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攢心
作者:秋池鹿      更新:2022-07-17 16:30      字數:10303
  第九十二章 攢心

    沈若筠想到此,又覺陸蘊夢裏所讀的天書,也許並未出錯,隻是與周沉感情甚篤的那個“沈若筠”,並非自己。

    “他若來剿你們,你們該如何?”沈若筠問劉城,“有打算麽?”

    “也就是做做樣子,那些兵哪會真賣命。”劉城道,“便是圍了我們山寨,過幾日便撤走了,他們若真如此訓練有素,何至叫汴京城如此呢?”

    沈若筠聞言,對他刮目相看,又囑咐他:“周沉此人,不可信。若是他要招安,你可先答應,不要與他逆著來。山上也得建些工事,若有意外,叫老幼也有個可避的地方。”

    劉城點頭,沈若筠又請沈義山幫他規劃一二。

    等劉城走了,沈若筠回了小院,就見狄楓抱著沈薊在曬太陽,菡毓站在一旁,對他怒目而視。

    沈薊見到娘,咧嘴笑著,沈若筠目光落在女兒身上,眉目溫柔許多。

    孩子滿了月,果然見天長。小沈薊褪去一身紅皮,越發白嫩可愛。在小院裏,要抱她都得排序或是抽簽。

    “狄楓,你覺得我詐死如何?”沈若筠思量劉城所說之事,“周沉總如此,實是麻煩。”

    憑他,也配提沈家?

    “作何要你詐死?”狄楓將沈薊遞還給菡毓抱回屋裏,“將他如王壽一般解決了,不就一勞永逸了嗎?”

    “有人在他手上,牽一發動全身。”沈若筠搖頭,“且他不是王壽,手上有兵,還有個厲害爹,他死了牽連這裏怎麽辦?我又馬上要走,沒精力耗在他身上。”

    “那你要如何詐死?”

    “這是現成的,都無需編。遼人攻來,我在沈家莊沒了,身邊的人將我帶去冀北葬了。”沈若筠道,“隻要將消息傳開,他就不能再利用我了。”

    沈若筠與周沉交鋒數次,暗自揣測他之所以如此肆無忌憚,是因為他總覺得可以彌補過去的錯事。她不知道周沉的自信來自哪裏,既然如此,便徹底斷掉他的希望吧。

    已死之人,還能如何利用呢?

    以後不管是在杭州還是冀北,她用個假身份,更不必擔心周沉會找來了。

    此事最難的部分,就是如何能讓周沉相信。

    她正苦思冥想,忽見林君笑著來報:“二小姐,三娘與包大郎來了!”

    沈若筠聞言一喜,卻未放鬆警惕:“你稍等片刻,若無旁人跟著,就請他們來小院吧。”

    “已經看過了,無旁人的。”

    林君領了艾三娘來此,艾三娘一見沈若筠,喜極而泣:“你們可真是嚇死我了……”

    沈若筠見三娘眼下烏青重重,知道她擔憂自己,忙與她道歉:“事發緊急,也沒法子通知你。”

    艾三娘已見沈家莊被燒慘狀,拍胸口道,“這倒也是。”

    沈若筠與她說了分別後的事,又帶她進屋去看沈薊。

    “真是老太君保佑。”艾三娘抱著沈薊親了親,“我就知道的,你日日在此建工事,沈家莊沒那麽容易被遼人攻下的。”

    沈若筠替她擦眼淚,“三娘眼下還在周沉那裏麽?”

    “汴京城破前,他將我們家三口一道接走了。”艾三娘點頭,“我原是不想去的,又想著他消息靈通,在他那裏還能打聽打聽沈家莊事。不過你放心,他這幾日不在汴京,周三郎偷偷跑了去追遼人的隊伍,他帶人去抓還未歸……我這才敢與大郎偷偷來沈家莊。”

    沈若筠心道周季倒是有良心的,想到玉屏,又要落淚。

    “三娘,我想求你一事。”

    “咱們之間,還說這些。”艾三娘故作惱狀,“你遇到什麽難事了?”

    “我想請三娘在周沉麵前演一出戲,教他相信我已身死。”沈若筠道,“我已決定要走,隻這一事實在麻煩。”

    艾三娘也知道周沉打著沈家名號招兵之事,隻他救的又是與沈若筠交好的福金帝姬,便未多言。此時聽沈若筠這般說,又問她:“那你有孕一事,也要告訴他麽?”

    “說。”沈若筠點頭,“不然他不會信我一直就在沈家莊。”

    給人希望再毀滅是有些殘酷,可這也並非騙他。若不是對遼人早有準備,這就是她的結局,可能會比編的更慘。

    也許她的消息並非他的希望,她已身死才是他的願望。

    沈若筠與三娘敲定計劃,又叫林君、狄楓幾人一道商議個中細節。

    “你放心,三娘必叫他信的。”

    沈若筠自是放心的,隻要告訴周沉自己懷了他的孩子,他就會信她一直就在沈家莊,也會信她死在了這場戰禍裏,不會想到她能帶著莊眾殲滅遼軍。

    艾三娘臨走時,還是舍不得她與小沈薊,“若非怕周二郎起疑,我必要同你一道走的。”

    沈若筠估計汴京的艾氏醫館已經沒法開了,拉著三娘的手道,“三娘,陸蘊與易風已在杭州了,辛苦三娘再演些日子,等周沉不怎麽關注此事了,也可去杭州找他們。易風還在開脂粉鋪子,到那邊好打聽的。”

    艾三娘點頭應了,戀戀不舍將抱著的沈薊遞給早園,又抱了抱沈若筠:“你也要保重,剛生完孩子,不可太過勞累了。”

    城防守營,趙多絡正惶惶難安。

    遼人擄趙氏宗親北上,連嫁到周家的趙玉屏都在其中……她與瀠瀠,是唯二的漏網之魚。

    王壽已代表大昱朝廷與遼人簽訂了賠款協議,帝姬可折抵一千金。周沉因此不敢將她們留在壽春府,隻能先帶在身邊。

    趙瀠瀠自小便體弱,往日在宮裏總挑食。這些日子來回顛簸,食物隻有幹硬的餅饢,她舌疾複犯,更吃不了。

    趙多絡知道自己身份敏感,自來此處,從不外出。可瀠瀠舌上無苔,人也瘦得厲害,便想著去廚下看看,若是方便,給她蒸個蛋羹吃。

    看門的兵丁領著她去了夥房,正是休息時,她聽到裏麵的兵丁在閑聊,說的正是皇室北行之事。

    “聽說往冀北的那一路上,俱是無人收屍的屍首呢,後宮好些小腳娘,都死在路上了。”

    “可不是,官家的長帝姬還沒到應天府就沒了,皇後娘娘都投了井……”

    趙多絡聽得周身發寒,她雖不喜歡周皇後與趙月娘,但知道她們落得如此結局,還是生出幾分物傷其類之感。

    兵丁敲了敲門,趙多絡便跟著他進去了。夥夫見是周沉親兵帶著的,立即猜出她身份,搓手道:“夫人怎麽來了?想吃什麽吩咐便是。”

    趙多絡心下猜測周沉留她在此,必是偽作身份了,也未注意,隻小聲道:“你們忙你們的,我做個蒸蛋羹便走。”

    夥夫忙搬了小罐子來,“雞子都在此處了。”

    趙多絡不願麻煩他,小心地取了兩隻,打到一隻碗裏,小時候在宮裏常常挨餓,膳房的人可憐她,也會這般做給她吃。

    她將蛋羹放好,又見一兵大剌剌進門,叫火頭給他取些吃的。

    夥夫熱了個餅子給他:“你就吃這個罷。”

    那人大口咬了黑麵餅子,見趙多絡也在此處,忙行禮道:“夫人好。”

    趙多絡眼皮不安地跳著,覺得十分奇怪,怎麽這裏好似人人都認得自己?

    灶本就是熱的,蛋羹一蒸就好。趙多絡端了蛋羹,出門時稍頓了頓,就聽那人與夥頭道:“夫人雖是沈家女,倒是並不似將軍。”

    “長在汴京的嘛……”

    趙多絡聞言,驚得險些摔了那碗蛋羹。

    瀠瀠見她回來,露出笑來:“姊姊。”

    趙多絡扶她起身,先喂她喝了些水,又哄她吃蛋羹。

    等吃完蛋羹,瀠瀠才小聲問:“姊姊,咱們何時回宮去?”

    “瀠瀠很想回去麽?”

    “也不是想。”瀠瀠靠在她身邊,“隻是我害怕……”

    趙多絡有些想將發生的事告訴她,可又怕她年紀小受不住,遂問她:“那瀠瀠是願意當帝姬呢?還是與我在一處?”

    “與姊姊一處,就不是帝姬了麽?”

    “對。”趙多絡點頭,“你要與我一處,就沒那些宮人伺候,以後可能還得做活養自己。”

    趙瀠瀠想了想,“那我還是與姊姊一處吧,不然姊姊一個人多寂寞。”

    趙多絡摸了摸她的額發,又在想周沉為何對外說她是沈若筠。

    其實理由也不難猜,沈家滿門忠烈,幾代的戍邊將軍都極擅治軍,在軍中最有威望……時下大昱潰亂不堪,周沉如此,是想借著阿筠,招攬沈家舊部將領來投奔他。

    趙多絡覺得這樣極為不妥,阿筠必是不願他如此利用沈家的。

    她想了想,也許是時候將行宮之事告訴他了,不求他報答阿筠的救命之恩,隻希望他放過阿筠吧。

    趙多絡等了兩日,才見周沉回來。

    周季已經偷跑三次了,如此來回折騰,人都瘦脫了形。

    “你憑什麽攔我?我也是宗親,我願意北上去的。”

    “你以為你也北上去,遼人知道你們是夫妻,會叫你們夫妻一處,給他們幹活?”周沉恨不得剖開弟弟腦子,看看他腦仁是否隻如核桃大,下了狠心掐滅他的希望,“和安郡姬是濮王女,年歲又小,一入遼……必為耶律璿後妃。”

    周季心下是明白的,又聽周沉將此事說出,宛如萬箭穿心,放聲痛哭。

    “可我答應了,要去接她的……”

    周沉無奈,囑咐周庸,“煩你家去報一聲,說人已找回來了。”

    等周庸走了,周沉又試著安慰他:“郡姬臨行前已經與你和離了,叫你們夫妻分離的王壽,也橫屍路邊了……你也想開些吧。”

    周季不聽,周沉沒法子,隻能叫安東捆了他堵了嘴,省得他再跑了。

    趙多絡在一旁看得直掉淚,宮裏人多嫌她不詳,宗室女裏隻一個玉屏願意與她親近,真心待她。玉屏成親後,兩個人也見過,見她提起夫君,眉目間的歡喜都藏不住,還很是替她高興。

    可見世間的旦夕禍福,不可預料,轉瞬間竟就生死兩茫茫了。

    趙多絡擦著淚眼,帕子濕了,又想起自己有事尋周沉,與周沉道:“我有話同你說。”

    周沉有些意外,不知她要說什麽。

    “我與瀠瀠在此很不妥,遼人既已離開,我們也想……”

    周沉打斷她:“朝中還有人想送你入遼的。”

    趙多絡看著他,試探他道:“朝中有人想送我去,也會有人想送阿筠去。”

    “我不會讓此事發生。”

    “我記得你與我說過,你變心了。”

    “是。”

    “你既喜歡阿筠,又為何要對外宣揚我是阿筠?”

    周沉見她是為此事來的,將自己所慮道出:“眼下她全無消息,我懷疑她已經混入上京,說不得就在臨潢府……遼人找她比找你們還賣力,我說她在此,也是為了保護她。”

    趙多絡不信:“周沉,你不必如此騙我,軍中無人不知我是她……這非保護,而是利用。”

    “你怎會覺得我是在利用她?”

    趙多絡覺得自己與他無法溝通,索性將來意道出:“阿筠自小就覺得我不易,其實我覺得她也不易。她既不願被你找到,你就不能放過她麽?”

    “你以為我就不願事事順她心意麽?”周沉在案前坐下,腦袋抵在手腕上,聲音也低,“我每日閉目,都是她的樣子……她是不會來找我的,我沒用法子,隻能如此行事。”

    “你既然喜歡她,就替她想想,”趙多絡勸道,“阿筠不想見你,你就不要癡纏,教她去做自己的事。你這般,她會困擾的。”

    “她不愛我,恨我也行,至少這樣,我們還有些賬可以算……她就一定會來尋我的。”

    趙多絡見他冥頑不寧,終將行宮之事道出:“周沉,你不能這麽對阿筠。那年在行宮,她對你有救命之恩。”

    周沉不敢置信,“你說什麽?”

    “你就一點沒有懷疑過麽?”趙多絡回憶當年事,十分可笑,“你瞧我,像是能將你拉上岸的人麽?”

    周沉想到那個在水中費力拉著自己,因害怕自己沉下去,總是要回頭確認的身影——果然與她的樣子慢慢交疊在了一起。

    救自己的人,竟是阿筠!

    她也是會救他的!

    周沉心下欣喜異常,原來她也不是一直都討厭自己。

    趙多絡見他竟麵露喜色,繼續勸他:“阿筠之前囑咐我不要告訴你,我覺得我還是該說的,你想想當年事,不要再如此行事了。”

    周沉欣喜片刻,心下又似被利器戳碾般疼。她從未提起此事,是對他失望透頂吧?她在行宮不惜名節救他,可他卻在上元以沈家需要的硼砂威脅,叫她不顧自己名聲來替他遮掩,事成後還故意輕薄她;再後來,他想著橫豎她已替自己遮掩過一次,不若將這出假戲繼續演下去。成婚後,他騙取她的信任,卻私動了沈家的糧食。

    他那時故意逗她,說滿汴京都知道她與他私相授受……其實也會想,若是在行宮裏救自己的人是她,該多好。

    周沉努力想著兩個人之間溫馨甜蜜的片段,得知她失憶,他覺得這是老天又給了自己機會……可現在回憶起那段時日,就隻記得她決然從渠橋跳下的那一幕,和自己發了瘋在隱園強迫她那一次。

    他怕自己會失去她,可總將她越推越遠。

    趙多絡見周沉雙目赤紅,正打算離開,忽見安東硬著頭皮來報:“二爺,有少夫人的消息了。”

    周沉猛然站起身,“她現在在哪兒?”

    安東囁嚅,“二爺跟我去看看便知。”

    周沉麵露喜色,還以為是沈若筠找來了。倒是趙多絡見安東那如喪考妣般的表情,覺得大為不妙。

    周沉快步至包家人住處,未見到心心念念的沈若筠,卻見此處被設成了個靈堂。

    艾三娘燒著紙,聲音都哭啞了。

    周沉疑惑,又見那靈位上,赫然寫著沈氏若筠之位。

    “你們在做什麽?”

    周沉大喝一聲,上前踢那火盆。

    包湛也哭了一場,忙拉他到一旁,小聲與他解釋:“我娘與我哥前幾日去了一趟沈家莊子,他們回來我才知,原來二小姐一直在那裏……”

    “你說什麽?”周沉不信,“她不是去了北邊麽?”

    包湛頓了頓,不知該如何說。

    周沉吼道:“到底怎麽回事!”

    “二小姐在遼人攻入莊子後就放火燒了莊子,與遼人同歸於盡了。”包湛語帶哽咽,“林君說,她吩咐將她的骨灰撒到冀北去,她說老太君有家人陪著,自己可離懷化將軍近些……”

    周沉將這話過了兩遍,確實是她會做的事。

    安東見他站立不穩,忙上前扶他,“二爺……”

    “我不信。”周沉發現不對之處,“她一心北上,怎會在莊子裏這般久?”

    周沉固執地搖頭,又似在說服自己:“不是說林君都活著嗎!我現在就要去見他!”

    艾三娘聞言,瘋了一般衝過來,狠狠扇了周沉一耳光,哭嚎出聲:“她去莊子,是因為與你和離後,便發現自己有孕了啊!”

    “她怕你搶走孩子,所以才要去莊子裏生……”

    包澄來拉她娘,艾三娘靠著兒子哭得捶胸搗足,“都怪我,怪我勸她將孩子留下來,若是當時不留,也就無此劫了……”

    “遼人攻進莊子時,她已有八個月身孕了!要怎麽逃!”

    艾三娘痛哭流涕,險些暈厥。

    周沉被她這一巴掌扇得左耳嗡嗡作響,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扭曲起來——

    他不願相信他們說的是事實,可又想起最後一次見她,她與掌櫃說,加了滑石粉不可給有孕的人用。她上車時,也不似往常,顯得小心端莊。

    她和離後去艾氏醫館,是準備去流掉這個孩子的,可被艾三娘勸住了。

    她不願他知道此事,故意說自己要北上去,其實是找人將他耍得團團轉,後麵才會再無一點消息。

    包家人一直都知道她在那,故而沈家莊子沒了,才會幾次三番要去查看。

    ……

    這是她會做的事,也隻有她會如此。

    周沉之前想要她生一個孩子,好將兩個人牢牢捆在一起。至少看在孩子的份上,讓阿筠不要離開他。確實有個孩子,如他所願,在她腹中長大了……隻是他還沒有來到這個世上,便已與母親一起成了灰白色的骨灰。

    那些去沈家莊的遼人,還是他引去的。是他親手將她逼至絕路,殺死了他們的孩子。

    周沉伏地痛哭,萬箭攢心。

    他甚至連一件正經的故物都沒有,也不曾見過她懷著兩人孩子時的模樣。

    卷四:葉捎薊北雲 第九十三章 蘇家

    因著要遠行,沈若筠與幾個丫頭一道商量著精簡行李。除了重要契票,隻帶了用得上的書籍手劄,少量衣飾。

    近一年積攢了許多火器分解圖紙,沈若筠將不需要的都燒掉了。

    汴京沈府的東西繼續存放在沈家莊,沈力與她保證:“小姐放心便是。”

    沈若筠不是不放心這些財物,而是不放心莊子,“猛火油和突火槍還在原庫房,丙一庫房靠外的箱子裏是白銀,以後不管誰來接管汴京,苛捐雜稅都會多的,可取來應急。”

    沈力忙要拒絕,沈若筠勸他,“我不在此地,有什麽事情也幫不上忙。我也不知道何時能回,你們都要好好保重,我家陵園還要請你們照看呢。”

    “二小姐太見外了。”沈力道,“不必吩咐我們也知道的。”

    沈若筠還有件要緊事,囑咐他道:“我不願叫周家利用我,借著沈家名頭謀利,已請三娘作戲騙他們我已身死。若有周家人來,你們也不必躲,隻說遼人來時,你們去了別處收糧食,不在莊裏,故逃過一劫。也不許他們來,見了就攆走,務必演得真些,情緒要憤怒些,就當我是真殞命在此地了。”

    沈力忙道:“二小姐怎麽也不忌諱忌諱。”

    “我還叫三娘說,我骨灰已撒去冀北了,他應該也不會來此的。”沈若筠道,“反正他若來,你們就往死裏招呼,就當幫我出氣了。”

    小院裏,狄楓也在收拾行李。

    沈若筠問他,“你哥哥知道你在此地麽?”

    “知道。”

    “那他……”

    “遼兵退後,他也沒來找我,估計是與那些趙家人一道北上了。”

    沈若筠心裏一直有個疑惑,“你哥哥為什麽要留在趙殊身邊?”

    狄楓淡淡道:“你以為呢?”

    沈若筠對狄家之事了解甚少,隻能以己度人:“若是我,我會報複的。”

    “伺候仇人的滋味不好受,叫汴京淪陷至此……哥哥也不會有報複快感的。”狄楓聳肩,“所以我也不知道。”

    沈若筠見過狄楊,覺得他能從罪奴做到福寧殿都知,極有能耐,猜測他是能逃的,應是自己選擇北上去了。

    林君以四百兩現銀的價格,比過好些拿大額交子的富戶,包到了整條船隻,船從汴京府城渡口出發,可至杭州渡口。

    沈若筠要趕在周沉回汴京前離開,又將阿硯托付給蕙哥照顧。

    臨行那日,沈家莊的人一路送了很遠,怎麽也不肯回。沈若筠囑咐沈力帶莊裏人回去,“這裏算是我在汴京的家了……我們都是大難沒死的人,想來後福不遠。”

    沈義山領著莊內人道:“二小姐若有需要,但憑差遣。”

    航行閑暇,沈若筠繼續畫立式車床零件圖,休息時就聽菡毓與狄楓因“等會沈薊睡醒,誰陪她玩”而鬥嘴。

    節青發揮著與鮑娘子學到的手藝,日日不重樣地研究吃食。不秋、蒼筤與樂安幾個都閑不住,比著誰打的水漂石子跳得更遠。

    沈若筠看了會,覺得若是能如他們打水漂這般,將猛火油改成這樣的炸藥,投擲後炸開,在戰場上必是好用的。隻是若要投擲,如何控製點火時間是個問題,處理不好就極為危險。她拿炭筆將這些問題都記了,對著陸蘊留下的筆記手劄,逐個考慮。

    早園給她添茶,又安靜地在一旁繡給沈薊做的虎頭鞋鞋麵。

    船行至杭州,出了渡口就能進城,卻見這裏一派祥和,站在此地,很難聯想到兩路之隔的汴京城,正深陷水深火熱之中。

    因從北邊來此地避禍的人極多,客棧多是通鋪。林君匆匆尋了個兩進的小院買了,杭州地貴,卻也顧不上還價。買了院子,又添置了不少家具。一行人忙忙碌碌收拾起來,沈薊就被安置在一個柳藤編的搖籃裏,倒也不哭不鬧,看著大人們進進出出。

    沈若筠的住處不必吩咐,林君添置了大書案,先布置了書房。

    休整兩日,林君才去城裏尋易風。倒是也好尋,臥雪齋被他們改作未雪齋,在一眾脂粉店鋪中顯得格格不入,問了幾家便尋到了。

    易風見沈若筠來了杭州,喜上眉梢:“可算將二小姐盼來了。”

    沈若筠忙問他,“陸蘊呢?他怎麽沒與你在一處?”

    “三個月前,陸管家從冀北回來,就跟一商隊出海去了。”

    “三個月前?”沈若筠思量,“他是不是去冀北打聽我姐姐消息了?”

    “自將軍和親,陸管家來往冀北三趟了。最後一次回來後,繪了車輦地形圖,叫我交給你。”

    雖未見到陸蘊,但知道他在為長姐奔波,沈若筠心下十分感激。她估計陸蘊也非無端出海,而是被什麽事絆腳了。

    易風又與沈若筠詳講了杭州未雪齋的生意,因沒有米酵水,這裏隻售賣玉容珍珠膏,生意不如在汴京時好。

    “咱們在汴京做的不隻是脂粉生意,而是教那些貴人拿來炫耀、充麵子的。”沈若筠安慰他,“我先將那些方子都寫了給你,珍珠膏易製,等米酵水有了,加上益母草玉澤麵霜,就不怕拉不開差距了。”

    沈若筠說著,早園就在案邊鋪紙磨墨。沈若筠一樣樣將汴京臥雪齋的秘方寫了,又將之前做米酵水的心得一並附上,晾幹後交給易風。

    “你先將物品備了,等我見了外祖母,再去你那細看。”

    易風如獲至寶,又與沈若筠道,“這裏的賬俱在,我明日便搬來。”

    “無事,眼下都是小賬,咱們要賺大錢的。”

    沈若筠想著,既然陸蘊不在,就不等他一道去采石脂了。大量石脂要分離、存儲、運輸……人力開銷大,需要銀兩支撐。

    易風抿嘴笑道:“我們在杭州,除了未雪齋……還有一錢莊,小姐還是看看賬吧。”

    沈若筠一怔,忍不住想笑,“是了,有陸蘊在,何時愁過銀子事。”

    晚間熱鬧散場,沈若筠在案前,給外祖母家寫拜帖。

    沈薊剛剛被喂了奶,在她床榻上玩,此時睡得正香,萌態可掬。沈若筠歇筆,凝神看她許久。

    父母子女,是與生俱來的牽連,如何能說斷便斷呢?若是當年蘇沈兩家沒有兩地分隔,蘇氏多回幾趟娘家,想來外祖母也不會這般絕情。

    拜帖送上門,等了三日才有回帖。沈若筠不明白蘇家是何態度,就不打算帶女兒一道去了。她換了一身藕荷色素羅褙子,坐車去了蘇宅。

    蘇子霂的妻子蔣氏一聽是她來了,親自到正門迎她,見了沈若筠也是一怔,“原你舅舅與我說時,我還以為他誇大了些,沒想到竟是真與小姑長得極像……我剛剛一見你,還以為就是她。”

    沈若筠聞言猜出她身份,福身道,“見過舅母。”

    蔣氏上前扶她,“一家人就莫要多禮了。”

    她領著沈若筠進蘇家內院,與她解釋,“你剛送了帖子來,老太太發了脾氣,說不見你。你不知道她性子,往日裏最說一不二,她既發了話,我們也不敢再提。可她呀,自知道你來了杭州,就整日惦記著,你舅舅又勸她,說你是小輩,哪有無端牽連你的道理,不若見見……這才耽誤了幾日。”

    沈若筠點頭,她記得祖母說過,外祖母口才了得,想來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

    “你等會啊,順著她些。”蔣氏叮囑她,“她若是說了不好聽的話,你也忍忍,萬不可與她頂嘴。”

    沈若筠本就是來拜見長輩,自是無不應的。

    不一會兒,兩人便至蘇老夫人住的明德院。蔣氏囑咐沈若筠在門外稍等片刻,她先進去報與蘇老夫人。

    沈若筠心下也有些忐忑,她靜靜地等了片刻,又聽裏麵傳來爭執聲,覺得大為不妙。外祖母怕是今日心情不佳,不願見她了。

    她正想著,蔣氏又出來接她:“好孩子,教你久等了。”

    “無事的。”

    蔣氏拉了她的手,小聲解釋,“她不是不願見你,剛剛我與她說你來了,老夫人臉上歡喜都藏不住。是屋裏一個丫頭多了句嘴,說老夫人其實惦記著呢,夢裏都會叫你娘的名字,才教老夫人生了氣……”

    丫鬟掀開簾子引兩人進屋,蔣氏就拉著沈若筠上前,笑著對蘇老夫人道:“孩子都在外等了好一陣了,瞧瞧將人嚇得臉都白了,還以為外祖母不肯見呢。”

    蘇老夫人正要出聲,可目光一落到沈若筠身上,便怎麽也移不開了。

    沈若筠給她行大禮:“見過外祖母。”

    蘇老夫人雙手發顫,話都說不出來了,忙去看蔣氏。

    蔣氏會意,上前扶起沈若筠,“好孩子,不必拜了,快上前去教外祖母看看。”

    沈若筠見此情容,知道外祖母不會攆自己走了。她徐徐上前,又喚了一聲:“外祖母。”

    蘇老夫人將她細細打量一番,別過臉去了。沈若筠猜測她往日必是沒少惦念蘇氏,偏還不許旁人提,心下定是十分煎熬。

    “外祖母。”

    她勉力想露出一個笑來安慰老人,可想到蘇氏,也忍不住難過,“我娘一直都惦記您的。”

    蘇老夫人聽她如此說,雙唇顫了顫,表情也凝重許多。

    沈若筠還想與她說說蘇氏,卻被蘇老夫人摟入懷中,痛哭道:“宓兒……宓兒……”

    沈若筠被外祖母抱著,見她如此傷心,不知道要說什麽來安慰她。她又想到蘇氏是因生她而死,哽聲道:“對不起……”

    蔣氏見狀,也忍不住落淚,勸了好一陣才將兩人分開,囑咐丫鬟端水來給二人盥洗。

    蘇老夫人哭過一場,再看沈若筠,瞬時親近許多。叫她坐在自己身側,細細問道:“汴京那處打了仗,你來杭州,可有落腳地?”

    蔣氏也問:“我聽說你嫁了中書周家,可是與夫家一道來的杭州?”

    沈若筠搖搖頭:“我與周家二郎早已和離,眼下住在芍藥橋。”

    蔣氏自覺失言:“是我不是,亂說話了。”

    沈若筠忙與她道:“舅母不必在意的。”

    蘇老夫人經曆事多,已猜到幾分,必是周家看不上沈家門第,才敢如此,中氣十足道:“無事的,你現下到了杭州,便搬來這裏住。我與你舅母,給你挑更好的人家。”

    沈若筠連忙拒絕,“外祖母有所不知,我已有一女,不願再嫁。”

    “既有孩子,為何和離?”蘇老夫人眉角飛得老高,“他家怎敢這般待你!”

    見蘇老夫人憤憤不平,沈若筠估計若是周沉在此,蘇老夫人必要打他一頓才解氣。又想到若是祖母還在,一定與外祖母是一般反應,便覺心下暖烘熨帖。

    她剛要將和離事細細分說,一開口卻叫錯了稱呼:“祖母……”

    此言一出,沈若筠都有些意外,忙要改口。

    蘇老夫人擺手道:“佘氏不在,你就隻管叫祖母,加什麽外字。”

    “您別生氣,和離一事是我自己提的。”

    “這人拋妻棄子,不是好物。”蘇老夫人還是氣憤,囑咐蔣夫人,“你將他家的女眷都打聽清楚了,若來杭州,不許與他家來往。”

    “周家不知我在此,萬望祖母與舅母莫要與人說。”

    蘇老夫人明白她用意:“這是自然,若叫她們知道,為了臉麵,說不得要來爭孩子。既和離,孩子就不能給他家。”

    說了好一會話,蔣氏又叫人在老太太院裏擺宴。

    蘇子霂的兩個女兒已出嫁了,沈若筠今日就隻見了表哥蘇明玨與表嫂薑氏。沈若筠與兩人一一見禮,蘇明玨長子蘇昶七歲,次子蘇航五歲,都十分知禮。

    酉時三刻,蘇子霂也回來了,沈若筠便跟著蔣氏去見舅舅。

    蘇子霂先聽蔣氏講了蘇老夫人與沈若筠相見的情形,欣慰道:“想來母親以後會釋然許多。”

    蔣氏笑道:“我瞧也是呢,原一直心裏念著又不許提,都成心病了。”

    夫妻倆說完,蔣氏便留沈若筠與蘇子霂說話。

    蘇子霂也覺得她搬來蘇家好:“汴京被遼人洗劫,怕是要亂幾年的。你既在杭州,不妨搬來這裏住,還有些照應。”

    沈若筠婉辭:“沈家人多,便不來叨擾舅舅家了。”

    蘇子霂問她:“你與周家二郎,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前些日子還聽說你與他在一處,怎麽又和離了?”

    “我與他去歲便由官家做主和離,周二郎如此行事,是為了打著我家旗號,謀些好處。”沈若筠道,“我已經讓他以為我在戰亂中殞命,舅舅可別說漏了。”

    “你這孩子……”蘇子霂想說怎好這般行事,也沒個忌諱,又想她身邊無長輩可替她出頭,萬事隻能靠自己,又不忍多說什麽了。

    “你既來杭州,得空多來府裏走動走動,若有需要幫忙事,隻管開口。”

    沈若筠倒真有一事要請他與蔣氏幫忙:“我想著,我在此總要與舅舅家來往的。若是舅舅方便,可否替我做一假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