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作者:荔枝很甜      更新:2022-08-13 10:34      字數:3029
  第108章

    順德府在孟冬來臨之際, 民生勉強恢複原樣,朝廷撥下的賑災款還在路上,但那已與姬玉落沒有什麽幹係了, 宅邸侍女進進出出, 一行人正準備返京。

    方恪盡早在叛軍受降時便搬回了自己的宅邸, 東邊的院子空出, 霍顯躲了個清靜,跑到這裏的廊下待著, 雙腿橫放,占據了一整條長板案。

    樓盼春就是在這個時候來的。

    師徒兩人多年不見, 在彼此眼裏的形象都是陌生的, 一個長高了,長大了;一個蒼老了,發白了。四目相對的那一瞬,有過片刻的凝滯和沉默。

    但也隻片刻。

    霍顯垂了垂眸, 將腿從長案上收回, 給他留了位置,樓盼春便徑直在他身旁坐下。

    一切都顯得如此自然而然。

    樓盼春兩手撐膝,沒看霍顯, 而是筆直望著眼前,他眼神略顯空洞, 似是在回憶,“當初……”

    停頓須臾, 卻沒接著往下說。

    當初什麽呢,當初他奉顯禎帝旨意, 受太子臨終托孤, 頭兩年為了照料病重的小殿下, 無法顧及其他,待他騰出手來……

    卻怕消息走漏,不敢與舊人通信。

    後來,他眼睜睜看著霍顯被逐出家門,越走越偏,霍顯這兩個字也被越傳越邪門,樓盼春半信半疑,但這份疑慮,也讓他徹底斷了與霍顯聯係的念想。

    樓盼春沒有辦法對霍顯解釋,如今再多言辭都顯得蒼白,都是辯解。

    因為他確確實實,拋棄了他。

    樓盼春長歎一聲,抬手抹了把臉,把自己從舊事中拉扯回來,在霍顯肩上重重拍了兩下,“師父對不住你,你怨我也是應該的。”

    他沒立刻將手拿開,而是在霍顯肩上握了握,那內疚與歉意似要通過手裏的力道傳達給霍顯。

    同時他也真真切切感受到,那個乖戾單薄的少年真的長大了,他的肩膀變得寬厚而結實,像一堵經過千錘百煉的牆。

    扛得住風雨。

    霍顯沒有說話,身體都沒有晃一下,他虛搭著眼,看著庭階前樓盼春的影子,原本該五味雜陳的心卻平靜如水,過了好久才說:“沒怪你。”

    起初確實有些委屈,但若非要怨恨樓盼春沒能力排眾議信他品行非壞,又實在有些矯情了,何況霍顯實則並不認為他們所擔心畏懼的有什麽不對。

    他確實有過無數次生出邪念,想幹脆當一個惡人。

    是故這世上人若都隻因他是個好人而疼惜他,那倒也沒什麽意思,但非要旁人能容得下你的惡,又實在強人所難了。

    “師父。”他轉目看樓盼春,說:“你能活著,我挺開心的,真的。”

    樓盼春老眼紅了。

    忽聞腳步聲漸近,撇頭就瞧見他那小徒弟往這裏來,而後似瞧見他們兩人在這兒,便頓在原地不走了,樓盼春匆忙低頭抹了抹眼,可不能叫姬玉落看他笑話。

    霍顯也瞧見來人了,他的視線沒有收回來,臉色也稍稍鬆緩些。

    樓盼春沒有察覺,他尚不知這兩人之間的關係,隻以為他二人仍不過是各取所需,且看朝露提起霍顯咬牙切齒的模樣,想來兩人關係並不和睦。

    不和睦是正常的。

    兩個又凶又倔的性子,隻怕說不到三句就要打起來,當初留姬玉落周旋在霍顯和謝宿白之間,樓盼春也是有過遲疑的,隻那會兒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他順著霍顯的視線重新看過去,道:“當初啊,我打第一眼見這小丫頭,她那眼神裏的凶勁兒,跟你少時一模一樣,我便起了將她留在身邊的心思,也是留個念想給自己,誰料……”

    樓盼春不知是笑還是歎,說:“她連不願拜人為師,都跟你如出一轍,我是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讓她跪下喊我聲師父,你們二人,也算是緣分。”

    霍顯眸光轉動,不置可否。

    末了笑說:“看出來了。”

    姬玉落似是站久了,往牆上一靠,手裏攥著腰間的玉帶,低著腦袋,一下一下甩著。

    樓盼春知道他們要啟程了,今日來也不過是了個念想,雖話沒說兩句,不過他們之間本不多言,於是也不多加耽擱,起身道:“我也回營了。”

    霍顯“嗯”了聲,默不作聲陪樓盼春走了半程,才折回去找姬玉落。

    馬車已經準備妥當,齊齊備了四五輛。

    霍顯上車後,費了翻勁把朝露從車上丟下來,一行人才終於啟程。

    途中,姬玉落也沒有過問他們師徒兩人之間的對話,她似乎對這些漠不關心,隻一心盯著藥匣子裏的藥,將它晃得叮當響。

    但再怎麽響,裏頭也隻剩一顆藥了。

    姬玉落轉頭問他,“沒有了?”

    霍顯道:“嗯,沒了。”

    這是他從趙庸休憩的房裏搜出來的藥,趙庸入獄後便將藥藏置的地方告知了他,但這人太狡猾,統共就沒有多備。

    姬玉落又問:“你都搜過了,沒有發現藥方?”

    霍顯笑了,“這蠱毒便是趙庸親手所製,解藥的藥方在他腦子裏呢,無需記在紙上,他不會冒這種風險。”

    姬玉落擱下藥匣,雪霧一樣的眉頭輕輕攏起,道:“靜塵師太還沒有來信麽。”

    提起靜塵師太,霍顯也隱隱皺了皺眉,但未怕姬玉落察覺,很快又鬆開了。

    他捏著姬玉落細白的指尖,說:“哪有那麽快。”

    為防姬玉落再問,他索性湊過去親了親她,親得她意亂情迷,便也沒功夫多問了。

    這一路沒有多停,駕車自有人輪換,他們吃飯睡覺都在車裏,姬玉落被霍顯這麽抱在懷裏親了幾日,心裏無端的不安也暫時被拋到腦後。

    但到得京都,望著大白日戒嚴的城門,竟然隻進不出,姬玉落那點才被安撫下去的忐忑頓時又浮了上來。

    進到城中,正要著人去問時,對麵忽然有人策馬奔來,那不是南月是誰?

    南月急急勒馬停下,他早就收到霍顯的信,算著日子猜他今日要進城,一路從北鎮撫司趕過來,因行得太急,途中還撞翻了別人的攤子,都來不及賠禮,這會兒臉都紅了,他甚至喘不過氣,說:“主子,趙庸跑了!”

    姬玉落猛然抬首,眸光寒峭地看向南月。

    南月緊接著說:“已經是前幾日的事了,不止是城門,宮門也都封了,但今日趙庸進宮了!有人在司禮監見到他,但轉頭又沒影了,太和殿莫名起火,想來也是他的手筆,幸而新帝機敏,人倒是沒有大礙,可遲遲不見那狗閹蹤影,禁軍不肯讓錦衣衛插手,唯恐我們裏應外合,也不知眼下宮裏什麽情形,還有……”

    他驀地頓住,沒往下說。

    聞言,霍顯一怔。

    禁軍將城門和宮門嚴防死守,但獨獨漏了一個地方。

    姬玉落也幾乎是立即反應過來,她從馬車上躍下,割斷了拴在馬與車之間的繩索,蹬上馬道:“我去看看,朝露跟上!”

    那邊,朝露也迅速牽了匹馬追上。

    霍顯麵色冷戾,偌大皇宮,可供趙庸藏身之地太多了,也隻有霍顯對其熟門熟路,他垮上馬,說:“去,召集人馬跟我進宮。”

    南月卻是攔住他,他咬著牙,像是在忍耐什麽,忍得眼都紅了,“主子,還有一件事……承願寺起火,無人生還,包括靜塵師太。”

    霍顯頓住,看向南月。

    他沒有說話,勒著韁繩的手收緊了些,沒人知道他在這沉默片刻想的是什麽,隻聽他低聲道:“此事不許與她說。”

    這個她是誰,不言而喻。

    他說罷便將馬腹一夾,徑直往皇宮疾馳,然而卻在半路上將韁繩猛地一勒。

    南月險些撞上去,“主子?”

    霍顯臉色微變,似是忽然想到什麽,甚至來不及與南月交代,忽然掉頭往姬玉落去的方向跑。

    南月來不及反應,被他撞得往旁邊讓了讓,調整過來才緊跟而上,但沒追兩條街,霍顯就徹底沒影了。

    霍顯將馬趕得飛快,簡直是不要命地狂奔,一路經過鬧事,惹出一番動靜也全然不顧。

    他臉都白了,勒著韁繩的手心也磨出了血。

    卻在將近時聽到“轟”地一聲,不遠處發出一聲巨響,蕭家茶樓就在眼前崩塌,連帶著周遭幾間店鋪也沒能幸免,連就近的行人都被炸傷,沙礫撲麵而來,沿街的地麵跟著震了幾震,鬼哭狼嚎,人們抱頭亂竄,馬兒受驚不肯上前,硬生生將霍顯往後帶了幾步。

    南月趕到時,那茶樓廢墟下壓的全是屍體,客人的,夥計的,連掌櫃也沒有幸免。

    霍顯抿著唇,死命將壓在瓦礫上的粗壯楹柱扛起,眼眶因為費力都紅了,他將能看到的人一個個拖出來,可他沒找到姬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