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奇恥
作者:秋池鹿      更新:2022-07-17 16:30      字數:4313
  第八十八章 奇恥

    王壽第三趟前往遼人軍營時,耶律鶇嫌他送的人不好,與他討要福金帝姬與其他宗室女。

    “這……”

    王壽心道帝姬是可以送,但是得是和親,怎可這般隨意送來軍營。

    耶律鶇見他猶豫,怒目而視,“你不同意?”

    王壽見他勃然變色,如何敢拒絕?隻得先應了,回去想辦法。回城時,遇見一華麗車駕也在往城裏去,還有內侍清道,教他等候讓行。他眯著眼睛打量寧嘉長帝姬車駕,心道送帝姬進遼人軍營,官家恐不會許。若帝姬自己在城外被遼兵擄走,那就怪不了誰了。耶律鶇得了大昱最為尊貴的寧嘉長帝姬,或可安穩一陣,再與他議銀錢分期之事。

    王壽眸中精光一閃,叫手下人密切注意寧嘉長帝姬動向。

    回汴京城後,王壽便去見了周崇禮,與他講耶律鶇要求。周崇禮此時也有幾分騎虎難下之感,遼人獅子大開口,便是退兵保下汴京城,恐也要元氣大傷了。

    他沉思許久,又叫周庸去沈府打探一下,看沈家二小姐可在府中。

    遼人憎恨沈家,既願以冀北四路換一個沈聽瀾,那麽沈若筠也可作籌碼。說不得送沈家人和親,比送帝姬還管用。

    周庸領命,立即去了一趟沈家,回來複命:“沈家已人去府空多時了。”

    周崇禮暗道壞事:“你去問問二郎,看他知不知道人去哪兒了?”

    早知今日,就不叫二郎與她和離了,或可派上用場呢。

    趙殊今日去了奉先殿,回福寧殿時,狄楊讓小內侍跟得遠些,給趙殊清靜。趙殊問狄楊:“朕自認為國事夙興夜寐,非亡國昏君,可作何天要降此劫……來懲罰朕?”

    狄楊恭敬道:“官家未棄城而走,乃是賢君所為,汴京不會有事的。”

    趙殊點頭:“朕乃大昱天子,自不能棄汴京而逃。”

    狄楊不信此話,趙殊來奉先殿前,還遣散了殿內人,自己拿了後殿鑰匙。狄楊久在他身邊,知道奉先殿後殿有不少太宗皇帝開國後搜集來的稀世珍寶。

    趙殊來此,也是在想可拿什麽換耶律璿退兵。

    可惜,遼兵此時正在汴京城外,汴京財寶唾手可得,怎會同意與大昱議和。

    兩人行至禦池,正是金秋時節,渭水泛起,滿地落葉。

    趙殊站在此處,看著碧水藍天,想著若是求和不成,就在此投水,應不會如何痛苦,也不怕去見先祖了。

    趙月娘白日總是無聊,雖也知道此時再出城有些不妥,可又經不住身邊內侍攛掇。她上了車輦,卻在城外被一夥歹人劫了車,連同身邊的內侍女官,一道被送去了遼軍軍營。

    耶律鶇得了大昱皇帝的嫡長帝姬,仍舊不滿意。王壽急得直冒汗,福金、福壽兩位帝姬不知所蹤……總不能真去王府,抓宗室女吧?

    見王壽猶豫,耶律鶇覺得他無議和誠意,當即要求大軍啟程,奔汴京而去。

    “大將軍……不可……不可啊……”

    王壽未料到遼人翻臉如此之快,忙與他保證,要將福金帝姬送來,逃命一般地離開了軍營。

    這些日子為了給遼兵進貢,他祖墳都被人刨了……遼人收了那麽多女人銀兩,怎麽還說翻臉就翻臉。

    王壽火急火燎去了周家,周崇禮也有些慌神,口中念叨:“若真叫遼人打進來,可謂奇恥大辱。”

    “周大人,當下這個局麵要如何是好?”

    “且走且看吧。”周崇禮道,想到之前遣人去找二郎問沈家事,才知他竟已經不聲不響離開了汴京。

    “進宮去吧。”周崇禮決策許久,“你隨我進宮去。”

    “周大人,若是官家怪罪議和不力……該如何是好?”

    “官家便是想責備,現在也不是清算的時候。”

    周崇禮要與王壽一道進宮,因周沉不在,又叫人去尋周季。這些日子,周季與王壽多有爭執,周沉怕周季這個脾氣吃虧,隻叫他在城防營做物資備采事,忙得暈頭轉向,不得歸矣。

    “你去將城內事,告訴老夫人。”周崇禮走了兩步,又對跟著的周庸道,“你就留在老夫人身邊。”

    耶律鶇的大軍本就一直在逼近汴京,二更便至汴京城下,也不休整。他們隻用了二十輛攻城車,就撞開了汴京城城門。

    此前王壽一直怕城防軍與在城外的遼軍交鋒,便與禁軍統領陳晟多次強調,教城防軍不可傷了遼兵,也不可擅自起衝突,若有事項,須得上報至汴京府衙門。

    於是真等遼兵行至封丘門,守城的士卒竟不知該如何應對,更有甚者,都不知遼兵這是何意。

    不過須臾,虛守著的封丘門門戶大開,遼兵過了清暉橋,直奔酸棗門而去了。

    酸棗門是汴京城的二道門,此時已牢牢閉了。遼人就在此休整,他們像是知道住在此處的都是汴京的窮苦人,也未行燒殺搶掠之事。

    且此處的百姓已被嚇破了膽,紛紛跪在路邊,將家裏的糧食都交了個幹淨,以此乞命。

    趙殊今夜犯了頭疾,晚間喝了安神湯,已就寢了。

    當值的內侍不敢打擾,又勸匆匆而來的周崇禮:“官家此時正病著呢,兩位大人不妨明日再來?”

    王壽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周崇禮卻淡定許多:“無事,你且去叫官家吧。”

    狄楊帶了人四下巡視檢查完,才過來與二人見禮,“兩位大人,來得夠早的。”

    “狄都知莫要說笑了。”王壽擦擦腦門上的汗,“遼人都快……”

    “本不應深夜打擾的。”周崇禮打斷道:“隻眼下的情況實是著急……還煩請狄都知替我二人通報一聲。”

    狄楊還未說話,卻見南邊宮牆,火光衝天。

    這下也不必考慮要不要通報趙殊了。

    今日不過是一個極其尋常的日子,遼軍上午還在汴京城外駐紮。短短六個時辰,汴京城裏便發生了讓每個人想來都覺得不可思議的事——遼兵幾乎沒費什麽力氣,便攻入了大昱在汴京的皇城。

    趙殊被人叫起,連外袍也來不及穿,一氣跑到禦池邊,咬了咬牙緩緩踱入禦池。雖隻是九月,但夜間的池水也透著森森寒意。狄楊見他凍得直打哆嗦並不肯埋入水下,示意幾個內侍將他拉上岸了。

    “官家,水寒。”

    狄楊拿了一件朱砂色外袍給他披了,又見趙殊凍得牙齒打顫,與他道:“這裏若是冀北軍守地,必不會叫官家凍這般久。臣聽聞冀北十月便下雪了,十一月滴水成冰,十二月湖麵冰封可行車馬……許多兵士,都是被凍死的。”

    “熙寧十五年,冀北氣候異常,九月便下雪了,兵士們遍生凍瘡,嚴重些的,手都爛掉了。”狄楊幽幽道,“明明一場宮宴花費的銀子,就可替他們製凍瘡藥,可到最後,還是沈家貼補……”

    趙殊裹著那件外衫,身體瑟瑟發抖,冀北軍舊事被狄楊翻出,更覺遍體生寒,卻也無再下水的勇氣了。

    湖裏的寒冷比死亡本身更可怕……他身邊還有這群臣子,說不得有人可解當下之困。

    耶律鶇從俘虜的群臣裏揪出王壽,“你說大昱朝廷要求和,銀子在哪裏?你是不是在騙我?”

    王壽不停作揖鞠躬:“大將軍,這屬實是個誤會,這兩年時節不好,糧食也欠收,我們是真的湊不出這麽多的銀子……請將軍再寬限則個。”

    耶律鶇又見群臣中有一人緊緊裹著紅色外衫,估計他就是趙殊,目光落在他身上,將趙殊看得毛骨悚然冷汗淋漓,方才繼續道:“那你們打算怎麽辦?”

    “我們可以拿女人,拿女人賠給您!”王壽知道耶律鶇好女色,忙如此說。

    王壽見耶律鶇的眼神一直在看跪在後麵那些宮中美人,揣摩他心思:“平民女子可抵一二十兩,貴族女子可抵扣百兩,宗室女可抵千兩……大將軍覺得如何?”

    耶律鶇道:“那你去列單子給我,將汴京所有貴戚全都列上,看看能不能折抵完。”

    王壽如何敢拒絕,低賤乞求:“若是抵扣完賠款,大將軍可否退兵?”

    此話一出,殿中眾人都暗笑他天真,卻又是每個人正在心下祈禱的“祖宗保佑”。

    耶律鶇不理他,拿了汴京府給的名錄,就叫遼兵清點人數。

    天將明時,耶律鶇又讓王壽宣讀大遼皇帝耶律璿的聖旨,廢趙殊大昱皇帝之位,將皇室諸人分兩路監押北行至遼國。

    臨潢府距離汴京極遠,故此聖意,是在出征時,便給了耶律鶇的。

    廢了趙殊,耶律鶇滿皇宮搜刮奇珍異寶、文籍輿圖、寶器法物,將要北行的人統統關押到了空曠些的奉先殿。

    趙殊一至奉先殿,如遭雷劈,莫說放著石鼓等傳世寶物的後殿,便是前殿都已被遼人洗劫一空。他們竟連先祖皇帝牌位上的鑲金紋飾都挖走了,牌位也被堆成小山狀,似是留著一把火燒光的。

    “那……”

    趙殊見耶律鶇叫人將石鼓上的金子鑿走,萬分心痛。

    耶律鶇見他有意見,叫人將他上衣扒了,又將他雙手縛在背後。

    趙殊呆呆坐了會,環顧四周,後一排俱是後宮的嬪妃,往日衣香鬢影的美人們此時發髻淩亂,衣衫不整,以帕拭麵,一看便知其遭遇。

    周皇後被俘時,往腰間塞了一塊金錁子,打算用來吞金自殺,故還算平靜。

    可未至辰時,奉先殿又丟進來一披發女子,周皇後回頭去看來人是誰,瞬時尖叫出聲。

    剛剛趙淑和被丟進來時,她隻不過看了眼;李獻被抓來,她不見女兒一起,還慶幸月娘定是與周沉離開汴京了……可眼前這個隻著單衣,全身血汙,連繡鞋都丟了一隻的瘋婦,不是趙月娘又是誰?

    周皇後大驚失色,忙將女兒攬到自己身邊:“你怎麽也……周二郎他沒去找你嗎?”

    趙月娘被人推著走了許久的路,裹腳布滿是塵土,與血痕混在一處。她呆滯地看著周皇後,行跡瘋癲,卻連叫都不敢。

    周皇後眼淚婆娑,也不敢哭出聲音,責問道,“你怎麽不跟他走啊!”

    “母後……”趙月娘似認出她來,又扯著她的袖子撒嬌,“腳疼,月娘腳疼……”

    周皇後若遭雷劈,喉間滾著這世間最難品的辛酸,忍不住伏地哭嚎。

    似是這哭聲太過淒厲,引得很多宗親也一道跟著哭了起來。

    因著起了動靜,引得耶律鶇過來查看,他已對瘋婦一般的趙月娘無了興趣,又從後妃裏扯出一個嫦娥娘子。

    趙淑和在趙月娘身側不遠,一見耶律鶇便抖若篩糠,靠著她的是晉康郡王趙騫的女兒趙柳柳,兩個人恨不得將自己的頭埋到大殿之下。

    大殿裏很快響起女人的慘叫聲,伴著滿殿的低聲抽泣,耶律鶇的笑聲刺耳,耳光一個接一個扇到月裏嫦娥臉上。

    趙淑和咬著自己的手,趙柳柳狠咬唇瓣,捂著妹妹趙絮絮的嘴不叫她出聲。

    殿內哭聲漸止,外麵似是起了風,呼呼而過。趙殊終是抬起了頭,卻又無可落目之處。

    耶律鶇臨走時,又挑了平原郡王趙參的女兒趙楚玉。趙楚玉淚眼婆娑地看向自己父母,趙參往日最寵愛此女,此時也隻能別過臉說了句,“你聽話些吧。”

    汴京女子,除了纏足,還好柳腰玉骨,清瘦肌膚出自歐陽修的《玉樓春》,“清瘦肌膚冰雪妒。”,有弱不禁風之態,以期男子保護。故而耶律鶇扛走趙楚玉,比抗走一隻羊還容易。

    等他走了,殿裏陷入死一般的寂靜,眾人都不敢出聲,怕再將耶律鶇引來。

    趙柳柳本是冬月要成親的,在趙淑和耳邊悄聲細語:“你發現了沒?多珞與瀠瀠不在,不過那邊還有一塊我看不清,是不是在那裏?”

    趙淑和聲音也壓得細低:“沒抓到呢,你想多珞那般容貌,若被遼人抓了,動靜怕是也不小。”

    “宮裏這般大,她們許是躲起來了。”

    趙淑和剛剛聽到了周皇後的話,與她道:“皇後娘娘剛剛提到周家二郎,估計是宮裏早得了信,叫周二郎帶著出宮去了。趙月娘沒走,才有此問。”

    “真好啊。”趙柳柳羨慕,又伸手攬著受了驚嚇的趙絮絮,“我們當下便是想走也走不了……”

    趙淑和也在暗中數人,濮王的兩個女兒,都不在奉先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