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作者:龔心文      更新:2022-08-13 21:59      字數:3281
  第99章

  阿暗感到身上的痛苦已經到了身體能夠承受的極限, 但下一波的折磨往往讓他知道自己又錯了。

  他甚至控製不住自己喉嚨的肌肉,發出了一些意義不明的短促聲響。

  但他沒有開口求饒,刻在骨子裏的教訓告訴他,這個時候求饒是沒有任何作用的, 徒然浪費體力。

  隻能忍, 不論是否忍得住都得忍。

  眼前這個正折磨著他的女人, 比他大不了幾歲。

  但卻和師傅一樣, 有著豐富的刑訊經驗, 能用最小的傷創造成人體最大的痛苦。

  她麵無波瀾,冷酷無情,

  反複對他的身體施以酷刑。

  這是最糟糕的情況。阿暗在心裏想。

  對一個死侍來說, 落入敵手之後如果不能及時自我了斷,那麽也希望至少能夠死得早一些。

  最可怕的就是像這樣落到這樣一個手法專業的敵人手中。

  他會讓你倍受折磨,又讓你求死不得, 隻能在無窮無盡的痛苦中反複煎熬忍耐, 乞求死亡早點降臨。

  為了讓他們在被活捉以後不至於輕易被敵人逼出口供。

  從小師傅就在他們做錯事的時候,親手對他們加以各種懲罰。

  讓他們的身體能夠忍受痛苦,習慣痛苦。

  這種懲罰除了身體上的折磨,更甚至有精神上的摧殘。

  有一次,他失手了, 師傅桀卻什麽也沒做, 隻遞給他一小杯酒。

  那杯酒讓他見到了真正的地獄。

  從此之後,他再也沒有犯過一次錯,沒有失過一次手。

  也許我該慶幸, 這個人還隻是折磨我的身體。阿暗的嘴角裂出一絲苦笑。

  “不錯啊,還能笑得出來。是我太仁慈了,比不上你們宋國那位桀大人嗎?”

  年輕的女子沾著血的手指伸了過來,捏著他的下巴,強迫他抬起頭來。

  “看來我要更認真一點。”毫無表情的惡魔冷漠開口。

  阿暗閉上了眼。

  這時,他聽一種奇怪的骨碌碌的聲響,

  片刻之後他才反應過來,那是輪椅在牢獄內坑窪不平的石板地上滾過的聲音。

  “阿甲姑娘,手下留情。主公說已經可以不必審了。”

  “在下有些許私事要問他,還望姑娘行個方便。”

  “……”

  阿暗依稀的聽到一個溫和的男音在說話,期間夾雜了那個女子幾句冷冰冰的話語。

  隨後,有人把他從懸吊的狀態解下來,例行止血包紮了傷口,拖回屬於他的牢房中。

  骨碌碌的聲音停在了他的麵前。

  阿暗勉強睜開眼睛,眼前是一個木製的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個男人。

  那個男人手持一個陶碗,裏麵盛著些意義不明的湯水。他彎下腰,質地柔軟的廣袖垂到了汙濁的地板上,將那個碗擺在自己的眼前。

  這是什麽意思?最終還是要給我吃亂七八糟的藥劑。阿暗覺得自己那幾乎不存在的心,突然難過了一下,

  還是,免不了這種折磨。

  他沒有反抗,甚至主動勉強抬起頭湊到碗邊,一口喝光了苦澀的藥湯。

  他知道抵抗是沒有意義的,越順從,越木然,別人折磨的興趣或許還會少一些。

  “這是藥,對你的傷有好處。”男人溫和的聲音響起。

  阿暗閉著眼躺在地上,他沒有力氣去分辨這個人的目的。

  但他的身體似乎沒有發生什麽特別的反應,那帶著熱量的液體,進入他空泛的腸胃,反而讓他舒服了一點。

  “你能和我說說阿陽嗎?”那道聲音再次響起。

  阿暗無力的睜開眼,看了那個坐在輪椅上的人一眼。

  這個人叫做周子溪。

  陽那個蠢貨就是為了此人死的。

  原來他也記得阿陽。

  “關於她的事,隨便什麽都好。我想知道她的過去。”周子溪看著躺在地上的囚徒,“隻要你說,我就拜請主公停止對你的刑訊。”

  一輪滿月升上夜空,透過窗欄,照進昏暗的牢房。

  擦過那輪椅上的雙膝,灑在了渾身是傷的囚徒身上。

  或許是痛苦了太久,期待能喘一口氣,又或是因為別的什麽原因。

  片刻之後,牢房中響起了沙啞低沉的聲音。

  “很小的時候,我和阿陽是分到了同一個組。我們那組最初的時候有二十個孩子,最後活著長大的隻有阿陽和我。”

  ……

  阿甲侍立在程千葉的案桌前,

  “恩,子溪和我求情,我答應他了。”程千葉埋頭於案牘之中,頭也不抬,“隻要知道是宋國的刺客也就夠了,我遲早找他們算賬。”

  阿甲沒有說話。

  程千葉看她一眼:“怎麽了?”

  “可是那些刺客可能還潛伏在城中。”阿甲開口道。

  “都過了這麽多時日,你即便撬開他的嘴,問出來的信息估計也沒什麽用了。”程千葉不以為意的回複。

  主公心軟就算了,連周大人也這樣。一個想取他性命的刺客,他還竟然為之求情,真是婦人之仁。阿甲在心中腹誹。

  “既然城中有刺客,阿甲,你這段時間就待在周大人身邊。”程千葉停下筆來,抬頭看著阿甲,“周大人負責新政的實施,他很是勤勉。時常走訪鄉裏,考察民情。他腿腳不便,如果沒有一個信任的人在身邊,我不太放心。”

  阿甲無多言語,抱拳領命。

  程千葉卻放下筆來,把她上下打量了一遍:“你不願意?”

  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臉,阿甲吃驚的想到,

  又被主公看出來了?我真的退步了嗎?沒有了師傅的督促,我現在連最基本的情緒都掩飾不好了?

  事實上她恨不能翻出一麵銅鏡來看一看自己現在的表情,到底是哪裏出了紕漏。

  程千葉看著眼前這塊色澤濃豔的綠翡翠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她麵上看去一臉的呆滯,內心中的情緒活躍得很,此起彼伏的波動著。

  “你不喜歡周大人嗎?”程千葉笑著道,“阿甲,你不必掩飾自己,有什麽想法,你可以直說。”

  “我……我沒有。”阿甲難得有些結巴,“我是一名死侍,主公的命令就是我的想法。”

  程千葉擱下了筆,招了招手,讓阿甲靠近自己一點:“我的命令,就是請你不用壓抑自己,說出心中所想。”

  阿甲的眼珠來回轉動,突然不知道該給自己維持什麽樣的表情。

  “周大人他……太端方了。我,我有些不太習慣。”最後她還是決定開口,

  一旦開了口,她就不小心說得有點多,“他太正兒八經了,什麽都講究禮教,處處遵循聖人之言,簡直就是一個道德的標杆。我這樣的人他麵前渾身都不自在。我對囚犯用個刑,他都覺得我過於嚴酷,我和他實在是處不來。”

  啊,原來把心裏的話都說出來是這麽爽快。

  阿甲籲出一口氣,覺得整個天色都似乎晴朗了起來。

  程千葉笑著搖了搖頭:“行吧,你就在子溪身邊待個幾天,過幾日我們回汴京了,我再物色一個合適的人,把你換回來。”

  ……

  昏暗的地牢裏,阿暗躺在一堆幹草上。

  這個牢房內空蕩蕩的,沒有什麽人。

  自從被捕之後,他不知道自己在這裏被關了多久,是一個月,兩個月,還是三個月了?

  從獄卒的交談中,他依稀知道犬戎敗退回了北麵的草原,諸侯國的君王們正瓜分著犬戎留下來的地盤。晉國的軍隊奪下了不少城池,如今又一路占據到了西麵的豐都。

  天下的局勢正不停的變化著。

  有的國家迅速的強大起來。

  有些國家,像是他們宋國,還依舊弱小。

  但這些和他這樣一個無名小卒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他唯一能夠關心的是自己會死在哪一天。

  周子溪沒有騙他,自從那次以後,就再也沒人對他用刑。

  空蕩蕩的牢房中,除了每日獄卒按時送來飲食,無人過問他。

  隔上一段時間的夜裏,骨碌碌的輪椅聲會響起,那個儒雅貴氣的晉國高官,會來到他的麵前,同他聊一聊兩人共同認識的那個人。

  阿暗不知不覺的就說了很多往事,他甚至沒有想到自己乏味的人生中,竟然也有那麽多回憶。

  “有一次我沒有完成任務,師傅把我捆在屋內,罰我五日不許吃飯。到了第三日晚上,我餓得頭暈眼花,阿陽偷偷從窗縫內丟進來一個餅,卻丟歪了,我完全夠不著。如果被師傅發現了,我們兩就完了,當時我們兩都嚇得不行。”

  “阿陽第一次執行任務就差點失敗了。幸好我恰巧路過,一倒替她割斷了目標的脖子,她被嚇得直哭。那時候我覺得這個女人真是太弱了,估計活不了多久。誰知她卻活了很久,後麵大家都逐漸死光了,她卻還一直活著。可惜最終還是隻剩下我一個。不,我估計也沒有多久了。”

  他有時候絮絮叨叨的會說很多,有些是阿陽的事,有些是自己的。

  但那個廢了雙腿的男人,從未打斷過他,隻是坐在輪椅上,昂起頭,看著窗外的夜空,靜靜聆聽。

  有時候阿暗不想說話,敷衍幾句。那個人也沒有多做責怪,默默停留一會,骨碌碌的輪椅聲便再次響起,漸漸遠去。

  那個男人,已經好幾日沒有來了。

  阿暗躺在稻草堆上,看著潮濕的天花板。

  他身上的傷口被醫生處理過,已經好了不少。

  每日準時有人送來食物,沒有讓他餓過肚子。

  他突然覺得自己似乎還從未有過這樣安安靜靜的日子。

  如果不是在敵人的大牢中,他甚至覺得一直都這樣也不錯。

  送飯的獄卒和往常一樣把食物從鐵門的縫隙中塞進來時,

  阿暗聽見幾聲細微的敲擊聲。

  他的肌膚瞬間繃緊了,那是他和同伴之間固定的暗號。

  那個送飯的獄卒,低低的帽沿下的容貌依稀和平日有些不同,他背著人伸出枯瘦的手指在那盆飯食上點了點。

  阿暗知道了他的意思,這份食物中做了手腳,可以讓他立刻自我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