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作者:清悅天藍      更新:2022-07-30 16:08      字數:5782
  第58章

    值班室的隔音並不是太好。

    明夫人懇求的苦楚, 被門外的兩個人聽得清清楚楚。

    熊林林也聽到了。

    很快,明夫人又變成了抽泣,聲音是那麽的絕望。明宏的嗓音也緩慢傳了出來,滄桑的男音, 遮掩不住的悲歎。他在安慰著太太, 可字裏行間的絕望, 到底是在安慰夫人還是在安慰自己,明宏自己估計都察覺不出來。

    “明先生、明太太, 你們先不要這麽激動。”張主任說道, “我們一定會竭盡全力救治的, 也不是說已經完全沒了希望,今天的理療結果還沒出來, 肯定還會有希望!”

    “那冬奧會……清清真的沒辦法再去參加冬奧會了嗎!”母親嘶吼。

    張主任的語氣裏瞬間升起嚴肅,

    “明太太,現在明清的情況,將來她還能不能站的起來都是個未知數, 奧運會是肯定不可能再參加了。”

    “這麽說吧, 她這次的挫傷情況十分危急,如若調理不好,將來就算再次站起來, 也會留有不少後遺症……冬奧會, 可能以後走路都需要靠著拐杖, 你們還在這裏問能不能參加奧運會?”

    “可是、可是, ”

    “那是清清的夢想啊……”

    “……”

    “對不起, 夫人, ”醫生深深歎息道,

    “是我言重了, 但還是希望你們夫婦二人……能夠早點兒接受這個事實。”

    ……

    ……

    ……

    明清的身體,磕蹬一下,往前飛了半截。

    那一刻,她突然發現自己雖然聽不清裏麵的說話,傳入耳朵裏的聲音也都是斷斷續續殘翅缺毛,可是好像那些話突然就明了了,一張一合,往腦髓裏鑽。

    鑽啊鑽啊鑽。

    然後,她莫名就聽明白了,那些殘破的字音,表達了什麽。

    她一抓緊輪椅的扶手。

    不敢用力抽泣,可是也都忘記了自己耳朵受傷這個事實。下意識就大喝了一嗓子,聲音還沒從喉嚨裏迸發出來,耳鳴的列車如期而至,轟隆隆往左側的半邊腦碾壓過,硬生生將她想要嘶喊出來的痛楚給壓了回去。

    明清的肩膀都在顫抖,卻沒辦法大哭。熊林林也是忘了隊長聽不太清楚這件事,以為隊長什麽都聽到了,她也是當場愣了,因為她聽得更是明明白白,

    隊長的腿,或許這輩子,

    都好不了了。

    “隊長!”熊林林立馬俯身去抱住明清顫抖的厲害的身體,她很慌,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情緒崩塌,明清的左耳忽然又開始劇烈地疼痛,她扯了下輪椅扶手,腰深深彎了下去,扭曲著用手背擦著疼痛的耳朵。

    “回、回房間……”明清吐著殘破的字節。

    “隊長,隊長!”熊林林這才回過神隊長耳朵不好,有那麽一瞬間突然慶幸是不是隊長什麽都沒聽到?可是下一刻明清痛苦的神色,絕望的雙眼,咬緊了牙關用手死死壓住了的扶手,

    以及眼尾,已經紅了的細紋。

    她聽到了。

    “林林,”

    “推我,回去。”

    明清低著頭,

    眼睛埋在散落下來的頭發中,

    看不到她的神色。

    手指指甲近乎掐進了扶手皮革墊裏。

    骨節蒼白,下一刻,仿佛就會因為壓的力量過大,而崩裂。

    空氣中凝聚著濃重的悲哀。

    沒有大吼大叫,沒有撕心裂肺的哭喊,甚至沒能像是正常人聽到自己患上再也治療不好的症狀、拚搏了那麽久的夢想破裂、可能一輩子都要在輪椅上度過時那般的瘋掉,衝進去,扒著醫生的手問問真的就這樣了嗎!

    “林林!”

    沒見熊林林行動,明清忽然左手抓住了耳朵,

    用力地貼著。

    然後,往下,

    緩慢地滑了下來。

    唇色全無,眼底彌漫著深淵,是一片死寂的絕望,是近乎崩裂了的、斷了線木偶抓住最後一絲力氣,讓自己能夠有那麽一丁點兒尊嚴退場的乞求。

    “別告訴任何人,別告訴隊裏的任何人,”

    “也別告訴他們,我來過這裏。”

    “求求了……”

    ……

    *

    中午。

    外麵的太陽很大,明晃晃照著醫院外的大花壇。

    蒼茫一片的世界。

    寂靜的醫院。

    醫療機器聲音“吱,吱,吱,”響著,床頭的花籃月季花緩慢枯萎。

    頭頂吊瓶被換了又換,來了好多醫生,拿著體溫表量體溫,稍稍有點兒發燒,護士戴著口罩,說是術後正常現象。

    那藥水似乎永遠都滴不完,手背那麽多膠布,撕下來,撕掉皮膚組織,然後又給重新找血管。明清的手腕從小就血管細,不好找,護士長都紮了好幾下才紮進去,看著鮮紅色的血倒流了一點點,有很快流了下去。

    液體灌入體內,手臂越來越涼。

    “咳咳,咳咳。”

    明清下午睡了一覺,醒過來時明夫人已經回到了病房內。明太太借了醫院的後廚,給明清做了點兒清淡的食物,醫院的夥食她不太放心,女兒現在又是病號,得吃些營養的。

    白板依舊立在床頭。

    明夫人見明清醒了,笑了笑,用手將碎下來的頭發往耳朵後麵一別,溫和地問明清想不想喝水。

    “……”

    那表情實在是太平靜,以至於讓明清以為中午其實什麽都沒發生。事實上這些大人依舊以為明清還什麽都不知道,熊林林也走了,病房內沒有任何其他國家隊隊員,就隻有明家母女兩人。

    明清怔怔看了媽媽幾眼,虛弱搖搖頭。

    手臂上的血管發涼,點滴啪嗒啪嗒往小瓶子裏掉。

    明太太端起盛著熱粥的保溫杯,

    “喝點兒粥吧?”

    “媽媽特地為你熬的,小米粥。”

    “中午你就沒吃飯,人是鐵飯是鋼,想要恢複的快,還是得好好吃飯……”

    一聽到“恢複”二字,明清仿佛瞬間被人用針紮了一下心髒,胸口攥住了的疼。她感覺到酸澀往鼻頭上湧,眼睛就快要把控不住了。

    原本平躺著的腦袋往旁邊側了側,臉一半邊壓著枕頭,隻露出另一側的眼睛,和蒼白幹裂的嘴唇一角。

    大大的眼睛,空蕩蕩,黑眼圈印在眼瞼下,長睫毛被日光照的發白,

    像是一汪死水,沒有任何生機的無底洞。

    窗外,嘩啦,飛過一排圓滾滾的鴿子。

    屋內的氣氛壓抑,又無時無刻不透露著一股死寂氣息。

    明夫人舀著湯勺的手瞬間頓住了。

    她是第一次,見到女兒,

    是這副模樣。

    像是失去牽引線的木偶,破碎的布娃娃,狼狽地躺在那裏,腿纏著厚重的石膏繃帶。被高高抬起吊在床上方空間中,要不是還在呼吸,臉色慘白的狀態以及那濃重的頹敗感,會讓人以為她已經沒了生氣。

    哪怕是在一年前,被國家隊開除回家的最開始階段,明清也從未露出過這般絕望的神態,那個時候明清雖然心灰意冷,可是還是沒有徹底放棄自己,看著窗外萬千世界的眼睛裏,都還透露著一定要再回去的倔強。

    現在卻。

    “……”

    明太太感覺到有些不知所措,呼吸都變了調,她放下碗,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不可能,難道有人跟清清說了什麽話……

    “小清?”

    想起明清聽不見,她慌忙敲了敲白板,然後找到筆,在上麵寫下一行字,

    【清清,怎麽了嗎?】

    怎麽了嗎?

    ……

    明清滾動眼珠,往那幾個字看了一遍,似乎沒看懂,又看了一遍。

    然後她好像突然就回過來神,空洞的眼睛裏瞬間就有了正常的高光,把臉往外一抬,臉被被子壓了壓,有些紅印子。

    伸手,摸了摸臉。

    忽然笑了起來,就跟平日裏並無兩樣。

    “沒……”明清搖著頭,沒用筆寫,就著那殘破的音節,笑著道,

    “沒事,媽媽。”

    人在聽力有障礙的時候,對於聲音的感知能力也隨之變弱,沒辦法聽到外人的說話,自己的聲音也無法正確接收,這也導致了為什麽聾人基本上不會開口說話,因為他們就算聲帶沒受損,可因為聽不見,所以發聲也不受控製,說出來的話會很奇怪。

    明清努力指了指臉,又伸手指了一下吊著的膝蓋,故作輕鬆道,

    “理療,腿疼。”

    “沒太有,精神。”

    明太太吊著的心瞬間落了回來,鬆了口氣,撫摸著女兒的額頭,

    “那,要不再睡會兒?”

    明清點頭,

    “嗯。”

    明夫人到底還是好糊弄的。

    可到了晚上,明宏來看房的時候,就沒那麽好糊弄過去的。

    一個人要是心真的被重創、受到了莫大的傷害,那麽她的悲傷是絕對無法完全給掩藏的住的。

    明宏是老師,擁有著三十多年的教書經驗,育人也很擅長。小孩子們在想些什麽、情緒在宣泄或者隱忍,他是一眼就能看出個差不多。

    明清趴在被子裏,裝睡,父親就坐在旁邊的沙發上,靜悄悄地看著書。房間裏靜默的隻能聽到點滴吧嗒吧嗒掉落的聲音。其實隻要睡著了就好,睡著就不會有那麽多悲傷過來。

    可是睡不著啊,閉上眼睛,就會意識到自己的腿不行了,奧運會會旗在腦海中不斷翻滾,再也上不了賽場和馳騁賽場跳上領獎台的執念一左一右衝擊著她的神經。她再也站不起來了再也站不起來了,再也回不到那皎潔的冰場,她拚搏了一聲的信念!

    她的信仰她的夢想,

    就這麽,凋零。

    還是克製不住地抓住了被子,死死攥住雪白的被罩。這一幕被明宏很好地捕捉在了視線中,其實今天中午從張醫生辦公室出來回到病房後,明老師就察覺到空氣的風向似乎輕微變了一點兒。

    明宏掀了一下手中的書本,合上。

    “啪!”的一聲。

    打破了夜晚維持的寧靜,也擊碎了明清強撐了一天的心弦。女孩趴在被子裏,忽然就開始悄無聲息流下眼淚,伴隨著情緒的崩塌,肩膀也開始逐漸起伏,能聽到很濃重的抽噎聲音,以及吸啊吸的鼻音。

    “清清。”

    明宏搬了張椅子,靠在了明清的床頭,對向明清麵朝的那個方向。

    明清手指死死抓著被褥,聽到父親模模糊糊喊她,她的眼淚唰唰往下淌,那是絕望的呐喊,可就是已經這般境地了,她還是沒辦法放聲大哭,去悲痛她即將破碎的夢想。

    明明一切都在變好的啊!明明一切都應該朝著更好的方向去……

    明宏忍著悲痛,將女兒快要摳進肉裏的指甲給掰開,攥在手中。

    像是小時候摔倒了、父親總會這般安撫她。明清和明宏的感情很深厚,是鮮少的父親疼愛女兒的樣子。

    沉默,卻每一處都透露著父親沉甸甸的愛。

    “爸爸,”明清側過身,讓腿不受到牽連,眼睛裏含著淚,用殘破的音節哽咽道,

    “我的腿,真的完蛋了嗎……?”

    “……”

    “你們不要騙我,我都、聽到了。”

    “上午,在值班室,門口,”

    “聽到的,媽媽,在求醫生。”

    “……”

    明清:“爸爸,你告訴我,我真的再也,站不上,奧運賽場了嗎。”

    “再也,跳躍不到那夢寐以求領獎台了嗎?”

    “再也……甚至再也,不能穿上,冰鞋了。”

    “……”

    “可是,我從六歲開始,就開始,滑冰了啊……”

    六歲,就開始,滑冰。

    數十年,整整十四個春秋光陰。

    明宏聽到了那破碎的聲音,那不僅僅是女兒耳朵不好導致的說話變調,更是打心底裏對一件事情熱愛、卻遭受了突如其來災難後,徹底擊碎夢想的破滅。

    他怎麽可能不疼啊!

    天知道當時接到徐教練的電話,聽到明清摔傷了,他們夫妻二人是怎樣的一種震驚與崩塌,明夫人差點兒暈了過去,明老師作為男人又是丈夫,家裏的頂梁柱,無論遇到多麽大的事情都不能慌,天塌下來也得頂著。他安撫了妻子,跟徐教練了解了大概後,就火速訂票,夫妻二人連夜趕到了首都醫院。

    看著從手術室裏推出來的明清,幾個月前最後一次道別還是活蹦亂跳的女兒,現如今卻臉色慘白就那麽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明宏瞬間崩了,但不能外露。隻能等到妻子進去守房時才能去樓道裏一根接連又一根地抽著煙,一拳又一拳砸在冰冷的瓷磚牆上。

    那是他獨一無二的寶貝閨女啊!!!

    這件事最痛苦的人,仍舊是明清。

    所以明宏不論多麽的悲痛交加,也得強撐著身子忍著,他得安慰好女兒的情緒,明清現在即將麵臨的是可能再也無法去實現夢想,做父親的實在是太清楚短道速滑對於閨女而言是什麽!那是她的命!她前半輩子傾注了全部心血想要去奮鬥的夢想!血液裏都填滿了對於速滑隊熱愛之火!

    現在卻要將她的血液給抽幹,她會瘋掉的!

    “清清。”明宏握著明清的手,抵在嘴唇邊,呼著溫暖的氣息,

    很緩慢,用明清一定能夠接受到的聲音頻率,一字一句道,

    “你不用擔心,不會站不起來的。”

    “爸爸向你保證,一定會給你找世界上最優秀的醫生給你治病。爸爸帶你去治病,爸爸一定會找人給你把腿治好了的,並且讓你能夠再一次站起來、甚至可以去參加冬奧會。”

    “爸……”明清又把臉埋進枕頭裏,眼淚一顆顆往外掉,因為實在是想哭了,又不太想當著父親的麵那麽痛哭,所以還是下意識躲了一下,讓眼淚流進被子裏。

    明宏知道女兒堅強,那個時候被國家隊開除、那麽絕望之際,她都沒有掉一滴眼淚。可是這份堅強放在這個時候,反倒讓人看了揪心。明老師將手貼在明清的頭發上,輕輕捋著,聲音有些哽咽,

    “你相信爸爸,清清,你一定會沒事的。爸爸保證,保證給你找最好的醫生!”

    “……”

    沉默地流淚,父女倆人緘默無言。很久很久,明宏眼睛也跟著紅了,他別過頭去用鏡框腿兒刮了下眼角的淚水,再次回頭,

    卻聽見趴在枕頭上的明清,沉悶著嗓子,

    咬著嘴唇道,

    “我真的很想、很想,”

    “再一次,踏上奧運會的賽場啊……”

    “爸,我真的,還想,再一次站上那屬於世界第一的領獎台啊!!!”

    “我不想我的夢想,就此停留在了這裏,就這麽、戛然而止,”

    “徹底破滅。”

    ……

    ……

    ……

    明宏說,一定能給明清治好的。

    明清還是願意抓住那渺茫的希望,她咬著牙點著頭,隻要有醫生給她治,她絕對絕對會好好配合,為了她的冬奧之夢!

    後來,夜色過半。

    明清的情緒平複的差不多了,明宏給她剪了一下指甲。

    坐在旁邊的椅子裏,空氣中隻有剪指刀哢擦的聲音。

    “……”

    “清清。”

    “嗯?”

    明宏將剪完的指甲用紙巾包裹,整理幹淨,丟到旁邊的垃圾桶裏,

    拿起白板,很緩慢在上麵一字一句寫道,

    【你是不是已經好些日子,沒有聯係過周衡了?】

    明清一愣。

    那兩個字一躍入眼簾,明清的腦袋就仿佛被瞬間靜止了。

    好像不太會思考,隻剩下“周衡”這兩個字。

    然後,隨即靜止又開始破裂,時間再一次地流動。關於這個人的記憶一幀一幀浮現,她眨了眨眼睛,恍然一頓,

    好像,的確是……

    已經出事三天了。

    自己摔了後,整個世界都發生了錯亂,所有人都是亂的,所有事情也都是錯綜的,人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事情一件件在脫離了熟悉的軌道。

    所以就忘記了去聯係周衡,甚至說是暫且對他這個人失去記憶也不為過。她說過短道速滑就是她的命,命沒了,她隻顧著去找命去了。

    “……”

    明宏不可能無緣無故提起來周衡,明清也顧不上過去因為周衡這件事跟父親的各種遮掩,她拿起板子,猶猶豫豫,在上麵唰唰寫下幾個字,

    【爸爸,周衡是聯係你了嗎?】

    明宏眸子一沉,接過白板,

    回答,

    【聯係了好幾天,打你的電話你一直沒回應。】

    【就打了我的手機,都快把我的手機給打爆。你出事,他第一時間就知道了。】

    明清:“那他……”

    現在、在哪兒?!

    明宏擦幹淨白板,仿佛感應到了女兒想問什麽,低頭執筆,再一次寫下一行字,

    【他現在就在醫院的停車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