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作者:香草芋圓      更新:2022-08-28 11:08      字數:6897
  第65章

    京城過了臘八, 年味越來越濃了。

    等臘月二十四祭了灶神,官衙封印,太學休學, 過年的氣氛彌漫在街坊各處,家家戶戶門外新貼了春聯, 換了桃符。

    家底殷實的百姓屋簷下掛起了大片的臘肉。有交情來往的世家互相送了節禮。

    十二月初,薑鸞從山中狸奴別院探訪回來的第二天, 還是寫了一本‘自籌錢款、請建禦花園鼇山’的奏本。

    她自己覺得希望不大, 被駁回的可能遠遠大過通過的可能。

    但拿給淳於閑和謝瀾分別看過, 兩人都說,八成以上的可能, 朝廷不會駁回。

    她還是不死心地奏上了政事堂。

    這是薑鸞自從八月裏入主東宮以來,正式上奏朝廷的第一份奏本。

    上奏的結果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奏本無關政事, 而是為了讓病中的兄長可以過節觀燈。既是臣下對聖人的體恤, 又顯露了天家手足親情。

    尤其是奏本最後那句, ‘東宮出資,請修鼇山’, 堵住了所有挑事的嘴。

    戶部不用出錢,李相是個圓滑人,當然毫無異議。

    工部隻要有款項批下來,白得了個在聖人麵前露臉立功的機會, 當然更無異議。

    禦史台這回也沒意見。

    奏本在政事堂走了一圈, 批複下來出乎意料的順利。

    裴顯在薑鸞麵前出言嘲諷,話裏話外都是拒絕,薑鸞氣得拿鐵護腕砸了他, 兩人就此傷了和氣。

    等她真的上了奏本, 政事堂四位重臣聚在一起, 商議東宮皇太女的頭一道奏本時,裴顯卻壓根沒開口反對。

    禦花園裏修建鼇山的事,順利批複下來了。

    工部在聖人麵前露臉的機會來了,工部尚書拍著胸脯立下趕工的軍令狀,除夕前必定紮起一座熱鬧精美的鼇山。

    聖人前兩日又發了一場癔症,昨晚開始人倒是清醒了,就是不知道這回能清醒多久。

    薑鸞聽說了消息,趕過去探望。

    端慶帝薑鶴望正在拿撥浪鼓逗兒子。

    虎兒四個月了,在學翻身的月份,不巧天氣入了冬,身上穿得累贅,他吃力地翻了幾次,趴在龍床上,抬頭盯著耶耶手裏的撥浪鼓,咿咿呀呀地叫喚,可愛得很。

    懿和公主先來了,坐在床邊,看得歡喜,又不敢伸手抱。

    “這麽小的虎兒,一個沒抱住,掉下去了怎麽辦。”

    端慶帝薑鶴望靠在床頭,聽得直笑,“抱不住掉下去了,也是掉在床上,厚實的被褥,還怕摔著他小子了?”

    懿和公主看了眼顧娘娘,委婉地推脫,“娘娘抱吧。我拿撥浪鼓逗逗虎兒就好。”

    薑鸞就在這時通稟進來。

    她卸了身上的雪貂皮鬥篷,搓著手過去,“外頭的雪下得好大,二兄賞了雪景沒有?”

    “賞過啦,早上站在門邊看了一會兒。今年的雪是不小。”

    端慶帝捂嘴咳了幾聲,和她開了個玩笑,“兩手空空就來了?就連下廚碰了滿手灶灰的梨子水也沒帶來一碗?”

    薑鸞呸了聲,“埋汰誰呢,我下了七八次廚了,沒一次碰的滿手灶灰。給二兄的禮就在窗外堆著。”

    禦前內侍過去開了半扇窗,迎麵一個碩大的雪人堆在庭院裏,眉眼五官細致得捏劃過了,依稀是薑鶴望自己的模樣。

    雪人的腦袋上像模像樣戴起翼善冠,身上披了一件袍子,雪人兩隻手拉出一幅金底紅紙的橫聯,薑鸞的字跡寫道:“福壽安康。”

    薑鶴望看得歡喜,笑聲牽動了肺葉,又斷斷續續地咳了一陣。

    “在外頭堆了多久了?難怪這麽遲進來。阿鸞實在是、咳咳……有心了。”

    “沒多久。”薑鸞聽著二兄止不住的咳嗽,關切地問,“前些日子我和二姊送來的秋梨還有嗎?每天帶著吃,有助於養肺的。”

    “一直都有,放冰窖裏凍著,每天拿兩隻出來蒸著吃。咳嗽比之前好一些了。”

    懿和公主召薑鸞過來龍床邊,讓開身子,

    “兩個月前是虎兒整日忙著喝奶睡覺,一個月前輪到你忙著學政務了。今兒總算你和虎兒兩邊都有空閑,阿鸞快過來看看虎兒。”

    薑鸞早瞅見床上趴著的大胖小子了,直接坐去龍床邊,親昵地貼了貼虎兒粉嘟嘟的臉頰,

    “肉嘟嘟的小虎兒,長得真壯實。來,三姑姑幫你翻身。”

    她接過撥浪鼓,使壞地故意放到虎兒嘴邊,先給他咬了咬。虎兒抬手要抓時,撥浪鼓往旁邊迅速避開了,念念有詞,

    “翻身,來,翻一個。翻身三姑姑就給你吃。”

    虎兒張嘴咬了個空,氣得哇哇叫,艱難地翻了個身,胖嘟嘟的小手往前一撲,把眼前的撥浪鼓牢牢抓在手裏。

    周圍禦前隨侍的內宦女官們齊聲歡呼,“小殿下翻過來了!”

    虎兒把撥浪鼓的手柄塞嘴裏啃了一大口,亮晶晶的口水滴溜到了龍床的提花錦被上。

    端慶帝笑得又咳喘起來,揮了揮手,吩咐左右宮人,“給虎兒擦擦。”

    顧娘娘身邊隨侍的大宮女風信衝上去一步,就要把撥浪鼓搶下來,去擦虎兒的嘴,虎兒的小拳頭捏得死緊不肯放。

    端慶帝看得哭笑不得,連連搖頭,“不是擦虎兒,是擦他咬的撥浪鼓。擦幹淨了給他拿著繼續咬。”

    薑鸞既然來了,端慶帝就和她說起幾件朝廷新奏上來的正經事,

    “正旦大朝會,是大聞朝開國兩百年的老傳統了,不像重陽宴,還能往後推一推時日,改個秋日宴的名號一樣的辦起來。正旦大朝會,不論朕那天如何,能不能起身,文武百官必然要入宮賀儀。新年第一日的朝會,象征新年之始,意義至關重要。”

    他以坦然的口吻說起自己的病症,

    “朕的癔症,什麽時候犯,什麽時候又好了,太醫們都說不準。朕想來想去,除夕夜那天,務必勞煩阿鸞在宮裏守著。朕情況好,一切如常不必提;朕的情況如果不好,阿鸞務必代朕參加正旦大朝會,接受百官朝拜。這是薑氏皇室在朝臣麵前的臉麵,萬萬耽擱不得的。”

    薑鸞應下了。

    “每年除夕都有宮宴,我原本也是要在宮裏守歲,不礙著什麽。”

    就在這時,外頭通稟進來,說道顧六郎來了。

    薑鸞聽得名字耳熟,順著姓氏才想起來,是顧娘娘家裏的幼弟。秋日宴時似乎見過一麵,恃才傲物,當麵罵了謝瀾,鬧得不太痛快。

    薑鸞坐著沒動,懿和公主起身就要回避。端慶帝攔住了她,

    “你們二嫂家裏最小的弟弟,算是自家親戚,不必避讓。”

    他無奈地看了薑鸞一眼,“顧六郎來京城才多久?人生地不熟的,禮儀生疏,人又不夠穩重,上回聽說衝撞了阿鸞?都是自家親戚,叫他過來賠個禮,秋日宴上的事就算過去了。”又看了眼顧娘娘。

    顧娘娘低頭默然無語。

    薑鸞當然無可無不可地應下了。心裏轉了個圈兒,心想,怎麽這麽巧,在禦前都能碰著麵?故意算好了時辰堵我呢?

    寢殿外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顧六郎進來了。

    上次在秋日宴上他爭一口意氣,對謝瀾無禮,當著薑鸞的麵大放厥詞,被薑鸞喊人拖了下去,顧六郎當眾丟光了顏麵,回家後便閉門不出。

    這回在禦前重新見了麵,顧六郎大禮拜下,以君臣禮規規矩矩地拜謁了皇帝和薑鸞,口稱‘謝罪’,並不多說廢話,垂目倒退著出去了。

    端慶帝對著小舅子的背影,“看起來是穩重多了。”

    薑鸞搖頭,“他隻對二兄和我行禮,看了眼二姊,跳過去了!堂堂一國公主難道受不得他的禮?二嫂,你得好好教教六郎。”

    端慶帝對這位半瓶子水晃蕩的小舅子印象其實一般,純粹是看在發妻的麵子上打圓場。

    “至少把話說開了,阿鸞原諒了六郎的無心之失,叫六郎不必再躲在家裏不敢出門見人。彼此都是親戚,除夕宴把六郎也叫來吧。”

    顧娘娘溫婉地應下了。

    虎兒還在咿咿呀呀地抱著撥浪鼓啃,端慶帝逗著兒子玩兒一陣,露出思考的表情。

    薑鸞是了解她二兄的。富貴堆裏養大的閑散王爺,就算登了基,舊日的積習哪容易除盡。看他表情就知道,心裏指不定在想什麽八卦事。

    果然,下麵聽薑鶴望說,“說起來,宗正卿家裏的老大,薑三郎,比朕年紀還大吧?至今沒娶親,沒兒子,哈哈!”

    懿和公主忍著笑,薑鸞翻了個白眼。

    前世裏薑三郎也是一把年紀才被家裏硬逼著娶了親,沒想到婚後四年抱了仨,兩兒一女,是她京城裏最親近的幾個小侄兒小侄女。

    薑鶴望忽然又若有所思,“哎,還有一個。裴中書,年紀比薑三郎還大吧?”他不很確定地問,“從沒見他身邊跟著女眷。是不是也沒成親?還是在河東成親了,女眷沒帶進京裏?”

    旁邊隨侍的內宦笑道,“裴中書沒成親。據說是父喪未滿三年,在守孝。”

    “哦。”薑鶴望點點頭,“他年紀不小了。”

    跟身邊的顧娘娘商量著,“裴中書二十大幾的,族裏怎的沒人給他張羅婚事 ?要不要朕給他在京城裏相看個美貌世家女,賜個婚?”

    顧娘娘遲疑著,“賜婚是頭等大事,不如把裴中書召進宮來,當麵問問……”

    薑鶴望連連擺手,“我們自家人私底下說幾句閑話還行,當著裴中書的麵,朕不太敢提他的私事。哎?”

    他突然想起來,“阿鸞,你不是和裴中書議了舅甥親戚的嗎?要不然你替朕走一趟,私下裏問問?”

    薑鸞拿衣袖鑲著的毛邊逗弄著虎兒,頭也不抬,

    “二兄有這個意思,自己問去,我可不趟這趟渾水。”

    薑鶴望時而昏睡時而清醒,很多事都模糊了。他疑惑地問:

    “怎麽了?記得你們秋日宴上是鬧得不大痛快,難不成一直鬧到現在?可還是為了那盧四郎的事?”

    薑鸞趕緊把話頭堵上,“沒有的事,最近不吵了。”

    她二兄碎嘴起來,洶湧的好奇心也不是好應付的,最後還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擋住了他的問話,薑鸞跟二姊趕緊起身告退。

    懿和公主笑了一會兒,又幽幽地歎了口氣,“剛才仿佛又是二兄還沒有開府,我們三個在宮裏過年守歲時候閑聊的模樣了。才幾年過去,物是人非呀。”聲音裏有些傷感。

    薑鸞握住了二姊柔軟的手心,“日子會越來越好的。”

    “嗯。”薑雙鷺反手握住妹妹的手,兩人並肩走出十幾步,薑雙鷺掩不住好奇心,悄聲問,“裴小舅果然還沒娶親?他過年都要二十六了!”

    “二十六怎麽了?”薑鸞想起了前世的遙遠記憶,哼了聲,“有的人啊,就是勞碌命。別說二十六,三十了還娶不上老婆呢。逢年過節隻能跟家裏一堆侄子侄女過。”

    薑雙鷺又好氣又好笑,“都快過年了,嘴裏淨沒好話。好端端的咒人家三十歲娶不上親。”她懷疑地問,“你們真不吵了?聽起來不像。”

    薑鸞笑了笑,“真不吵了。”

    人都避著不見麵,當然不會吵了。

    新年就在眼前,誰都不想大過年的招惹不好的兆頭,臘月裏彼此見麵都客客氣氣的,再大的仇怨都暫放下。她前兩天去臨風殿碰見了守庭院的呂吉祥,對著呂吉祥都還笑了下。

    隻除了一個人,仿佛繞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起點——

    薑鸞在宮裏偶爾遇見裴顯時,兩人又不說話了了。

    不,還是有點不一樣的。

    如果說之前八九月裏是薑鸞單方麵不肯搭理裴顯,如今情勢變得更詭異,變成兩邊互相不搭理了。

    文鏡如今有機密軍務在身,半個月不在東宮。東宮屬臣跟著薑鸞最久的要算淳於閑。

    淳於閑看在眼裏,心裏忍了好幾天,最後還是找個無人的機會悄悄問薑鸞,

    “殿下和裴中書……可是十二月初三出城那次爭執的緣故?如果殿下需要臣屬代為傳話,居中轉圜的話……”

    薑鸞正在校場裏練開弓。

    她最大的問題確實是腕力,十斤重的鐵護腕在她身上掛著的頭幾天,別說開弓了,她連舉筷子吃飯都費足力氣。有天夜裏起身,迷迷糊糊一個翻身,直接被手腕上的重量帶得跌下了床。

    戴了半個月,情況好轉了不少。最近幾天沒剛開始時的混亂,她確確實實地感覺到,手腕子似乎是比從前力氣大了些。

    她今天卸了鐵護腕,試著開弓。

    往常使盡全力隻能開一半的軟弓,居然被她搖搖晃晃拉開了大半,可見進步十分明顯。

    薑鸞扔了長弓,摸了摸自己繃緊的肩胛和上臂,心裏想,再這麽練下去三五年,宮裏精細嬌養出的一身雪白軟肉,遲早變成軍裏壯漢們身上的腱子肉。

    她自己抿著嘴樂了一陣,正好淳於閑看她心情似乎不錯,過來問她的意思,要不要替她轉圜。

    “不必。”薑鸞一口回絕,重新把鐵護腕往自己纖細的腕上套,細牛筋繩勒到最緊。

    “這回是裴中書硬找我的麻煩。我都沒說什麽,他非要拿難聽的話刺我。刺得我不開心了,他就開心了?”

    “這一對鐵疙瘩……”薑鸞晃了晃,“我之前在山裏應諾他的。說好戴三十日就是三十日。等過了年,文鏡差事辦妥回來了,他就要按承諾替文鏡辦冠禮。他如果食言不肯來的話,淳於,你幫我把這對鐵疙瘩砸他身上去。”

    兩邊突然鬧僵的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該知道的人都知道。淳於閑歎著氣勸說,“別,殿下三思。真砸傷了裴中書,事情就難以挽回了。”

    他直言不諱,“聽殿下之前的意思,似乎也沒多大的事,說了幾句不好聽的話而已,怎麽鬧成這樣?殿下恕罪,臣屬有必要說明一件事,這次殿下在禦花園建鼇山的奏本進了政事堂,裴中書並未阻攔。”

    薑鸞舔了舔兩邊的小虎牙,沒吭聲,手裏換了竹弓。

    練到十二月裏,開弓的姿勢已經練熟了,也學會了發力。開弓射箭,射出了六十步遠。

    她扔了竹弓,難得有些苦惱。

    “說實話,我猜不透他在想什麽了。上次當麵把話撂得那麽狠,罵我拍二兄的馬屁!呸,不就是舍不得花錢,非要我也把手裏的錢攢著等急事用嗎。我還以為他為了修鼇山的三千兩銀會往死裏攔我。”

    淳於閑對政事嗅覺敏銳,察覺出了其中的異樣,

    “裴中書想攔下什麽事,不會放任其做大,必定從一開始就會阻攔。如今他不攔,或許根源不在修鼇山的錢財上,而是另有隱情?”

    裴顯擱心裏最深處的隱情,當然不是其他人隨隨便便能猜出來的。

    他心思深重,就算心底翻騰著千尺驚濤駭浪,表麵上無波無瀾,靜水流深。

    坐在他如今的位子上,隻要他存心和人拉開距離,就沒有拉不開的距離。

    政事堂外的六部值房處,每日給皇太女的邸報講解十二月裏還在繼續著,直到臘月二十四官府衙門封印才停了。

    裴顯如果不想去,隻需一個‘忙’字,連藉口都不必找。

    距離拉開了,偶爾宮道正好經過,兩人在兩堵朱紅高牆中間狹路相逢,彼此隻掃過一個眼風,互相不加理睬,直接擦身就走過去了。

    宮裏的人起先瞧著驚駭,後來疑惑,私下裏議論紛紛。等瞧多了,漸漸都看習慣了。

    裴顯事忙時不覺得怎麽。

    求仁得仁,他自己求來的距離,從此不必相處在一室中,忍受著無處不在的煎熬。距離拉開得遠了,他的心也平靜了,再不會因為鼻下傳來的一縷幽香,視線裏無意瞥過的一抹明麗胭脂紅,踩過雪地的一行活潑腳印,種種雪泥鴻爪、難以捉摸的痕跡,突然擾亂了心緒。

    他又是慣常的那個自己了。

    冷靜,強大,理智,鎮定。

    但過了臘月二十四,官衙封印,身上的差事輕省了許多,再也沒人整日整夜的找他,他突然空閑下來了。

    人空閑下來了,想事的時間就多了。

    他很久沒有做夢,但這個臘月裏,他開始斷斷續續的做夢。

    他從政事堂走過六部值房的路,是大半年以來每日例行的路徑,他閉著眼睛都能走得到。

    在他的夢裏,他沿著長廊一間值房一間值房走過去,習慣性地在一間值房停住,探身往裏看。

    一截銀朱色的廣袖迤邐拖在長案上,皓白的手腕伸出,削蔥般的手指慢悠悠地剝著金黃的橘子。

    他在門邊看不清衣袖主人的麵目,但那窈窕的身影是他日日看在眼裏,從各個角度都極熟悉的。耳邊活潑潑跳動的一對白毛球耳墜子也是他看習慣的。

    他抬腳就要進去值房門裏。

    一聲輕笑從門裏傳來,把他牢牢地定在門外。

    那個熟悉的溫軟聲音說,“裴小舅,別進來。”

    皓白的手腕抬起,纖柔手掌托起剝了皮的金黃色的大柑橘,白色的橘絡零星掛在橘瓣上。

    門裏的人輕笑,“別進來,裴小舅。你都沒接本宮的橘子。咱們再也回不到過去啦。”

    門關上了。

    他站在門外,門裏傳來了琅琅的講解聲,聽聲音依稀是謝瀾。她的聲音透過薄薄的木門傳出來,輕快又活潑,她在門裏拍著手笑,

    “大白小白,把你們的看家本領使出來,跳得更快些!”

    裴顯在臘月的冬夜睜開了眼。

    此刻的京城萬籟俱寂,窗外簌簌落著雪。他打開靠床的那扇窗,窗欞一片銀白。細碎的雪片隨著夜裏的寒風呼啦啦吹進室內。

    他宿在兵馬元帥府的書房裏。

    書房的窗邊擱著一盆報歲蘭。是薑鸞十月裏送來的兩盆報歲蘭的另一盆。

    他最近忙於公務,連續宿在宮裏,值房裏那盆報歲蘭被他養護得極好,年關近前,花苞已經綻開出一朵粉色的蘭花。出入他值房的官員看到了,人人都停步觀賞,嘖嘖稱讚。

    養護得極好的報歲蘭,撫慰了他動蕩的心。他時常在沉思時輕輕地撫摸碧綠的長葉,偶爾細微地用指尖彈一下,噙著細微的笑意,觀賞生機勃勃的蘭草發出一陣不滿的顫抖。

    他幾乎忘了兵馬元帥府的這盆蘭草。

    臘月二十四之後,官衙正式封印,他從皇城值房回了兵馬元帥府,進了書房,迎麵看見一盆蔫嗒嗒的,幾乎失去了活氣的報歲蘭。

    他原本平穩無波的一顆心,看到窗邊那株半死不活的蘭草時,忽然劇烈地動蕩起來。

    他求仁得仁,把距離拉開了。

    但他當初所求的是什麽。

    是她能如她所願,隨心肆意地在天上飄著;是他能如自己所願,安安穩穩地在地上看著。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彼此見了,平心靜氣,互相道一聲安好。

    他們現在見麵時,平心靜氣麽?互道安好麽?

    不,他們已經不說話了。

    裴顯把窗邊的報歲蘭挪到了溫暖的室內,拿起小鏟子鬆了鬆土,往盆裏加了點水,施肥,盡最後的力救一救。

    把兩扇窗戶打開,站在京城呼嘯的夜風裏,對著吹進室內的漫天細碎雪花,喝了整夜的酒。

    作者有話說:

    晚上加更!

    【頭頂椰子雞感謝投喂】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何所欲、黃沙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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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幾攜、陌上、醨酒 10瓶;我愛小莽莽 7瓶;河神 6瓶;一遙隃杳 5瓶;嬌嬌與金貴 4瓶;熱望、天使麵孔殺手、花裏菜菜、maohao0888 2瓶;木有表情的小樹、江嶼白、認真踏實的小語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