼鷹會知道自己的大限之期,雪蓮花婷婷可愛,可在要高山上的懸崖峭壁間才能采摘的到。這些,是大將軍在洛陽永遠不會知道的。”

  “不錯,你說給我聽,我不就知道了嗎?”桓行簡笑吟吟看著她,踱步與她並肩而行,“我生於中原,不知邊關風物豈不是很正常?”

  “不,”嘉柔停下來,臉上有些許的傷感之意,“大將軍不需要知道這些,大將軍學的是宦海之道,如何維持家門不墜,你讀《左傳》也好,《漢書》也好,不是為了學問,你為了掌控人心。我跟大將軍不一樣,我看到的山就是山,水就是水,大漠裏的芨芨草,也隻是芨芨草而已。”

  桓行簡不置可否:“那覺得我錯了嗎?”

  “沒有,我不想評價大將軍的陸,你那回說,人活在這世上,腳底下全都是路,我想,隻不過人跟人要走的路不一樣而已。”嘉柔把梧桐花擱在了花圃的泥土地裏,聽身後一聲歎息:

  “柔兒,有時候我覺得你還隻是個小孩子,有時候又覺得你什麽都懂。”

  嘉柔便不作聲了。

  兩人在園子裏走這麽一遭,嘉柔有些喘,回去也就很快歇下了。一連幾日,桓行簡夜裏格外警惕,留心嘉柔動靜,見她無礙,也就慢慢放下心。

  直到這日,他人剛去上朝,嘉柔覺得不適,忍了忍,該做什麽做什麽,怕又興師動眾的一場空,隻不時的問寶嬰時辰。其實,她知道時辰也沒什麽要緊事,再忍耐會兒,終忍不住開口道:

  “崔娘,我覺得我不行了。”

  崔娘眼見她臉色越發難看,忙不迭命嬰趕緊把產婆叫來,這一回,產婆到時嘉柔羊水都破了,她小臉煞白,又驚又慌,隻覺得兩腿間像開了閘,熱乎乎的暖流傾瀉下來了。

  伴隨著陣痛,嘉柔很快滿頭大汗,產婆將她裙子一掀,觀察片刻,對崔娘道:

  “這回是真要生了!”

  言罷,指揮眾人分工,嘉柔哪裏還顧得上耳畔眼前忙成什麽光景,一陣劇痛襲來,她叫了出來,手底想攥些什麽,卻什麽都抓不住,隻好一陣呼吸亂喘。

  “好柔兒,撐著些啊,”崔娘看她這副模樣,心疼死了,她長這麽大哪裏吃過這樣的苦頭,眼見小臉上汗豆大似的凝結在眉頭,崔娘隻能勸道,“柔兒,是個女人都得經這麽一遭,咱們忍一忍,忍一忍等孩子生出來就萬事大吉了啊!”

  她嘮嘮叨叨的,嘉柔哪裏聽得進去,這陣痛過去了,鬢發濕透,得以平靜的間隔中,她幾乎感激涕零。不成想,下一陣痛又氣勢洶洶地再度襲來,仿佛有把錐子狠狠地從小腹那擰著戳她,嘉柔痛的臉都痙攣了,牙關咬緊,什麽姿勢都難受,被崔娘穩穩托著腰身,動也不能動。

  她吭哧吭哧直喘氣,疼到極處時,哭著叫道:“殺了我吧!”

  產婆見怪不怪地順著嘉柔胸口,道:“夫人,不能這麽叫,你這早著呢,力氣叫完了,到時該用勁兒時使不上那才是糟!”

  說著,扭頭對寶嬰道,“熬些雞絲粥來,夫人得再吃點東西。”

  嘉柔人已經在汗水裏泡著了,聽產婆那句“早著呢”,心裏一陣絕望,大哭搖首:

  “我不生了,我不生了!”

  產婆見慣大風大浪,比她嬌氣的也罷,比她能忍的也罷,不知經了多少手,此刻,隻把嘉柔按住像哄孩子似的直噓氣。

  下腹一陣陣的縮痛,嘉柔緊張,忍不住挺腹是個抗拒的姿態,腰身往下,似乎都不是她的了,被什麽東西重重絞著,疼的她恨不能將下半身卸了去。

  嘉柔說不出話來,陣痛襲來時便是哭,緩一緩時,一臉呆滯雙眼放空似乎是貪戀那短暫的平靜,可精神卻緊繃著,等下一陣再起,她又痛得想直打滾兒。

  一雙大手在嘉柔腹部摸了又摸,產婆咂摸不已,笑眯眯地瞧著嘉柔:“多半是個小郎君,夫人,不急,先吃些東西。”

  嘉柔失神地望著她,腦子空空如也,那張臉,被淚水汗水清洗地五官愈發如工筆細描,整個人卻是像丟了魂魄,隻在痛時又叫得要死要活。

  “跟夫人說點兒什麽,分分神,這麽沒命叫可不是法子。”產婆跟崔娘說道,崔娘被嘉柔那一聲聲叫的心都要碎了,可這不是別的事,說丟開就能丟開,於是,在嘉柔耳旁,唱起她小時候最愛的涼州歌謠。

  一點成效也不見,嘉柔的注意力全在等那陣痛上,身旁,寶嬰不時拿手巾來給她拭汗。再後來,嘉柔實在是沒了力氣,哭的嗓子都啞了,腦袋一歪,闔上眼歪在了崔娘身上。

  她迷迷糊糊的,不知過了多久,又一陣痛鑽上來,她幾乎疼地想要跳起來:“啊!”

  “大將軍來了!”人群裏一陣騷動,自動為已經回公府的桓行簡讓出一條路來。

  嘉柔聽到這麽一句,也無暇分神,他來了麽?時間過去多久了?為什麽孩子還沒生下來?

  “柔兒?”桓行簡的手摸上了她的臉頰,那張臉,嘉柔從未看見過他如此急切而又焦灼的神情,她像隻快要死的鳥,可憐地耷拉著身子,望著他,隻有眼淚不止。

  “柔兒,我在這兒,別害怕。”他撩開她打濕的額發,眼中柔情無限,親了親她額頭,低語不斷,“別怕,別怕……”

  一陣痛忽把嘉柔攫住,她劇烈叫出來,桓行簡也跟著驚了下,他慌忙去看她,嘉柔卻把兩隻渴望的眼定在他身上,哭著哀求:

  “你殺了我,你殺了我,我好疼……”話沒完,臉已痛得扭曲了。嘉柔腦子裏什麽想法都沒有,她隻想死,死了就解脫了,對,死就沒有這麽痛了。

  滾燙的呼吸噴灑在他麵上,桓行簡不禁想去握她的手,不想,嘉柔在那痛的像蟲子般想扭身子,他的手根本無處安放。

  “請大將軍移步,”產婆見桓行簡倒賴在這不走了,好言勸道,“大將軍到外間等著罷,您在這幫不上忙。”

  幫不上忙,怕還得添亂,產婆腹誹道,但不敢說,隻能委婉建議道。

  桓行簡一時猶豫,兩人的手忽交握到了一起,嘉柔直掐他,劇烈喘息著一雙淚眼就這麽淒淒楚楚地注視著他,他的心驟然被揪了起來:

  “柔兒……”

  外頭,寶嬰端著適溫的雞絲粥進來了,急道:“要喂夫人嗎?”產婆穩穩一端,將嘉柔嘴一撬,邊喂邊道,“吃,吃了才有力氣!”嘉柔哪裏還有胃口,聞到味兒,隻想吐,卻聽產婆繼續喝她,“夫人你叫了這半天,早沒力氣了,要想待會兒少受罪,必須吃!”

  嘉柔含著淚,一張小臉上,盡是委屈和倔強,一口一口將粥咽下肚。吃了小半碗,再吃不下,產婆輕籲口氣,一麵給她揉捏著放鬆,一麵瞟桓行簡:

  “大將軍,曆來沒生產男人眼睜睜瞧著的,請移步吧?”

  “是啊,大將軍,先到明間等著吧?”崔娘眼巴巴望著他,女人生孩子實在太血腥,產房本就是汙穢之地,隻怕他看了,記心裏頭倒不好。

  嘉柔顫巍巍透上口氣來,喃喃道:“你去外邊……”

  她雙腿大張,整個人可笑地被崔娘在背後托著,趁疼痛沒來的空隙,嘉柔終意識到這姿勢太過難堪,她不想他看。

  桓行簡隻好到明間相候,很快,聽嘉柔淒厲的叫聲又起,一聲聲的,嗓子仿佛是劈裂的,刮的耳膜痛。他眉頭蹙著。手撐在案上拳頭緊握抵在額頭上,裏頭叫一聲,心便縮一回。

  太傅,若你在天有靈,一定要保佑柔兒母子平安。

  素不信鬼神的他,在心裏不由默念道。

  “郎君!不好了!”寶嬰忽從裏頭跌跌撞撞跑出來,一臉的六神無主,她哭道,“產婆說夫人怕是要難產,大人跟孩子哪個都難保,請大將軍再去請醫官!”

  作者有話要說:接檔依舊是古言,見作者專欄《裂國》,文名暫定,男主大概是“我紋身,我造反,我六親不認,我野性不改,但我知道我是個好男人,我才不做鳥不拉屎的草原帝國雄主,我看上了你們錦繡山河,就醬。”女主大概是,我瞧不起他,我瞧不起他,我瞧不起他,哪裏來的野蠻人,好煩,我還是改造他吧,曲線救國。

  寫的故事裏,到現在還沒寫一個原汁原味的異族男主,世子算半個。也沒寫過搞事的女主,試一試吧。有興趣,就收一個,沒有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