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明琅
作者:秋池鹿      更新:2022-07-17 16:30      字數:4246
  第九十四章 明琅

    蘇子霂聞言,按捺下要認她作蘇家女兒的衝動想法,此事還得先與蘇老夫人商議。

    蔣氏娘家在蘇州,聽了此事,便想要安排沈若筠為娘家侄女。

    蘇老夫人不同意:“我之前想著,若是子宓守寡,就接她回蘇家來住,叫她孩子也跟我家姓蘇。眼下這孩子無依來奔,可見天意如此。”

    蘇子霂見母親發了話,將自己想法道出:“我也是如此想,若有外人問,隻說是我的小女兒,因出生時體弱多病,自小寄養在寺院裏。如今外頭亂了,才回家來。”

    蔣氏道:“這個說法好,年歲也對得上。”

    三個長輩敲定了沈若筠身世,又爭著給她起名字。

    等沈若筠再攜沈薊登門時,便有兩頁紅紙的名字等著她來挑,頓覺受寵若驚。

    她福身謝了諸位長輩,接過細看,覺得蘇明琅這個名字好。

    明琅玕,也是她在沈家住的明玕院的由來。

    她有些感激舅舅用心,蘇子霂卻擺擺手,喜滋滋去抱蘇老夫人懷裏的沈薊。

    蘇老夫人不情不願地將孩子遞給他,附送一記眼刀:“你小心些,不要摔了小囡。”

    蘇子霂無奈道:“母親,我都是當祖父的人了,怎麽就不會抱孩子了?”

    “那也是第一個孫女呢。”

    沈若筠見外祖母訓斥著憑胡子便能去評選美髯公的舅舅,忍不住想笑。

    沈薊也不認生,見換了人抱,咧嘴笑了笑,伸手就要抓蘇子霂的胡子。

    沈若筠見狀,估計是狄楓和菡毓總搖彩繒逗她,叫她看見這些動來動去的就想抓,忙要將女兒抱過來。

    “無事無事,”蘇子霂抱著沈薊笑道,“小孩子沒什麽力氣……”

    他說完此話,臉上就露出痛苦神色來。沈若筠將手伸過去,沈薊才放棄拔胡子,握了娘親的手指。

    蔣氏見了,覺得有趣,也學沈若筠的樣子,伸手指給沈薊握著玩。

    自蘇家回來,杭州的小院也掛了門牌,叫“蘇宅”。見過了外祖母,沈若筠就跟易風去未雪齋製脂粉的地方,指導脂粉製作。

    “未雪齋這個名字起得不錯。”沈若筠道,“像是陸蘊起的。”

    “是陸管家起的。”狄楓道,“陸管家說等汴京城的達官貴人們逃來此地,這裏的脂粉生意會更好。”

    沈若筠有些想笑,估計杭州的筍都被陸蘊挖完了。汴京恥,猶未雪;汴京人,卻要在此暖風熏得遊人醉了。

    易風做事效率極高,沈若筠給了方子,這裏便已出了樣品。沈若筠一樣樣看了,珍珠膏、玉麵梅、露染香都無什麽問題,隻是需要米酵水的益母草玉澤麵霜還做不了。

    “看來這事還得小姐來。”易風道,“這邊試了好些……都不夠澄淨,還有酒氣。”

    “有酒氣的萬不可用,此物寧缺毋濫。”沈若筠道,“米酵水以前便難製,這幾日我又將之前所做的試驗都詳記了,你先照著我的方法試試。杭州氣候比汴京濕潤,方子我也做了調整。”

    看完脂粉樣品,沈若筠又去地窖檢查米酵水,“米酵水發酵時不宜太潮濕,可拿些石灰控製。”

    她挨個看了每一罐,都能找出些失敗原因。易風在旁聽得躍躍欲試,囑咐人今日就再放一批。

    忙了半日,沈若筠挑了兩套品相好的珍珠膏,又配了套適合蘇老夫人用的麵霜,加上玉麵梅、露染香,拿未雪齋的盒子包了,叫林君送去蘇府。

    “蘇家以後若是尋來未雪齋買,每月還照著這個數送去。”沈若筠道,“我也看了賬,眼下的價格不成,還得提價限量。用得起的人家也不在乎,且杭州不似汴京,脂粉鋪子極多各有所長,咱們若是將這塊生意做大了,必遭人記恨。隻要提供最好的,將有錢有權的攏住了,便能立住生意。”

    易風何嚐不想如汴京一般,隻是要在此地從頭開始,短期怕做不起來。

    沈若筠知道在此地生意比汴京難做,與易風道:“橫豎來的,又買得起的,都辛苦你好好哄著,我與你提成。”

    易風笑道:“若無二小姐,不過是普通脂粉鋪子。還是等二小姐與陸管家所願得償那日,再談提成之事吧。”

    沈若筠點點頭,他算是陸蘊的人,到時候叫陸蘊與他細算。

    沈若筠回去又琢磨了幾個胭脂、口脂方子。丫頭們上街將杭州大小脂粉鋪子買了個遍。沈若筠發現杭州雖然脂粉種類繁多,但是於香道上遠不及汴京講究。

    想來是因為杭州城四處都有走街串巷的賣花小販,兩文錢便可得一茉莉手串,四十文便可買一編織的茉莉花籃,掛在室內,滿室皆香。

    沈若筠給沈薊買了一個花籃玩,又將之前陸蘊寫的香丸、香膏的方子默了,親自挑了香料,細細製了一遍,將過程詳記了。

    等汴京逃難來的達官貴人到了杭州,必是看不上這般簡陋的香事。

    等未雪齋的事都妥當了,沈若筠又考慮去郊區找地方試驗遠射炮。杭州人多,並無可購置的開闊地皮,這事就不好辦。因懼怕遼人,北邊的人都在陸續往南邊遷,在杭州試驗,囤石脂,總顯得掣肘。且杭州無石脂,在此地也呆不長久。

    眼下有兩件重要事,一是開采石脂,二是去尋琅玡王,說服他出兵北伐。沈若筠想著此事,便覺得石脂最好是在北邊開采,減少運輸風險與成本。

    她又去翻看陸蘊留的礦息手劄,見陸蘊留給易風的冀北車輦圖還放在案上,也鋪開細看。

    厚重的布帛卷了許久,都需要鎮紙壓邊。沈若筠細細看了,發現這份輦圖十分特殊,跟之前見過的完全不一樣,還標了許多批注。

    沈若筠看不懂,想著林君去過冀北,便將他請了來,讓他細講著各處風貌,她對著標記研究。

    等看到青州時,竟見陸蘊在一角上標了兩個小字:“石脂”。

    沈若筠又仔細看了看,青州也不小,陸蘊標的是青州城外較空曠的一處。

    “青州眼下是遼人的地方嗎?”

    “不是。”林君道,“青州以東是遼人的地方。青州在京東東路北邊,多崎嶇山路。本就不富裕,之前還遭了大災,朝廷本來要去賑災的,可又沒去,城裏十室九空,遼人看不上此地。”

    沈若筠想著既不是遼人地盤,或可去青州,開采石脂,做遠射炮試驗。

    林君猜出她想法:“小姐想去青州?”

    “去啊。”沈若筠道,“我們在此不好做遠射炮試驗,此地也沒有石脂。”

    “可蘇家那裏……”

    沈若筠知道他是何意,“蘇家是極好,到時候我也要帶長姐一道來看望外祖母。”

    林君想了想,“去青州也可先走水路。”

    “事不宜遲,咱們趕在河道冰封前走吧。”

    兩人定了即刻要走,便由林君去規劃路線,可惜在此隻住了半月,就又要搬走了。

    菡毓見沈若筠休息,忙將沈薊抱了過來。沈若筠喂了女兒,又想著要不要帶她一起走。

    杭州無戰火波及,氣候也宜人。自沈薊出生,菡毓時刻都如眼珠子般看著,若是將菡毓與沈薊留在杭州,也不是不行。

    她瞧蘇老夫人與蔣氏,都是很喜歡沈薊的。

    沈薊向娘親搖手手,沈若筠便伸手指給她握著。又想若是當年她可以離開汴京,祖母是願意留她在汴京,還是一道帶去冀北呢?

    想來祖母必不會將她獨自留在汴京的。

    她給女兒取名“沈薊”的時候,就不該有與她分開的想法了。

    人世短暫,又經得起幾次別離呢?

    定了離開杭州的日子,沈若筠帶了些補品、未雪齋新製的脂粉,有些忐忑地去了蘇家。

    沈薊雖小,但是已能記人了。見了蘇老夫人,還會露出無牙的笑顏。

    沈若筠沒提離開事,隻是替蘇老夫人扶了脈,又講了許多要注意的事項。

    “祖母往日不要總與旁人生氣,氣大傷肝,可以叫丫頭們替您揉揉這處……”

    蔣氏上心,在一旁仔細記了。

    倒是蘇老夫人聽出幾分來:“你是要走麽?”

    “是。”沈若筠也不瞞她,“我要北上。”

    “胡鬧。”蘇老夫人聲音大了許多,又想起沈薊還在一旁,才壓低了些:“眼下北邊亂得很,旁人都是費盡心思來南邊,怎麽你偏要北上去?”

    “祖母,我還有些事做。”

    蘇老夫人看著容貌十分肖似女兒的外孫女,斂去笑意,肅目問她:“你可知,我以前為什麽不願將你娘嫁到沈家嗎?”

    “我家……”

    蘇老夫人性子急,不等她回答,便自己答了:“算了,還是我來說吧。眾人皆以為,我是嫌棄沈家是武將,才不願結親的。可我最為忌諱的,是你家世世代代都如此,從無改變。自她嫁到沈家,我就擔心她守寡會受人欺負;她有孕我就擔心她兒子、乃至孫子也要重複沈家這樣的悲劇……叫她嚐遍人世辛酸苦楚。”

    “你姐姐出生後,我還覺得高興,還好是個女孩。”提到沈聽瀾,蘇老夫人憤然道,“誰知道佘氏竟將她也帶去了冀北,叫她也上了戰場……最後竟落得如此結局。”

    沈若筠明白她的意思,心下也如刀剜般難受。她雙手交疊,拜蘇老夫人:“祖母,我家確實世代如此,叫我娘不曾有常人夫妻幸福,子女繞膝的生活……可我想,我娘既選擇了我爹,應是沒有怨過的。”

    蘇老夫人賭氣道,“你若執意北上,以後就不要登我家門了。”

    “不管您如何說,我都要北上去的。”沈若筠低頭讓眼裏的淚落盡了,“此去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再回來,希望祖母不要因我生氣,身體康健……我雖與您相處時日短了些,卻也很喜歡您。”

    “你說什麽胡話呢?”蘇老夫人見她落淚,十分心疼,板著臉道,“既在亂世裏能活下來,做什麽一定要北上送死?”

    “因為我不去,便無人會去。”

    “天底下有這麽多人……”

    “天底下有諸多人,可隻有我想要接她回來。”沈若筠擦了擦眼睛,“自她和親,我就總想,我娘將我生下來,許是因為這世道太苦了,若沒另一個惦念著……就活不下去。”

    蘇老夫人微有動容,“那你將小囡留下來吧。”

    沈若筠婉絕她的好意,“我年幼時,覺得最遺憾的事就是沒有娘……如何能叫她也這般長大。”

    她離開蘇府時,覺得外祖母必也要如對待母親那般,不再理她了。

    翌日,蘇子霂來芍藥橋找她。

    小院的行李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正在裝箱。沈若筠見舅舅來了,有些意外,忙請他上坐,又親自去泡茶。

    蘇子霂打量她有些腫的眼睛,與她道:“你昨日走後,你祖母也落了好些眼淚。”

    沈若筠聞言,眼鼻又有些泛酸:“惹祖母生氣,是我之過。”

    蘇子霂喝了口茶,擔憂道,“北邊不會太平的。”

    “我知道。”沈若筠道,“可那裏離她近些。”

    “我自第一次見你,就知道你與你娘是不一樣的。若是你娘當年帶著你來蘇家,必會留在杭州的。”

    “這不一樣。”沈若筠道,“我娘若是知道我北上,是不會攔我的。”

    “也罷,不說了。”蘇子霂取了個錦袋遞給她,“舅舅能力有限,幫不了你什麽,你拿著這個,走漕運會方便些。”

    沈若筠接過來摸了摸,猜測是蘇子霂的一方印信,也不與他推辭,“舅舅放心,若是出了事,我必說此物是偽作的。”

    “我是盼著你出事麽?”蘇子霂又好氣又好笑,“你北去,也得給家裏報個平安。”

    “是。”

    “你祖母是惦記你的,務必要帶阿薊回來看望她。”

    沈若筠忍著淚意,“我知道,祖母心裏一直很惦記我娘,也是因為心疼,才氣了這些年……叫她擔心,是我之過。”

    “家人之間,哪有什麽對錯。”

    蘇子霂離開前,又去抱了抱沈薊,貢獻胡子兩根。

    沈若筠送他離開,蘇子霂臨上車,又回頭殷殷叮囑:“你要記得,家裏還有人盼你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