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倨恭
作者:秋池鹿      更新:2022-07-17 16:30      字數:4546
  第一百二十章 倨恭

    又過十來日,沈若筠記掛趙玉屏,也不知道林皇後如何了。正逢趙殆生辰,宮內有宴請,趙玉屏便請沈若筠與沈聽瀾、沈薊一道進宮去。

    沈若筠先去看林皇後,見林皇後氣色尚可,想來是日思夜想的女兒在身邊的緣故。

    趙玉屏好幾日不見沈薊,正想得緊,忙去抱她。沈薊叫了聲“幹娘”,又在她臉上親了親,看著林皇後,不知如何稱呼。

    “這是我母妃,也是你娘的幹娘。”趙玉屏道,“你要叫外祖母。”

    沈薊聽話地叫了聲外祖母,林皇後忙應了,眯著眼睛打量了陣,“真是個漂亮孩子……像阿筠。”

    沈若筠笑著道,“也像玉屏。”

    林皇後聽她們說話,聽到沈聽瀾也在,忙從榻上起身。眾人都不知她要做什麽,就見她伸手探著,走到沈聽瀾麵前,跪倒在地。

    “娘娘這是做什麽?”

    沈聽瀾知道是趙玉屏與她說了遼國的事,林皇後這是在謝她,扶起她道,“娘娘莫要掛心,當年我家阿筠在汴京,也多受娘娘照顧。”

    幾個人說著話,女官前來報,“娘娘,外命婦已在儀元殿外了。”

    趙玉屏拉了沈若筠,“阿筠,我帶你與阿薊去看花好不好?”

    沈若筠與她默契,估計是來人中有她不想見的,猜測是周夫人。

    兩人走出殿外,沈若筠問趙玉屏,“娘娘是不是想你再嫁到周家?”

    “她與我提過一次,說三郎癡情,若我還有心,或可破鏡重圓。我沒嫁三郎前,從不想複雜事,眼下卻是不會將事情想簡單了。我姊之前嫁劉丘明,夫妻感情也好。劉丘明原以為她回不來了,故在我父王麵前表現得悲傷不已,不肯娶別家女,結果等我姊回來,受封德惠帝姬,他卻不願了……”

    “男子所謂癡情,沒幾個是真的。”趙玉屏道,“母妃也知道,她與我說此事,隻是擔心我孤身一人。後來我說我與你一道,還有小阿薊……她便不再提了。”

    “就是周夫人自知道我回來,總想要見我,煩得很。”

    兩人隨意逛著南邊這處禦園,沈薊自小長在冀北,未見過南邊精巧的園林。她看什麽都新鮮,可又知道這裏不是自己家,所以就不似在青州山莊,滿院子撒歡。

    趙玉屏笑道:“我小時候,母妃最怕帶我進宮,怎麽也管不住我……可見阿薊還是像你。”

    沈若筠小時候最怵進宮,隻笑而不語。

    兩個人帶了沈薊在一處淺池邊看錦鯉,宮人端了魚食來,沈薊蹲在池邊喂魚。沈若筠與趙玉屏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了,閑話舊時事。

    趙玉屏目光一直落在沈薊身上,怕她一頭栽到池子裏,沈若筠想起自己小時候爬水缸摸大鯉魚的事,剛想講給她聽,就見一個穿鬆柏色褙子的婦人往此地快步而來。

    多年未見,周夫人倒是不如昔年端持,敷了珍珠膏也遮蓋不住灰敗臉色。

    沈若筠見她來此,下意識護著趙玉屏,又對周邊的宮人道,“你們快將周夫人請回去。”

    周夫人是來此地找趙玉屏的,可一見沈若筠,更為意外,不顧宮人阻攔,上前握住她的手:“可算見到你了……”

    沈薊本在喂魚,一見沈若筠有事,將魚食都丟了,跑過來護著沈若筠。

    “娘……”

    周夫人剛剛遠遠看見兩人,就見她們領著個孩子,以為是趙騫之女趙葶苧。此時聽她叫沈若筠“娘”,目光便死死盯在沈薊身上。因著沈薊比同齡孩子高,周夫人斷定她至少三歲,一時激動不已:“這是你與二郎的孩子?可是二郎的孩子?”

    她聲音尖銳,又兼之舉止失控,倒叫沈薊想起被周沉綁架那日,嚇得臉都白了。

    “娘……”

    沈若筠忙將女兒抱起來,沈薊把臉埋在她懷裏,不願被周夫人那瘮人的目光注視。

    趙玉屏見沈薊受驚,叫宮人將周夫人帶離,“還不快請周夫人回去。”

    “你們……你們……”

    周夫人痛哭流涕,“我知道你們心裏都有怨,可二郎三郎他們是真心的呀……”

    沈若筠與趙玉屏對視一眼,趙玉屏渾若未聞,摸了摸沈薊腦袋,“她是瘋子,阿薊不要怕她。”

    “阿筠,玉屏……你們不能這麽絕情啊……”

    聽她在身後歇斯底裏埋怨,沈若筠便將女兒遞給趙玉屏抱著,想著既然周夫人找上門來了,她剛好有事要問問她。

    周夫人見她回頭,有些激動,還以為她心裏記掛二郎,“阿筠,你……”

    沈若筠笑著問她:“許久不見夫人,不知今日可帶周都督的妻子進宮了?”

    “叫二郎娶梅娘這事,是我考慮不周,”周夫人擦著眼淚,“二郎和梅娘已經和離了。”

    “這倒是件善事,叫人脫離苦海了。”

    “阿筠。”周夫人拿不定她是何態度,於是小心翼翼地叫她,“我知道你心腸最……”

    沈若筠打斷周夫人的話,“我與夫人非親非故,夫人還是不要這般叫我的好。”

    “我知道你怨我,”周夫人囁嚅,“可二郎他一直都惦記著你……還有老夫人,老夫人是真心把你當孫媳婦的,你們還有孩子……”

    沈若筠故作疑惑,“我怎麽聽不明白夫人這是何意?”

    “破鏡重圓,不失為一段佳話。”周夫人欲上前拉住她的手,盤算著沈若筠與趙玉屏關係好,若她肯與二郎再續前緣,趙玉屏必會考慮三郎的。

    “破鏡重圓?”沈若筠將手背到身後,“難道不是夫人覺得我沒死在周家,心有不甘嗎?”

    周夫人聞言一怔,不知她所指,訕訕道:“我知道,當年與你和離,是我們周家對不起你,但那不是二郎本意,是我逼他如此的……”

    沈若筠見她想不起舊事,提醒她:“這是一句‘對不起’就能了結的事麽?我嫁入周家時才十五歲,若非我命大,當年就會不明不白地死在你家。夫人是不記得了,我卻日夜也不敢忘。”

    周夫人這才想起手鐲之事,瞬時抖若篩糠,“你……你都知道了?”

    趙玉屏在一旁聽得心驚膽戰,忙問沈若筠:“她害過你?”

    沈若筠小聲與她道,“我敬茶後,她送了我一個鐲子,還總叫我戴著。那鐲子毒著呢,後來我就病了幾次。”

    “我怎麽從未聽你說過?”

    “我也是和離後才知道的,原來周夫人並不是不喜歡我,而是想要我的命。”

    沈若筠冷冷看著周夫人,“夫人想想舊事,再想想你如何逼帝姬和離的……就不要來糾纏了,您是中書夫人,麵斥不雅,不是麽?”

    趙玉屏呸了聲,什麽也不管了,叫宮人“遣”周夫人出宮去。

    兩個人回去時,趙玉屏覺得周夫人前倨後恭,十分好笑:“害人的是她,現在來求人的也是她,真有意思嘿。”

    沈若筠已見過周季,猜測原因:“周夫人這般,是周家無嗣,她著急了。”

    趙玉屏嘖聲:“周家無嗣,幹我們何事?莫非我在她眼裏,就是個會生孩子的泥人兒?”

    “怕還真是如此。”

    沈若筠不想多提周家事,倒是有一樁要緊事問她,“你回宮後,可有多絡的消息?”

    “我也問過父王,聽說她住在杭郊。”趙玉屏道,“父王派過人去接,但是她自己不願進宮。”

    沈若筠覺得多絡此舉清醒,趙玉屏又小聲與她道,“我聽說原來的官家被關在別宮……多絡她不回來也好。”

    “若知道她在何處,咱們就去看看她吧。”

    沈若筠提議,趙玉屏也有此意,“我去問問父王。”

    濮王雖關了趙殊與他的幼子,但對趙多絡、趙瀠瀠還算仁厚,如她們意,讓她們住在杭州城郊的一處別院裏。

    沈若筠與趙玉屏來時,見那院子不大,倒是布置得幹淨利落,還種了好些花木,滿院皆香。

    趙多絡正與趙瀠瀠在院子裏製香,兩人在備沉香粉。

    “多絡。”沈若筠叫她,“好久不見。”

    趙多絡穿了一身素色衣衫,發髻包著布巾子,很是簡樸。她一見兩人,如在夢裏,“阿筠,玉屏?”

    趙多絡欣喜異常,連招呼的話都忘了說,尤其是見了死而複生的沈若筠,還忍不住落淚。

    “哭什麽。”沈若筠上前抱了抱她,“對不起,教你擔心了。”

    趙多絡搖頭,匆忙擦了眼淚,引她們進屋坐,又去淨手泡茶。趙瀠瀠福了福身,就去幫姐姐洗淨瓜果,切好端來。

    沈若筠見趙瀠瀠不似舊年羸弱,笑著問她:“帝姬,你可還挑食?”

    “沈姐姐說笑了。”

    趙瀠瀠靦腆一笑,退出去留她們三人好好聚一聚。

    “萬萬想不到,我竟還能再見你們。”

    趙多絡打量兩人,忍不住拿帕子拭淚。

    昔年一別,都想不到彼此境遇。趙玉屏幼時愛笑,今日哭得最為傷心。沈若筠與趙多絡安慰她,自己也忍不住落淚,三人哭過一場,淨麵後方又閑話。

    “你在此住,可有人照看門戶?”

    “這裏有侍從,官員也多照拂。”趙多絡道,“我想著既要過尋常日子,便不使他們,往日帶瀠瀠種些花木做香丸,一來打發時間,二來以後也可謀生。”

    沈若筠點點頭,想到一事,走到案前提筆:“我將棽儷香珠的方子寫給你吧。”

    趙多絡麵上一喜,“你知道棽儷的方子?”

    沈若筠提筆寫了幾個香方,“恰巧知道。”

    “這可太好了,我做了許久,總覺得不像呢。”

    “你若製了,自己用不完的,也可以拿去未雪齋找易掌櫃售賣。”沈若筠道,“你與瀠瀠兩人,可置些產業,也要留些人看家護院。”

    趙多絡點頭,“這些我都在學。”

    沈若筠還是不放心,“若遇見什麽難事,也可去尋他。”

    趙多絡記下,又與她道謝,三個人用著茶果點心,聊著些開心事,倒又像回到了女學裏午休的日子。

    相聚時光總顯得短暫,趙多絡依依不舍送她們到院門外,沈若筠與趙玉屏正要上車,卻見周沉與一戴錐帽的女子等在此地,也不知等了多久。

    趙玉屏見是他,呸了一聲,“阿筠,咱們不見他。”

    周沉見她們要走,忙與她們道:“阿筠,帝姬……是阿妤來了。”

    沈若筠與趙玉屏聽到這個名字,都駐足去看他身側的女子。

    周妤掀開錐帽,看著兩人。沈若筠看她,算著她已滿十四,可瞧她好似長大了,又好像還是當年那個不愛說話的孩子。她見周妤眼眶裏憋了淚,嘴唇在顫,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知她是怎麽了。

    “當年汴京事後,她便再也不說話了。”周沉道,“我想你們是願意見她的。”

    趙玉屏想到當年讓她在車裏等自己,離去時聽她在喊“嫂嫂”,忍不住拿帕子捂臉,什麽也說不出來。

    沈若筠克製情緒,笑著對她招手:“阿妤,我們又見麵了。”

    周妤點點頭,眼淚一連串地往下掉,沈若筠上前替她擦了。趙玉屏聽說她不再講話,哽著聲道:“阿妤,我從沒怪過你……你不必懲罰你自己……”

    沈若筠在一旁道:“我與你玉屏姐姐都好的,你不必記掛我們。”

    見周妤低著頭,沈若筠上前抱了抱她,趙玉屏也來抱她,“阿妤……”

    兩個人抱在一起,反而哭得更傷心了。

    沈若筠拿帕子擦了擦眼淚,剛要安慰兩人,卻見周沉正定定看著自己,心下暗道周妤投胎到他家也是倒黴透頂。

    “我們是意外撞見你們車馬的。”周沉知道她誤會了,解釋道,“我與阿妤來此,是來勸三郎回家的。三郎每日都要來往此道……你們回去時,許是也能遇見。”

    “既非刻意來此,那就帶阿妤回去吧。”

    周沉見她不願與自己多待一刻,心下酸澀難言,“阿筠,我娘自宮裏回來,說要上門給你請罪,我沒讓她去。她說她見你帶著阿薊,就像當年你與阿妤一樣……”

    他話一頓,語帶哀求:“祖母身體不大好,能不能讓祖母見見……”

    “阿妤是你的嫡妹,有不足之症還要纏足,結果落下病根未得醫治。你家嫌她是家醜,把她丟給那些婆子們管教,起了痘就從家裏趕出去……”沈若筠怕周妤聽到,聲音壓低許多,“現在裝什麽稀罕樣子?”

    想到周老夫人,沈若筠不願把話說得太絕,“你隻告訴老夫人,孩子與你家無關便是。”

    提到沈薊,周沉憤懣難平,“阿筠,不管你怎麽討厭我,她都是我的女兒。”

    “她是很多人的女兒,但唯獨與你們周家沒有關係。”沈若筠如聽笑話,“周沉,你綁架她時,想過她有多害怕嗎?往日我連藥都不敢隨意給她開,你卻拿蒙汗藥捂她,若是一個輕重……”

    沈若筠不敢想此可能,警告周沉:“你若再敢如此,我就尋人將你捆了丟到錢塘江裏喂魚,一了百了,聽得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