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作者:the上      更新:2022-07-30 14:38      字數:4660
  第三十三章

    遼袖換好衣裳出來時, 文鳳真雙手撐在扶欄,眺望京城萬家燈火, 夜風有一下沒一下吹拂鬢邊青絲, 難得安靜。

    他不疾不徐開口:“遼姑娘,你是如何知道鹿門巷即將修建貢院的?”

    遼袖一怔,略一思索, 開口:“鹿門巷倘若真會修建貢院,那便好了, 起先選這個地方,不過因為價錢最低, 還以為要砸手裏了。”

    她撒謊時低下眼簾, 確實有進步,掩飾住了眸子的慌亂。

    文鳳真一眼也沒看她,手裏撫弄一塊墨, 指尖生香。

    “那你是否知道, 提議在鹿門巷修築貢院, 是我的意思。”

    遼袖略微詫異,她隻知道鹿門巷即將修築貢院, 並不了解背後是他的手筆。

    依著他的脾氣,隻怕愈發懷疑了。

    “殿下連旁人住在哪裏,也要查個一清二楚嗎?”她怯生生的, 強作鎮定。

    文鳳真轉過身, 目光落在她換好的衣裙,淡綠綢裙,小臉在燈火下如昭昭明月, 看著比之前順眼多了。

    不由自主下移,落在她腰間, 綢料之下,長著一顆小紅痣。

    他雖然什麽也沒看見,眸光驀然滯澀。

    他已經驗證了,遼袖就是夢裏的小兔子麵具。

    這個夢預示著什麽,還是過去發生的事呢?

    他從不信神佛,此刻不免生出疑心,她是給他下藥了,才會做出那些荒唐的夢嗎?

    “你從哪兒得的消息,還是……被托夢了?”

    文鳳真驀然走近了,微微傾身,一隻手搭在她身側的桌邊,一眨不眨地盯著她,想將她身上的迷霧撥開。

    她清甜得就像一隻剛從冰涼井水撈出來的新鮮梨子。

    “殿下……”

    遼袖不喜歡這股熾熱,他燙得像個小火爐。

    她抬頭,本是想伸手一擋,金燦燦的手鏈冷不防一劃,撞他下巴,劃出一道血痕,血珠滲出。

    “嘶……”他低頭,指腹抹上血痕。

    遼袖瞳仁微縮,小臉煞白,做錯事了似的退後幾步。

    他起身,恍然未察,心底思索:問題出在她身上的淡淡香氣嗎?

    馮祥眼見出了事,連忙將遼袖請了出去,生怕殿下找她麻煩。

    文鳳真推開窗子,呼吸了好幾口冷氣,從繡囊中摸出一顆解毒藥丸,送進口裏。

    馮祥小心翼翼遞上膏藥:“殿下,您下巴沒事兒吧。”

    微露打濕屋瓦,他羽睫微垂,玉白的手指摸到了下巴的傷口,刺疼,反複摩挲了兩下,指腹染上溫熱的紅。

    他放在唇畔,望著酒樓下落荒而逃的少女,輕抿一下、兩下。

    眸底生出細碎的光芒。

    馮祥略微詫異,殿下受了傷,竟然……格外高興的樣子。

    遼袖關上屋門,將皓腕上的金手鏈一把拽下來,扯壞了,細小的金珠濺落得到處都是。

    “姑娘,您怎麽了?”雪芽將金珠一顆顆撿起來。

    遼袖吩咐:“那些綢緞,咱們用不了,都捐給寺廟,或者賑災。”

    “姑娘……”雪芽不太明白。

    她回想自己劃傷了他的臉,不禁有些後怕,一覺沉沉睡去,一直睡到晌午,粉嫩的臉頰被日頭曬得微紅,新鮮稚桃上微微絨毛,醒來時神清氣爽,景和春明。

    反正她已經得罪他了。

    雪芽忙著早起攤煎餅,做五穀黍糕,拌銀絲麵。

    這時候地氣還薄,關外山脈連綿起伏,阻擋了大部分寒流。

    她略有些咳嗽,聽到車馬聲,她不禁蹙眉。

    馮祥站在料峭春風中,揣著袖子:“老奴不敢來叨擾您,隻是有重要的事。”

    遼袖想起昨夜弄傷了他的臉,不禁有些心虛:“何事?”

    馮祥收斂神色:“這事與姑娘有關係,您上回不是險些墜馬嗎?殿下那邊已經查出來,究竟是誰給馬動手腳。”

    “是誰?”遼袖疑惑問道。

    馮祥慢慢一笑:“殿下說,您想知道真凶是誰,便回府一趟。”

    他頓了一頓,又補充道:“老祖宗她也很想您。”

    遼袖心神微斂,她猜過很多人,畢竟才來京城半年,誰會如此憎惡她,誰會設下這種必死之局。

    但每一個人名蹦出,都被她搖頭否定了。

    他要告訴她這個人是誰,哪有這麽便宜的事?

    遼袖用過了早飯,瞧見馮祥還等在外頭,躊躇片刻,披上了鬥篷,上了回府的馬車。

    一路上馬車搖搖晃晃,她低頭,望著手腕上被金鏈勒出的紅痕,擦過他臉頰時,鮮豔欲滴的血珠。

    淮王府中的各色花木都被藏在深窖中避寒。

    遼袖在書房坐定,一方紅木桌上魁星形的茶壺嫋嫋白煙,茶香撲鼻。

    文鳳真一身家常便服,血痕似乎沒有塗抹藥膏,落在玉潔的下巴,觸目驚心,暗影中,生出幾分不可揣摩的妖異。

    “遼姑娘,喝茶,好茶配好水。”他溫和一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斯文有禮。

    遼袖瞥了一眼庭院中,潺潺清泉,一小管翠竹,下頭接著木桶,鋪墊了白絹與珍珠細沙。

    滴滴答答,不一會兒清澈的泉水盛滿了木桶。

    文鳳真讓人將茶盞遞過去,敲了敲指節。

    “用了遼姑娘的法子,催融的雪水果然軟很多。”

    遼袖沒工夫喝茶,放下茶盞,單刀切入,問道:“殿下知道是誰給馬做手腳了嗎?”

    她回憶起那天發生的事,隻覺得凶險異常,她從未告訴旁人,是文鳳真最先找到了她。

    她穿著他的大氅,包裹中熾熱的溫度令她戰栗,他用指腹蹭掉了她的水珠,漫不經心的,讓人羞愧難忍。

    倘若說出去,流言蜚語隻會將兩人綁上關係。遼袖隻能稱是宋公子救了他。

    文鳳真站起身,負手,眼簾狀似不在意地一掀,欣賞著掛在牆上的一幅字。

    她寫下的:我對西風猶整冠。

    遼袖自然也瞧見了,心知那天高官排隊來買字,果然是他的主意。

    他還一副無辜樣子,死不承認。

    文鳳真終於開口,極白的側顏不帶一絲情緒。

    “查是查到了,隻是說出這個人,會讓我有些為難,再者,了解太多,對遼姑娘你也不太好,所以,”

    遼袖站起身,一雙烏瞳有些無措:“所以什麽?”

    他沒再應答,喚來了下人:“好了,送客。”

    遼袖還未反應過來,他長腿一跨,已經出門去了,遼袖不免心下腹誹,這什麽人啊。

    馮祥賠笑道:“遼姑娘,您的屋子收拾幹淨了,什麽都沒扔,前幾日將一應物件兒曬了曬,都是……都是老祖宗吩咐的。”

    真是老祖宗吩咐的,而不是他吩咐的嗎?

    他話頭隻說了一半,打什麽謎語,這種心機深沉的,是不是想說……讓她拿東西來換?

    遼袖思索間,馮祥端來一副骨牌,正是他平日慣用的那副。

    “殿下說已經被看破的牌,斷然不能再用第二次了,留之無用,便送給您了。”

    遼袖一瞥,七十二張骨牌上的痕跡都已經被抹滅。

    他不相信她贏他隻是運氣。

    他猜到她看破了牌的手腳了。

    她歎氣,文鳳真果然是隻機敏的狐狸,一個接著一個套。

    *

    陸府自從大雪夜以來便沒有安寧過,兵部尚書不住地唉聲歎氣,陸夫人抱著女兒,眼眶微紅。

    “稚玉怎麽會哭著回來,將字畫都撕毀了,好端端,連賑災也不出去了,你不是才見過淮王殿下嗎?”

    “眼下婚事也拖延了,淮王他究竟是什麽心意,他還能不要稚玉不成。”

    陸稚玉一張麵龐雖帶了淚光,卻仍是鎮定的大家閨秀模樣,此刻,她竟然安慰起娘親。

    “好了,自小娘親教我的道理,我沒有忘,娘親怎可忘了,他從來就是那個性子,隻要淮王正妃的位置在咱們手裏,咱們陸家絕不能淪為笑話。”

    陸尚書坐在案前,一怒拍案:“稚玉說得沒錯,我年少時隨老淮王征戰南北,出生入死,多少回將他從死人堆裏背回來!忠心不二,是他最為信任的嫡係,滿京城的老家夥都知道,京師困虎案,也是我把渾身是血的老淮王背出來的,文鳳真他再如何反複不定,這樁事由不得他!”

    “至於他養在鹿門巷的那個娘們兒,我們稚玉有容人之量,讓她進門又如何?進了門,新鮮幾年,肚裏有了孩子,到時候男人心氣厭煩,還不任你拿捏。”

    陸稚玉略微驚訝,她以為爹爹是個莽夫粗人,沒想到心細如發,更甚深宅中的女人。

    *

    敲過了三更鼓,月輝落在萬家屋瓦,像綿延千裏的草灰。

    張瑕靜靜垂首:“陸尚書近日忙得很,拉了老王爺的舊部,到處訴苦他當年背了老王爺無數回的功績,他們本就對你不滿,看起來像是要對付你。”

    “難怪京城笑話他是頭老騾子呢。”

    文鳳真隨意將筆一擲,再次抬頭,雙眸殺氣騰騰。

    “給我盯著陸家的人,不準他們離京,去查陸恩他入伍三十五年來,所有升遷調動,碰過什麽人去過哪兒,給我查個明明白白。”

    張瑕瞳仁漆黑:“你是不是懷疑……”

    “做好你的事。”文鳳真起身,麵色恢複如常。

    張瑕一拱手,眉眼謙順:“上回你托我查的已經明白了,按道理紅衣去了東川那麽多年,十年前不可能無緣無故回京,她明知回京隻有一死,隻因為……她自小到大的摯友給了她一封密信,這個人便是如今的皇後娘娘。”

    文鳳真將宣紙揉皺成一團,一聲冷笑。

    “聽說皇後把道士王庚抓進宮裏去了。”

    張瑕頷首:“是,在宮裏被太監守著。”

    文鳳真不耐煩地重重靠在椅子上:“亂抓人,耽誤了陛下聖體怎麽辦!”

    熄了燭火,文鳳真又吃了一顆解毒藥丸,他原以為不會再做夢了。

    遼袖還是在夢裏纏著他,不依不饒。

    秋千上,遼袖抱著一隻碧眼禦貓,她抬起下巴,無比憧憬地望著高牆外。

    “春闈放榜那天,我想去看狀元郎。”

    她坐在花藤編織的半圍秋千,葡萄青藤冒出嫩芽,微風一拂,淡淡薔薇香氣充盈了整個院子。

    大秋千是他命人紮的。

    他說有很多人都想他死,從十年前就想他死,他出生在咒罵裏,娘親懷著他的時候,因為喜歡吃酸,讓人知道了懷的是個男孩兒,他差點胎死腹中。

    哪怕遼袖出門時,也是重兵圍在身側。

    雪亮甲胄白到刺眼,長街上的百姓躲在門窗內,覷著眼兒,畏懼地望著她,冷冷清清。

    “我想去看狀元郎。”她的的聲音愈來愈小。

    弱腰被一把撈進白袍,秋千上下晃蕩,熾熱不安,她慌得一下子攥緊他的肩,唇瓣咬得幾欲出血。

    他手指抹了抹她唇瓣上的殷紅。

    夜色寂清,貓兒被驚得跳下來,喵喵叫個不停。

    “好辦,袖袖,把他叫過來給你看。”

    “……”

    *

    文鳳真醒來後,撫了撫額,袖袖?他怎麽會如此親昵地稱呼她。

    或許並不是她使了什麽藥,而是他自己心裏魔怔。

    “袖袖……”文鳳真低聲念了一句,口齒間滯澀。

    他不明白,他怎麽會手把手教她烹茶。

    他怎麽會教她贏牌的法子,怎麽會教她騎馬、哨調、寫字讀書……

    文鳳真平複下來呼吸後,不禁想:如今的遼袖對他了若指掌嗎?是因為隱秘的喜歡,還是跟那些人一樣為了複仇?

    他起身,披了一件中衣,望向東樓。

    她住回了從前的閣樓,雖然僅僅一夜,這府裏錦衣玉食的不好麽,是有什麽洪水猛獸麽。

    遼袖在府裏睡了一夜,天明時,她知道他一向起得早,等在書房外頭。

    “遼姑娘,想通了?”

    文鳳真停下運筆,抬眸。

    遼袖下意識地捂住手腕,空蕩蕩的袖袍下,她將她送的金鏈子摘了,上頭有他的血。

    “您告訴我吧,那天在馬身上動手腳的人是誰。”她急切得小臉通紅。

    文鳳真停了筆,起身,微微俯身,語氣極輕,輕到幾乎聽不見。

    他落了兩個字。

    甫一落地,“啪嗒”一聲,一滴冷汗打落。

    遼袖心中已是驚濤駭浪,心緒不寧,震驚得久久說不出話來,無論如何她都沒想過是這個人。

    他看出來她不信,退後幾步,散漫地靠在椅子上。

    “沒有要你相信,可以自己驗證。”

    遼袖垂下眼簾,靜靜開口:”多謝殿下提醒。”

    文鳳真盯著她,搭著手指:“遼姑娘,我們算不算有了共同的秘密。”

    她轉過身,嫋娜纖細的身影一頓,良久,嘴角一動。聲音傳來:“不知殿下想要拿什麽交換?”

    她已做好了準備,與虎謀皮就是這樣,隻要他不太過分。

    文鳳真想了想,一隻手撐在頭側,唇角微動,似是不經意。

    “春闈放榜那天,遼姑娘,我們去看狀元郎吧。”

    遼袖詫異地回頭。

    他抬眸,一雙眸子暗不見光芒,嘴角輕翹。

    “另外,對這個置你於死地的人,遼姑娘有什麽想法?”

    

    作者有話要說:

    還寫了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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