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作者:香草芋圓      更新:2022-08-28 11:08      字數:7010
  第64章

    撥給中書令使用的單獨值房, 不像普通的值房那麽逼仄,但也不怎麽大。

    外間會客小廳的布置一覽無餘,簡單到近乎簡陋, 幹幹淨淨雪白的牆,宮裏統一製式的大木櫃靠在牆邊, 牆上掛著一看就是年代久遠的書畫,也不知道是哪位前任中書令留下來的。

    桐木長案擺放著一盆枝葉碧綠的報歲蘭, 淺粉色的花苞含苞待放, 是值房裏唯一亮色的裝飾。

    薑鸞在小廳轉悠了一圈, 就要往裏間去,裴顯攔住了。

    “裏麵是臣夜裏值守起居的處所。殿下不好進。”

    薑鸞隔著鏤空木隔斷往裏頭看了一眼, 裏間更小,隻放了小榻被褥, 一張木書案, 矮幾上放著盞油燈。小榻邊擱了個衣櫃, 一套官袍隨意地扔在衣櫃上。

    沒什麽好玩的。她放棄了進去,轉身在小廳裏唯一的黃花梨坐床上坐下了。

    親兵小跑著送來兩盞熱茶。

    薑鸞端起茶盞嗅了嗅。沏茶的茶具倒是講究了不少, 是宮裏的好青瓷。泡的茶跟兵馬元帥府裏沒差別,估摸著還是灶台上燒開的熱水一衝了事。

    “有勞裴中書。”她喝了兩口茶,往木案上一擱,直奔來意, “鐵護腕拿出來, 替本宮戴上。”

    裴顯沒多說什麽,把才端起的茶盞放下,起身打開了靠牆的木櫃, 從裏頭拿出裝鐵護腕的藍布包袱。

    親兵小跑著過來, 把桐木長案對麵放置的小型胡床搬動, 改為放置在坐床側邊。

    裴顯從包袱裏取出加重的鐵護腕,試了試鬆緊,坐在胡床上,攤開了手掌,還是那副公事公辦的口吻,

    “請殿下伸手。”

    薑鸞大喇喇地把手腕往前一伸。

    裴顯視線低垂,專注著盯著鐵護腕,仿佛眼前隻剩下這一件東西。

    但小巧精致的紫貂皮手套伸了過來,難以避免地闖入他的視野。貂皮套和上襦袖口之間露出一小截玉白的手腕,她今日空閑,手腕上還套了幾個叮叮當當的金手釧,精致又漂亮。

    裴顯撥開幾個金手釧,又撩開鑲著毛茸茸狐皮滾邊的窄衣袖,那一小截白生生的手腕就完全暴露在他的視線下了。

    手腕生得纖細,平日裏手裏拿得最多的就是團扇,陡然加了十斤重量,她又不是個習慣吃苦的,難怪上次戴了不到半日就脫了。

    裴顯對著眼前雪白的皓腕,心裏淡淡地想,艱難困苦,玉汝於成。如今坐在皇太女的高位上,日後免不了驚濤駭浪加身,該吃的苦還是早些吃起來。

    他的視線往下落,連眼前的手腕都不看了,隻盯著地上的青磚。鐵護腕是軍裏日夜用的隨身物,他閉著眼睛也能給她戴上。

    鐵護腕上打了數十個洞眼,黑色牛皮繩交叉穿過洞眼,繩索兩邊勒緊,啪嗒一聲,搭扣搭上,鐵護腕牢牢地套住了那截皓白的手腕,他一鬆手,薑鸞的右腕立刻被沉甸甸扯著往下墜。

    薑鸞托住右腕,不滿地抱怨,“繩子勒得太緊了。”

    裴顯並不出聲,視線還是盯著青磚,抬手鬆開勒緊的牛皮繩,搭扣鬆開一截。

    薑鸞這回更不滿意,喊,“太鬆了。”

    “太緊了。”

    “太鬆了。”

    “太緊了,疼疼疼!”

    裴顯:“……”

    他盯著青磚地的視線終於抬起,幹脆利落地把才套上的鐵護腕拆了,往桐木案上一扔,咚的一聲悶響。

    動作不客氣,語氣倒還是平靜無波的。

    “殿下的狸奴沒了,憋了滿肚子火氣,往臣這兒撒?”

    薑鸞饒有興趣地瞧著他。

    死水一潭的平靜表麵被她扔了個石頭砸進水裏,攪得動蕩不安,現在人又鮮活起來了。

    她揉著被勒疼的手腕,“盧四郎是你們放出去的誘餌,我又不是傻子,連這麽淺顯的道理都聽不懂?我生氣的不是盧四郎的事。”

    她說話故意說了一半留了一半,對話的隻要是個正常人,就會接口往下問,她生氣的是什麽事。

    但裴顯顯然不是個正常人。他就能忍著不問。

    他端過長案上的茶盞,啜了一口,放回案上。剛才被薑鸞激出來的淺淡的情緒波動消失了,他恢複了淡漠的神色,擺出一副公事公辦、洗耳恭聽的態度。

    “文鏡不在,臣不能讓殿下滿意的話,殿下可以叫值房外等候的女官進來伺候。女官還是不能伺候得殿下滿意的話,也可以請殿下青睞的東宮屬臣謝舍人來。”

    裴顯的視線盯著長案上的報歲蘭,漠然道,“區區穿戴鐵護腕的小事,殿下莫要小題大做。”

    薑鸞的火氣上來了。

    她原本不是什麽好脾性的人。

    “行,本宮不做小題大做的事。咱們就事論事。”

    她捋開袖口,露出被繩索勒紅的手腕部位,

    “鐵護腕的繩子不行。戴起來覺得疼,一半是勒得太緊,一半是繩子太粗。剛戴上就把皮勒紅了,帶不了幾天肯定磨破皮流血。勞煩裴中書換個繩子。”

    裴顯的視線終於從從報歲蘭頂部的淡粉色花苞上挪開,在薑鸞的手腕上轉了一圈。

    白生生的細嫩肌膚,兩道觸目明顯的紅痕。他剛才視線盯著地,沒瞧見。

    裴顯的視線在觸目的紅痕處凝了片刻,倏然收回目光,重新拿起長案上的鐵護腕,指腹細細撚了幾下牛皮繩。

    “裏頭是摻了幾股麻繩。”他盯著地麵說,“殿下稍候,臣去找些細牛筋來,做個純牛筋的繩套。”

    軍裏不缺牛筋。牛筋柔韌,常做弓弦,在軍裏的用處很多。不一會兒,親兵飛奔捧來了一捆細牛筋。

    親兵進來值房行禮,曬幹的細牛筋散了滿地,拿起大剪刀正要搗鼓,薑鸞坐在桐木長案後,清脆地敲了敲木案,阻止了。

    “本宮隨身用的東西,經手的人越少越好。鐵護腕既然是裴中書的東西,還要勞煩裴中書親自動手。”

    裴顯坐在原處不動,“殿下才說的,不小題大做?”

    “當然不小題大做。”薑鸞斜靠著桐木案,脫了手套,指尖摸著四季蘭的長葉片,理所當然,

    “是公事公辦。本宮說的話,那個字說錯了?”

    裴顯的視線落在細微顫抖的蘭花長葉上。削蔥般的指尖靈活而頑皮。一下下的輕撓著葉片,撥動了心弦。

    他還是沒多說什麽,揮揮手,命親兵退下了。

    他果然親自動手,當場拆了鐵護腕的牛皮繩,剪下一截細牛筋,穿在鐵護腕的洞眼裏。

    戰場上執刀劍的手,拿起剪刀,做起瑣碎的細事也不遲疑。做事從容熟練,牛皮筋折成三股,左右交錯,很快地穿好了數十個洞眼。兩邊用力一拉,鐵護腕收緊,已經是待用的狀態。

    薑鸞把手腕往前一伸。

    她這回伸的是左手。

    裴顯坐的胡床,擺放在她的右手邊。她的左手邊空蕩蕩,什麽坐具也沒有。

    “這邊,裴中書。”薑鸞斜倚著長案,無聊地指尖轉著烏黑發尾,左手刻意地往左邊伸,對著空蕩蕩的青磚地。

    從剛才進來值房,他就刻意不看她,不多話,拉出疏遠的距離,她倒要看看,他要把兩人的距離拉到多遠。

    裴顯托著鐵護腕,並不和她掰扯什麽,果然采用公事公辦的態度,往後退半步,撩袍單膝跪下,這是最正經的君臣覲見姿態。

    他把薑鸞的左手擱在膝頭上,撩起銀狐滾毛邊的上襦窄袖,目不斜視地開始穿戴。

    他目不斜視替她穿戴,她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瞧。

    薑鸞不惹事的時候,穿戴兩個鐵護腕也就是幾個呼吸間的事。

    沉甸甸的重量墜在手腕上,裴顯起身,還是以那副公事公辦的態度,

    “殿下主動替文鏡承擔了責罰。其實殿下不必如此。臣其實也並無意責罰文鏡什麽。但文鏡心中有愧疚,若輕微責罰了他,反而能解脫他的負疚心。”

    薑鸞輕輕‘嗯?’了聲。

    “你的意思說,本宮沒事找事,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了?”

    “不。殿下當眾替文鏡承擔了責罰,隨行的東宮將士都看在眼裏。殿下願意替東宮下屬擔責,眾人感念於心,會極大地提升殿下的威望。”

    裴顯以純粹就事論事的說道,“殿下做得好。”

    薑鸞捋開窄袖口,視線打量著鐵護腕,輕笑,“裴中書在教導本宮?”

    他有一套行雲流水、熟練之極的禦下之道。

    不遠不近的距離,隨時隨地的教導,兩人的相處充滿了君臣大義,他悉心教導東宮皇太女時,簡直是正義凜然的完美臣下……看起來就是他另一套行雲流水的君臣之道了。

    “比不上裴中書。”薑鸞往後一靠,同樣彬彬有禮地,以客氣而冷漠的語氣說起話,

    “裴中書運籌帷幄,不論是山裏的盧四郎,還是出行的本宮,都在裴中書的謀算之中,都成了釣出大魚的香餌。”

    她敷衍地拍拍手,“手段厲害啊。邸報上寫的那些算什麽,本宮跟著裴中書,時時刻刻都能活學活用,學到厲害的招式。”

    手腕太重,拍手也隻拍了兩下,在狹窄的值房裏回蕩著,突兀又冷清。

    裴顯也意識到她突然的語氣轉變。

    他看了一眼案上的蘭草,碧綠葉片被削蔥般的指尖生氣地用力彈動,顫抖不止。他的視線轉開了。

    又退了兩步,站到了窗邊。

    值房地方不大,窗邊那處通風透光,中書省官員進來他的值房回話時,時常站在那裏。如今倒了個個兒,他自己站在那兒了。

    裴顯感覺有些好笑,自嘲地勾勾唇,

    “殿下真心想學的話,能從臣這兒能學到的遠不止今天這點招式。殿下想學?臣傾囊傳授。”

    “真的?”薑鸞果然被勾起了點興致,露出個感興趣的姿態。

    她的手肘斜倚著長案,指尖漫不經心地撫摸著桐木案上的長蘭葉,聲音溫軟動聽,話語裏卻帶出毫不掩飾的明晃晃的挑釁,

    “那就教教看……像裴中書這樣的高位,想把人從高處拉下來,本宮需要怎麽辦。”

    裴顯站在牆邊,低沉地笑了聲。

    “殿下的問題有意思。”他又無懈可擊地打起了官腔,“臣不知如何應答。”

    他的耐心向來很好,即使是存心敷衍的時候,表麵上也挑不出錯處。薑鸞卻有點煩了。

    “心裏明鏡似的,故意不肯說吧。”

    她無聊地擺弄著手腕處係緊的細牛筋,“裴中書不肯說,我來說一點。”

    “盧氏家產豪富,撈出個嫡係子弟就舍得出一窖子金。裴中書,你抄了盧氏本宅的家產,隻抄出了十二萬兩金?反正我不信。你手裏截留了不少吧。讓我往下猜猜……”

    裴顯無聲的注視下,她漫不經心地往下猜測,

    “有人費了大力氣弄走了盧四郎。你彈劾盧氏的重罪之一就是貪墨軍餉。如果有人指使,讓盧氏唯一的嫡係指認你貪墨抄家所得,侵吞巨額國庫,讓你也倒在貪墨的汙名下……聽起來是不是很有意思?”

    裴顯站在窗邊,神色巋然不動,依舊還是那副平日的鎮定模樣,

    “殿下聰慧,心思轉得快。臣背後站的是整個河東裴氏,殿下剛才的刁鑽問題,恕臣不能答。臣隻略說兩句。”

    “臣現在坐的位子,區區一個疑似貪墨的罪名,倒塌不了。”

    他往後半步,後背往身後白牆上一靠,淡笑,

    “想要八萬玄鐵騎撐起來的兵馬元帥府倒塌,當然要尋一個比侵吞國庫更嚴重的罪名。”

    薑鸞極有興趣地追問。“比如說?”

    裴顯不答。

    薑鸞盯著他看了一陣,忽然莞爾笑了,“提起背後的河東裴氏,裴中書心緒起伏了。我還以為你成了一塊又冷又硬的石頭。原來還有活氣嘛。”

    她托著兩個鐵疙瘩站起身,“放心,今天聽過就算了,不會讓你的兵馬元帥府倒塌的。倒塌了你這個河北道兵馬元帥,誰替我二兄掌八萬玄鐵騎精兵去。”

    她起身往值房外的庭院走,邊走邊隨口問,“今天話都說得這麽不好聽了,不妨再直白點。裴中書從盧氏抄家的資產裏到底留下了多少?說說看。”

    她估測,“三萬兩金?五萬兩金?總不會有十萬兩金吧。”

    裴顯閉嘴不答,從窗邊走開兩步,走到門邊,做出送客的姿態。

    “又不說?你真沒意思。”薑鸞抬腳出了門檻,一掀門口擋風的厚布簾子,庭院裏的穿堂風呼啦啦吹進來,她在冷風口裏打了個寒戰。

    庭院裏等候的春蟄衝過來替她穿戴好紫貂皮帽和暖耳,秋霜拿過一件簇新的狐白裘,裹在她肩上。狐白裘有點長,裹住了她全身,隻在最下方露出麂皮靴尖。

    薑鸞被裹得全身上下都毛茸茸的,停在雪地裏,微揚著下巴,仿佛踮腳過雪的名種貓兒,模樣矜貴又可愛,嫣粉色的唇瓣潤澤開合,即使罵人的時候也勾人。

    她在雪地望過來,睨著值房門邊站著的頎長身影,“行,你不肯說,那就各退一步。”

    裴顯站在門邊,穿堂風穿心似的往他身上灌,朔風卷起他的衣擺,他的視野裏驚鴻一瞥,處處都是矜貴貓兒般的貴女。他的視線盯著雪地。

    “殿下有話直說。”

    薑鸞站在庭院裏說,“我不問你手裏扣下了多少,也不要你出錢,我自己出錢辦事,跟你知會一聲,到時候你別攔著。”

    “今年聖人發話,說朝廷國庫空虛,宮內過年節省用度,紅絹宮燈用得都是去年過年內庫裏的陳貨。這些都不計較。我想在後花園裏給聖人搭個鼇山,聖人病中出不了宮,至少可以去禦花園過年看燈。”

    裴顯站在門邊,寒風陣陣,雪地上有薑鸞踩出的一連串淘氣的腳印,他連雪地都看不得了,他的目光改而遙望天邊。

    今日的天色不好不壞,陽光時隱時現,大風少雲,天邊幾縷映著日光的流雲在大風裏吹得四處動蕩,劇烈變幻著形狀。

    “得了一窖子金,殿下的口氣也大了。張口就是一座鼇山。殿下可知道,搭建一座鼇山至少要三千兩銀。”

    他冷淡地道,“三千兩銀,足夠兩個營的將士人人做一身過冬的冬衣。殿下剛才問起臣手裏扣下的數目,臣不便直說。隻說一句,今年新發下去了一批十萬件冬衣,沒有走戶部的帳,上個月底送到軍營裏,將士們捧著新衣叩謝天恩,感念聖人體恤。”

    薑鸞知道他手裏扣著大筆錢財的目的。

    “我知道你摟著金山銀山不放手,是防備著出意外。你手裏兵多,用錢的地方也多,手裏多點救急的錢,你安心。但裴中書,你睜眼四下裏瞧瞧,眼下並未起兵禍,我二兄卻是實打實地病重著。顧娘娘是小門低戶出身,她怕被人彈劾,聖人說宮裏要節省開支,她連自己用的蠟燭都節省了,隻在虎兒的房裏點蠟燭,自己房裏隻敢點油燈。”

    薑鸞在雪地裏踱開幾步,麂皮烏靴底踩出新的一行小巧的足跡,

    “你們說今年宮裏不修鼇山,顧娘娘一句話異議都不會提。你說的話其實不錯,充盈國庫,橫刀秣馬,你們心裏惦記的都是家國大事。”

    薑鸞幾步踱回來,站在值房門外,對著門裏神色淡漠的當朝權臣,抬起沉甸甸的手,比劃了一下,

    “但我的心沒那麽你們大。我就看到我二兄病著,出不了宮,過不了節慶,他是愛熱鬧的人,如今整天病著,這個冬日他過得不怎麽開心。人一輩子那麽短,不開心的日子那麽多,手裏又不是沒錢,何必呢。”

    白皙柔軟的手掌在裴顯麵前抬起,比劃了個‘三’。

    “牢牢握在你手裏的金山銀山,沒讓你漏出來,裴中書。三千兩白銀我出得起,我自己出錢在宮裏紮一座壯觀熱鬧的鼇山。過兩天我遞個奏本去政事堂,提一提建鼇山的事,你別攔我。”

    裴顯不應。

    薑鸞觀察他的神色,先是帶著篤定等待,漸漸又起了些懷疑,

    “裴中書,這麽小的事,咱們好歹有些交情,你不至於吧。我剛才屋裏的話是說得不好聽,你故意怠慢我又好到哪裏去?你最近到底是怎麽回事?”

    裴顯始終不應。

    一個站在門邊,一個站在門外,薑鸞邊說邊走近,話說完時,站得過於近了些,身上狐白裘在熏籠裏熏烤的淡淡的香氣傳進了裴顯的鼻尖。

    她防備著今天進山顛簸,專程帶出來的都是提神醒腦的冰片香。

    身上衣裳沾染的清涼提神的香氣,和她自己身上帶著的淡淡的幽香混在一起,形成奇異而獨特的淺淡香味,聞起來像是三月裏雨後的青草和花香。

    裴顯往後退了半步,拉遠了距離。但穿堂風吹過身側,鼻尖縈繞的那股獨特的幽香反而更明顯了。

    他的臉上沒有顯露分毫,開口說話的口吻更加疏離:

    “耗費三千兩銀在宮裏搭一座鼇山,隻想叫聖人開心?記得十月裏才處置了工部的應侍郎。應侍郎上的好奏表,打算耗費八千兩銀,把東宮的騰龍祥雲全部換做飛天彩鳳,大拍殿下的馬屁。如今輪到殿下耗費三千兩銀,大拍聖人的馬屁了?”

    他往後繼續退了半步,退進了門裏,抬手攔著擋風簾子,在呼嘯的朔風裏,吐出一句平淡而又尖銳的話語,

    “不惜耗費巨資,隻求大拍馬屁的手段,真是一脈相承。讓臣很難不猜想,工部那道飛天彩鳳的好奏章,當真沒有殿下自己的默許?”

    呼嘯的寒風聲音極響,薑鸞又帶上了暖耳,她花費了點時間才把話聽明白了。

    短暫的驚愕過後,她立刻惱火了。

    火冒三丈。

    白皙纖長的手指搭在搭扣上,啪嗒,直接卸下了十斤的鐵護腕,對著裴顯的腳就砸。

    砰的一聲巨響,沉甸甸的精鐵護腕落進門裏,砸裂了值房一塊青磚。

    裴顯站在門裏,動也沒動,精鐵護腕距離他的腳隻差了幾寸,好險沒正砸在腳背上。

    他逃過了一場傷筋斷骨的禍事,鎮定自若地彎腰,撿起地上砸裂了青磚的鐵護腕,轉身放去室內的長案。

    長身立在案邊,平靜地道了聲,

    “殿下這次戴得雖然沒有上次久,至少是當麵送回來的——”說著打開藍布包袱皮,就要把鐵護腕往裏頭放。

    薑鸞怒氣衝衝地摔門簾進了屋,“鐵疙瘩還我!”從裴顯手裏劈手搶過去了。

    自從薑鸞進了室內,裴顯動也不動地站在案邊,在她近身時手上一鬆,任憑她奪了去。

    不用對方動手幫忙,薑鸞冷著臉,自己摸索著戴上了。

    她站在長案邊摸索著戴鐵護腕的時候,裴顯已經坐回了長案後。

    依舊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視線盯著門邊砸裂的青磚地。

    薑鸞戴好了鐵護腕,轉身就走,走到門邊時,咬著細白的牙,回身丟下一句話,

    “行啊,裴顯,裴中書。最開始是我尋你的麻煩,你忍著;如今等我氣頭過了,不尋你麻煩了,你倒開始找我的麻煩了。”

    她瞪著裴顯,“存心的吧。日子過得太舒服了,一刻都不想消停?”

    裴顯的目光從門口的裂磚地轉過來,在她慍怒而更顯得生動的妍麗麵容轉了一圈,越過半開的窗欞,瞥過天邊劇烈動蕩的流雲,轉開了。

    他輕描淡寫地說,“殿下多心了。臣並無故意尋釁的意思。實話實說而已。”

    薑鸞踩著怒衝衝的步子摔簾子走了。

    親兵探頭進來瞄了一眼,見裴顯沒有走的意思,躡手躡腳地關了窗。天邊那抹颶風裏激烈動蕩的流雲消失在視野裏。

    裴顯保持著長案後的坐姿不動,頭往後仰,靠在白牆上,鼻尖還縈繞著她方才探身接近的身上沾染的淺淡的幽香,閉上了眼。

    作者有話說:

    文案倒計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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