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作者:魚沒刺骨      更新:2022-07-30 15:29      字數:4552
  第2章

    領路的大丫鬟叫蘭茴。

    樓老太太安排她將桑枝帶到西廂房安頓。

    蘭茴將桑枝帶到了一間小屋。“麻溜收拾,把衣服換好了,老夫人等會還要傳喚你。需要什麽缺什麽就叫我一聲。”

    蘭茴邊說邊打量人,等到了桑枝點頭應好後,才收回目光,轉身帶上門離開。

    不大不小的丫鬟房,一連廊居住的都是伺候老太太屋子的丫鬟。

    桑枝打量小屋。一張木床,上麵折疊著條厚實的被。木桌木椅,桌上還有茶壺茶杯。西南角放著臉盤,正床邊還有梳妝台。

    梳妝台上是一整麵的銅鏡。

    鏡台上還有幾盒胭脂,香膏和一套擺放齊整的紫粉色綴花的衣裳。

    桑枝手指從胭脂盒觸摸到衣裳,忽然想起蘭茴走時那句讓自己換衣服的命令。

    桑枝抬眼,視線與銅鏡裏的自己對視上。

    素藍色的小襖上,懵懂的眼,沒有血色的唇,臉頰因寒冷還有絲凍紅。

    小襖很溫暖也很漂亮,比桑枝以前的衣服都要好看。

    桑枝忽然想起,這件小襖還是途中老夫人買給自己的。

    蘭茴催促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桑枝才意識到自己發呆許久。忙將衣服換上出來。

    外頭已值日落。

    雪花仍舊沒有停歇。

    蘭茴目光在看到出來的桑枝時,愣了一小下。很快又恢複了神色。“好了就跟我走。”

    蘭茴頭也沒回走得飛快。

    樓府廊道極長,五步一拐,十步一亭,廊簷前的燈籠已經一一亮起了光。

    桑枝也不知道跟著走了多久。她覺得有些冷了,老太太讓換上的衣裳單薄,出來急竟然一時忘了將小襖穿上。遊廊不避風,吹得桑枝忍不住抱臂發抖。

    終於在一間雕紋門扇前停下。

    蘭茴上前輕敲了敲門:“老夫人,人帶來了。”

    不一會,裏頭傳來涵嬤嬤的聲音。“送進來。”

    蘭茴輕推開門,讓桑枝進去,而後又從外將門帶上。

    屋裏的暖氣一下就將凍僵的桑枝喚回了神。

    樓老太太坐在虎皮毯榻上,一手佛珠一手撚著張字紙。

    焚香嫋嫋。

    地龍蘊熱。

    涵嬤嬤站於老太太近旁。

    兩旁站著數位嬤嬤和丫鬟。

    “這天是越來越不景氣了。”樓老太太放下了字條,左手的佛珠滑動,“阿彌陀佛……你不冷嗎?”樓老太太視線掃到了進來的桑枝身上。“襖不取暖,也能抵下寒。怎沒穿上?”

    丫鬟房到這裏,一大段的遊廊可是不避風的。

    桑枝愣了下,咬了下唇。“老夫人讓奴婢換衣裳,奴婢想有老太太的理由。奴婢怕穿襖遮擋住了衣裳。”

    樓老太太薄唇笑了下。“你倒是個實心眼的。你就算穿了到門前再脫掉,老身也不至於因此責你。”

    桑枝垂了下眼。

    桑枝其實是忘記了穿上小襖。蘭茴催促,桑枝衣裳又穿得急。等意識到冷,也已經穿過好幾個遊廊。桑枝更不好意思開口要折返回去拿外襖。

    “走前來我看看。”樓老太太又出聲。

    桑枝聽話地走上前。

    樓老太太挑指捏住人的下巴,上下左右仔細瞧了一番。

    “你倒是適合穿豔麗的顏色。”

    一身淺領紫粉的薄裳,襯得膚色賽雪,銀絲鑲嵌衣身,繪成梅花狀,一直綿延至底。腰身用織錦細束,勾勒著玲瓏身段,酥,胸柳腰,倒叫人移不開眼。

    樓老太太滿意,收回了手,在帕上擦了擦。“屋裏的胭脂用了嗎?”

    桑枝搖搖頭,怯怯。“回老夫人,還未。”

    “那是長京內上好的胭脂,尋常買可不必定買得到。”樓老太太悠悠說了句。

    在買下這個丫頭後,樓老太太就傳了信回府,讓心腹的丫鬟收拾出一間幹淨的丫鬟房出來,並備上胭脂衣裳。為的就是一回府,能讓樓老太太好好瞧瞧這丫頭的價值。

    不枉她花了五兩銀。

    孫兒出征前,一心在朝政經書,連醒事丫頭都無,更不用說娶妻納妾。也不知道荒北是不是沒有什麽像樣的姑娘……要不也不至於傳出那不入流的傳聞。

    樓老太太一想起在外的長孫就揪心,大兒子和長孫,一直是她愧疚最深的人。兒子戰亡,兒媳婦不日後也隨之而去,留下的唯一孫兒卻也棄文從武,替她苦命的兒去了那刀劍無眼的地方。

    老太太怎地不悲哀憂心。

    不管說什麽,這次孫兒回京,樓來太太都要給孫兒安排最好的——哪怕是個小小的通房,也得是最嬌媚出挑,又要合意識禮。

    樓老太太的目光又落在了桑枝身上,小丫頭已經是出落身段的年紀了。

    瞧著是幹淨,但誰又知道是不是真的幹淨。

    “涵嬤嬤。”

    “主子。”涵嬤嬤應聲,一眼領會,邃抬手指點了幾個嬤嬤丫鬟,“你們幾人,過來。”

    迷蒙的桑枝還未明白過來,便被幾個嬤嬤得心應手地架起拖入了裏屋。

    嘩啦的水聲。

    桑枝被帶入了一個小房間。

    房內昏暗,澡桶熱氣騰騰,端著板尺的嬤嬤立在旁邊。

    兩個嬤嬤架住了桑枝,一個嬤嬤扯掉桑枝的衣服,隨之而來的板尺落在身上冷冰冰,一毫一寸地丈量著。熱水順著桑枝的頭澆灌而下,嬤嬤們奮力搓洗桑枝的胳膊身體。

    力氣之大,仿佛在揉搓一件破舊衣服。

    “嬤嬤……輕點,好疼……”桑枝疼極,呼救卻無人理會,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涵嬤嬤一旁冷眼監看著。

    桑枝的唇咬得幾乎要出血。

    足足過了半柱香。

    被折騰得奄奄一息的桑枝才被兩個嬤嬤帶了出來。

    可憐的人渾身透紅,上了年紀的嬤嬤有一身的蠻力,再加上老夫人下了命令,哪裏會憐香惜玉。嬤嬤們鬆了手,身上隻披著件單薄的白色薄衫的人便無力地滑落在地,渾身上下冒著熱氣,連趾頭都在顫疼。

    涵嬤嬤遞上剛記錄的冊子:“主子,洗幹淨也檢查完了,還是個雛兒。”

    樓老太太頷首,抿茶,一手撚過冊子翻了翻,後掃眼地上的人——眼眶泛紅,嫩唇嬌紅,好生惹人心疼的樣。

    也難怪乎,本上還記著柔韌度和軟度俱佳。倒是嬌氣的身子。

    “桑枝,這幾天你就跟著秦嬤嬤學學規矩。”樓老太太合上小冊子。“你以後是要伺候大少爺的人,別枉費我從江南把你帶來,莫給我丟臉了。”

    樓老太太又看向一瘦小的嬤嬤,吩咐:“有什麽不仔細的地方,盡管敲打。但別在臉上和身上留下印記。她以後伺候大少爺有什麽失責,我也拿你們問罪。”

    嬤嬤們齊齊蹲身:“是。老夫人放心。”

    *

    樓府裏的下人都傳開了。

    樓老太太從江南帶回了個千嬌百媚的丫頭要給大少爺做通房。

    目睹那天二房吵鬧場景的人無不像模像樣地描繪議語。

    “說是狐狸精轉世都不為過,嘖嘖那雙眼,盡勾人魂呢……”

    “二少爺隻是看一眼,就被勾得連沉迷的歌姬都沒顧上呢。”

    二房的人自然也耳聞府裏的閑言。

    二小姐樓允溪:“瞧那些下人傳的,祖母真帶了個狐狸精回來?”

    方氏揣著湯婆子靠榻背上,舒舒服服地長噓了口氣。“也就那樣,一個丫頭片子,就算再好看也隻是一個通房而已。”

    二小姐還是有點不甘心,“早知道當時就留下瞧幾眼了。”

    方氏手指點了點女兒的腦袋:“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今兒幾歲你有數沒?怪不忽你祖母看不起咱,你看你三叔的女兒,書畫琴棋樣樣都行,到時候找不上個比她強的人家出嫁你可別來哭!”

    “哎,娘……我哪裏比人差,再說那三妹又沒我好看,臉上還有嚇死人的怪疤……她才是沒人要的。”二小姐抱著方氏的胳膊撒嬌,“像我這樣的,沒親王府的我可不嫁……”

    方氏白眼:“你還挑上眼了,現在不學點本事,到時候夫君被外頭的狐媚子勾走,讓你有得哭。”

    “我是樓家的小姐,誰敢欺負到我頭上!”

    “樓家?”方氏歎氣,“咱們依仗什麽?你祖父的功德都敗光了,現在那還不是靠你大伯大哥的聖寵,到時候一分家,咱們還能有個啥?”

    “祖母天天把分家掛嘴邊,也沒見她真舍得分。”樓允溪嘀咕。

    “她以前是不舍得,但現在可不一樣……樓延鈞就要回來了。樓家長孫,你祖母疼他疼到骨子裏,這人還沒回呢,就又是祈福又是換洗府邸,還下了江南找了那麽個絕色的丫頭當通房。真是好生福氣……”

    “娘!你剛才還說那丫頭一般般。”樓允溪不高興,“什麽‘絕色’,一個野丫頭能有多好看。”

    方氏:“嘖,沒出息的丫頭。和你說不過,別在這煩我。”

    *

    桑枝每日都得到秦嬤嬤的高閣學規矩。

    瘦小的婦人執著板尺,稍有失毫,板尺便會落到桑枝的胳膊、腿上和背上。

    火辣辣的疼,在嚴冬裏每打下一尺都夠讓桑枝淚汪汪許久。

    秦嬤嬤的力度控製得剛剛好,讓人疼到皮肉裏,又不會留下印子。

    早時秦嬤嬤教她稱呼禮節,走路,蹲身,問好的規矩。

    午時又教導她吃飯布菜伺候的禮儀。常常桑枝餓了好久,挨了好幾下但都沒能吃上一口。

    傍晚嬤嬤則會拿一些圖樣豔麗的畫冊讓桑枝學習。

    經過了三四天,桑枝已經懵懂地知道她不是被買來當幹活的丫鬟,而是醒事的丫鬟。

    逐漸意識到這個事實的桑枝臉色慘白,她看得懂嬤嬤們帶過來的畫冊,裏麵苟合的、不堪的姿勢,並沒有讓桑枝臉紅心跳。反而,桑枝隻是害怕。

    在爹爹還沒帶他們四處逃債前,他們隔壁就獨住著一個曾在花樓待過的女子。她常給桑枝糖吃,也唱戲子給桑枝聽。桑枝很喜歡找她玩,她教了桑枝許多,也和桑枝說了許多。

    她說男人都是薄情寡義的種,說世間最可笑的就是癡情,說…說可悲的,自己半老年紀還得靠男人謀生……徐娘常望著庭院的樹兒出神,等小小的桑枝喚她,才會失笑地摸摸她的腦袋。“桑枝呀,徐娘要壞嘍,撐不住了……”

    桑枝知道,時常會有不同的男人來找徐娘。徐娘這時候就會趕桑枝回去。

    小小的桑枝因好奇躲在外牆角偷聽過,聽到過徐娘的聲音,哭聲痛聲……小桑枝不禁嚇得瑟瑟發抖。

    時過境遷,桑枝也要步上徐娘的痛苦了嗎?

    桑枝害怕徐娘口中的“壞事”。

    但嬤嬤們並不會理會桑枝的感受。事實上,她們從未跟桑枝講話,她們隻會繃緊臉,給桑枝下達命令,若有不對的地方,則用板尺做為溝通。

    打心眼裏,她們瞧不上桑枝。

    整座樓府,無人把這外來的丫頭片子放在眼裏。

    *

    教導桑枝規矩的高閣高於大半樓府的屋落簷瓦。

    憑欄就可以看見大半樓府屋瓦上皚皚的雪,庭院裏的假山瑞獸,遊廊步亭中忙碌往來的丫鬟小廝。

    在嬤嬤說可以休息的空擋,桑枝就趴在木欄杆上,伸出了胳膊接外頭的雪。

    雪花落在桑枝剛挨打的掌心,冰涼冰涼,很快又消融。

    桑枝微眯眼,享受片刻的悠閑和歡愉。

    不遠處傳來了嘈雜。

    聲音之雜亂,仿佛整個樓府都在震動。

    桑枝睜眼尋聲望去。

    看見了被下人牽走的高大駿馬,看見了穿過遊廊,一群著著齊整盔甲的士兵,為首是墨衣黑袍身姿高武的男子,還有忙不跌從裏頭迎出來的樓老夫人。

    “孩兒……好孩兒……”

    桑枝頭一次見端華肅容的老太太顯露出如此悲戚的神情。

    樓老太太向來直挺的背有那麽一瞬的佝僂,老淚沾濕絲帕,雙手緊緊地握著男人的手,一邊流淚一邊不住地叫著小名。

    男人垂眸,輕輕回摟住樓老太太瘦小的肩。

    隔著遠遠的距離,桑枝看不清男子的容貌,但卻能看出人氣勢不凡,就像一棵屹立的柏楊。

    挺拔,冷俊,生人難近。

    是桑枝從未見過的。

    “呀!是大少爺回來了!”嬤嬤也走了過來,“謝天謝地,謝天謝地!大少爺終於平安回來了!”

    不苟言笑的秦嬤嬤站在桑枝身邊激動地連道了幾句,又捏著袖子擦了擦眼角。

    桑枝再回頭眺望,看見了許多衣著華麗的人匆匆都從裏宅裏出來。他們也圍聚著,但走得都不如樓老夫人離得近。

    桑枝認出了幾個最早看見的二房的人。

    然後,桑枝感覺有一瞬間,她似乎看見了那個高大的男子抬眸看向了她這邊。

    不可能吧——

    高閣離正院的距離少說隔著五六個宅落。

    秦嬤嬤:“看仔細了,那是大少爺,就是你以後要侍奉的主子。”

    桑枝愣了下,再望去。

    這一次,她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和那個百米裏遠的男子對上視線。

    墨裘積雪,那是一雙漆黑如隼的眼。

    桑枝的心咯噔跳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