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出逃
作者:秋池鹿      更新:2022-07-17 16:30      字數:6020
  第八十七章 出逃

    周崇禮與左仆射兼門下侍郎嚴賁、右仆射兼中書侍郎劉章於議和一事,達成一致意見,由應天府知事吳祁與耶律鶇交涉。遼軍駐紮在應天府與汴京城之間,又提王壽為汴京府府尹,主管籌銀事。

    王壽在汴京城給遼軍挑民女,開始還遮掩,後麵便肆無忌憚地明搶。一時汴京城裏人人自危,紛紛將家中女兒藏匿,若是已有婚約,就著急忙慌辦起婚事來。

    王壽湊不齊遼人要的人數,便從汴京府衙門調取汴京的戶籍登記冊,挨家挨戶抓人。

    此舉一出,又有人聞風而動,使了銀子,叫差役偷偷在冊子上,將自家女兒劃去。

    王壽知道此事也不阻攔,等手下的人收了銀子,他再將銀子收繳、去此戶將人抓了。

    汴京城民怨鼎沸,民眾私下都罵他“王折壽”,抵抗情緒空前高漲……王壽不敢逼得太過,怕節外生枝,遂又想了一個新法子。

    他叫人在城裏張貼告示,若有女子自願參與遼人議和事,便可賞這家一吊錢;若是未嫁女,賞錢高達五兩。

    汴京城內百姓這兩年都過得緊巴巴,更遑論那些四處逃難來的流民。王壽的這個告示一出,當即便有一青州來的流民,將送自己的妻子押送來此。兩人的三個孩子在流亡的路上夭折了一個,六歲的長女來了汴京便被賣了。男人一手抱著奄奄一息的小兒子,另一隻手強扯著麵黃肌瘦的女人。

    王壽的人隻肯給半吊,男人卻也喜滋滋地拿了錢畫押走了,隻剩一個衣衫襤褸的婦人以雙手擋目,哭得淒慘無比。

    見官府真發錢,這兩日來拿妻女換銀錢的人極多。丈夫賣妻、父母別女,甚至還有被敲暈了送來的寡居婦人……最惹人唏噓的,是竟有兒子將家中白發老母領來此地,隻為換這一吊錢。

    王壽手下哪肯收,倒是王壽為了吸引更多人來做此生意,故來者不拒。他打算發兩日現銀,後麵以沒有現銀為由,隻發契紙,承諾隔十日便可去汴京府領取。

    因著前頭的人真得了銀子,所以便是後麵沒有現銀,仍有人前仆後繼送女子來。

    王壽從送來、搶來的女子中挑出兩千人,梳洗打扮後送去了遼兵軍營。耶律鶇對他很是滿意,還留他一道觀賞纏足的女子跳舞,竟有說不出的怪異。

    王壽賠著一萬個小心,親自伺候了耶律鶇幾輪酒,耶律鶇摟著一個身量纖纖的漢女,極是盡興。

    那女子見到王壽,眸中帶著濃重恨意。王壽見她恨不得生啖自己肉,也怕她鬧個魚死網破惹耶律鶇不快,忙勸她:“你還不好好伺候大將軍,大將軍屯兵在此,卻並未進犯汴京,乃是我們汴京城的恩公。”

    女子拿起桌上一隻酒杯,一氣飲完後擲下,又唾他一口:“他與你們這些軟腳男人比,確是恩公。遼人兵臨城下,你們隻知道拿我們女子來求和,太宗皇帝的臉都被你們丟盡了。”

    王壽被她懟得啞然,耶律鶇哈哈一笑,“有幾分血性,像我們那裏的女人。”

    王壽離開遼軍軍營,眼前總看見一雙雙掙紮著的三寸繡鞋……回來時鞋底被染紅了,妻子分辨不出粘連的是什麽,王壽看了眼便幹嘔起來。

    送去的人,今日怕是就要死掉幾百個……

    他叫妻子將那雙沾了碎肉的靴子燒了,越是如此,便越覺得害怕,想叫遼人早日退兵。

    可耶律璿索要黃金五百萬兩,白銀五千萬兩……大昱二十年都湊不齊這筆數額。

    湊不齊金銀,也可拿汴京的女人折抵。

    可汴京哪還有什麽女人?自官府發了可拿女人換銀錢的告示,汴京的尼姑庵都被綁得一幹二淨了。

    又隔了五日,沒討要到銀錢的民眾才發現上了王壽的當。比王壽強搶民女還要氣惱,開水入油鍋一般聚集在汴京府外鬧事。

    周沉不得不出麵替父親料理王壽惹下的民怨。

    他知王壽這陣的所作所為,隻是若出手阻止,致議和失敗,幹係重大。父親與他打招呼,就是這個意思。

    周沉看著王壽,與他攀談:“若拿不出這麽多的銀子,要如何和遼人談?”

    王壽道:“大將軍想要汴京的女人,可以拿女人與遼人折抵銀兩。”

    周沉真想將戶籍冊甩他臉上:“汴京才有多少女子?能折抵多少?遼人這並不是要議和,而是先以此為借口,再尋釁出兵。”

    王壽想到在遼人軍營看見的場景,縮了縮脖子,“便是一次難以繳清,也可以年年納歲貢的。”

    周沉見他一副嚇破了膽的樣子,也不再雞同鴨講。他這兩日在等濮王回來,好與他商議。可濮王去皇陵,竟將王府中的兵丁全部調走了,還分走了巡防營一部分人馬,一直未歸。

    他遣去打聽的人回來,帶來的卻是個壞消息,太後陵澆築後,濮王攜家眷竟是一路南下了。

    周沉聞言,忙進宮去麵見趙殊。他在福寧殿外等了許久,聽到裏麵的交談聲低沉又壓抑。

    等他再進去時,趙殊正用拇指摁著額間,似是心力交瘁。

    “官家,濮王他……”

    周沉隻開了個頭,趙殊便點了點頭道:“朕知道。”

    周沉有些意外:“那官家可替自己考慮過?”

    “遼人不會打進來的。”趙殊閉目,“朕已經允了,將宮裏的宮女女官送出一批……”

    “官家不會覺得遼人要的隻有女人吧?”周沉此時也顧不上恭敬不恭敬了,戳破他的幻想道:“汴京城眼下已是十室九空,便是拿所有女子折抵,距遼人要的賠償款也不到千之一毫……官家眼下可送宮內女官,等遼人再索要宗姬、郡姬、帝姬乃至官家您的妃嬪時,又該如何?難道偌大的汴京城,便要靠犧牲女子來保護麽?”

    “你放肆。”趙殊無力訓斥,此話便無威懾感。周沉跪在殿上,繼續陳情:“臣並非要叫官家難堪,隻是眼下遼人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官家既同意濮王離開,又為何不考慮自己呢?”

    見趙殊麵有動容,周沉趁熱打鐵:“臣已替官家想到了一個妥帖法子,眼下遼人還未將汴京整個圍了,官家可喬裝帶著娘娘、帝姬先行至壽春府,此處離汴京近,三日便可到,進退得宜。且這兩日王壽要往遼軍軍營送一批……”

    他頓了頓,略過此事繼續道,“遼兵不會察覺的……等遼人退了兵,官家再回來主持大局也不遲。”

    趙殊閉目而歎:“太宗皇帝馬上得天下,三戰金沙灘,從未有過退意。若遼人真打進來,朕願與汴京共存亡。”

    周沉還欲再勸,“可……”

    趙殊疲倦:“朕知你心意……你與多絡有舊情,不如先將她與瀠瀠送去壽春府吧。”

    “官家……”

    “……不教她去和親了。”

    周沉聽到趙殊呢喃了句,卻未聽清,隻見那個昔年與群臣談笑風生的英氣帝王,此刻顯得頹頹老矣。

    得了皇命,周沉卻不敢大肆宣揚。且此行自是人越少越好,便去了周皇後宮裏。

    周皇後正在想嗣子的事,官家無子,一心隻想傳位於濮王。周皇後收養了兩個趙氏子,又都被趙殊送出了宮。

    若是濮王繼位,她該如何自處?周皇後為此煩惱,又想到林王妃的女兒都不必纏足,就可嫁得好夫婿,更為憤憤。

    趙淑和今年生了女兒,趙香巧都懷第二個了,可月娘至今與駙馬不鹹不淡……她想到便愁得慌。

    一時又後悔,當時不該那般倉促為女兒選定駙馬。

    周皇後想到趙月娘幼時纏足事,小月娘疼得死去活來,夜夜難眠……周皇後怕自己不忍心,便一直勸自己,月娘是嫡出長帝姬,身份高貴,就該事事拔尖,不然等她長大,必會責怪自己。且時下男子多以此評女子,若月娘未纏足,夫婿不喜該如何?周皇後狠了心,在趙月娘淒厲的哭聲裏,替她纏出一雙標準的三寸金蓮,可她與駙馬卻談不到感情二字。

    不過好在趙殊的四個女兒裏,還有個趙多絡墊底。趙多絡一出生就克死了小皇子,將龍鳳呈祥的好兆頭,變成了大喪事。她以前就疑心趙多絡命硬不祥,果然替她選的幾任駙馬,都莫名其妙地出了事。導致一提起她的婚事,滿汴京都要躲著。

    不過趙多珞倒是有個識趣的優點,往日從不往眾人跟前湊,時常叫人忘了宮中還有這號人。

    周沉借趙殊口諭,匆匆趕去慈元殿,勸姑母離京。

    周皇後問:“官家走麽?”

    “官家要留下。”

    周皇後便立即覺得官家不走,事態就並不嚴重,她也不能離開。

    “我看汴京城城牆堅固得很。”

    “這是官家的意思,叫娘娘帶了帝姬,先去壽春府避禍。”

    周皇後沉思良久,又問周沉:“你可有沈聽瀾的消息?”

    周沉詫異,不知周皇後為何這個時候,還能想到沈聽瀾。

    “沒有的。”

    周皇後問他:“你說遼國皇帝是真喜歡她嗎?不然怎會一點消息也無?我本以為,她去和親,是沒幾日可活的。”

    周沉不知該如何說,又好奇姑母入宮這麽多年,怎麽還會有這種想法。

    情愛之事,說白了不過是給關女子的牢籠刷個金漆,好叫她們心甘情願待在後院裏,生兒育女,操持家事……普通男子都不一定有什麽真情,又遑論耶律璿這樣野心勃勃的帝王。

    周沉想到沈若筠,她那般聰明,必是看透了此事,故才不信自己喜歡她的吧?

    “若是不喜歡,怎會願拿城池換她?”

    “遼國國君喜不喜歡懷化將軍,我並不清楚……但她在遼人眼裏,高於大昱任何一個女子。”

    “你們不是說,沈聽瀾射死了耶律璿的弟弟嗎?”周皇後對他的回答不滿意,“難道他們之間,就沒有恨嗎?”

    “許是有吧。”周沉不知周皇後到底想問什麽,“不管如何,她也回不來了,娘娘不足為懼。”

    “本宮何時怕過她。”周皇後道,“我問你她的事,隻是真的想知道她如何了……也怪可憐的。”

    兩個人皆是沉默,周皇後在想,不知沈聽瀾接到和親的聖旨時,是個什麽滋味,可會怨恨趙殊?周沉想到自己那時,心裏其實有一絲慶幸,阿筠隻剩他了,是不是又可以借此不與她和離了?

    周皇後不願走,說要留下來陪著趙殊。

    “遼人恐要起戰事,娘娘還是一道離開妥當。”周沉見勸說不動,又將濮王夫婦離開的事講了,“娘娘,官家已經安排濮王與家眷離開汴京了,眼下最不放心的便是娘娘和帝姬。”

    周皇後正了正裙擺,“我與官家是少年夫妻,如何能獨自避難?若是遼人真的打進來,我陪官家一道守著汴京。”

    周沉點點頭,“那我便先護送兩位帝姬前去壽春府。”

    周皇後皺眉:“兩位?”

    “寧嘉長帝姬、順懿帝姬皆已下降。”

    “你帶月娘走。”周皇後囑咐他,“把福金留下。”

    “寧嘉長帝姬若是願去壽春府避禍,微臣自是願意護送。”周沉道,“但是福金帝姬,臣也要帶走,這是官家的意思。”

    “把福金帶走了,若是遼人再叫帝姬和親怎麽辦?”

    “官家說……不與遼人和親了。”

    周皇後臉色轉青,“不和親怎麽叫遼人退兵?”

    周沉不願再浪費時間了,她不願走便罷了。

    趙多絡正在宮裏看著本閑書,見周沉竟到後宮來了,十分意外。

    “你怎麽來了此地?”

    周沉依禮隔著屏風與她說話,“官家遣福金帝姬與福壽帝姬去行宮小住些日子,替太後娘娘守孝。”

    趙多絡聽出了不對,“隻有我與瀠瀠麽?”

    “是。”

    “那什麽時候走?”

    “下午便要出宮。”

    趙多絡起身:“辛苦大人來此傳旨,我這去找瀠瀠。”

    趙瀠瀠還是個半大的孩子,親娘又早逝,往日與趙多絡也親密。趙多絡說她去找,周沉便交代她們輕簡行裝,最好不要帶女使。

    周沉其實不想接趙月娘一道,越少人出城,便越安全。可周皇後既然開了口,也隻能去一趟了。

    他想起沈若筠那年在樊樓替他解決趙月娘之事,那時她還小,隻到他胸口處,可一張嘴厲害,話裏話外罵他是負心人。

    可惜他那日喝了酒,忍不住就想嚇唬她。畢竟年紀小,未經曆過這種事,偽裝得再好也還是害怕的。後來他看見陸蘊扶著她,又有些後悔。

    若是能重來一次,必不會這般對她。

    不過當下也不算晚,他能找到她的。

    趙月娘閑來無事,喜歡看年輕的玉麵少年郎打馬球。偏恨自己一雙小腳,騎不得馬便罷,一到陰雨天,還痛徹心扉,隻能貼氣味難聞的膏藥才能緩解。

    便是如此,也不影響她出門。趙月娘有好幾駕輕攆,都裝飾得十分奢華。

    周沉先去了公主府,又騎馬行至城郊,暗歎不知趙月娘是對朝事一無所知,還是真的十分膽大,竟敢來這裏看球行樂。這裏離遼兵駐紮的地方不過百裏。

    趙月娘自那年上元,便淡了少女時心思,尤其是沈若筠和離後。此時見他來了,略點了點頭。她靠在軟榻上,撚了個紫皮葡萄送入口中,興致盎然地看場下的少年打球。

    周沉沒有那樣多的時間與她閑話,隻道:“遼兵營地離此地極近,帝姬就不害怕嗎?”

    趙月娘奇道:“我害怕什麽?橫豎我已經嫁了個不中用的駙馬,便是要和親也輪不到我呀。”

    “帝姬便不怕這些遼人打進來?”

    趙月娘拿帕子擦了擦手,細絹染上點點紫色痕跡,“他們真能打進來?”

    周沉陰著臉點頭。

    “我不信。”趙月娘道,“遼人粗鄙,也不知禮,聽說他們朝上還有不識字的官員……如何能這般厲害?”

    “遼國民風彪悍,又精騎射,十分勇猛。”周沉不欲與她多說,“是娘娘叫你跟我出京的,不能帶侍從。”

    “我們都與他們打了這麽多次了,每次父皇都會解決的,左不過是送些銀子、女人。”趙月娘不以為意,“母後也真是異想天開,我尋常走路都要人抬著,如何吃得了顛簸之苦?”

    見趙月娘沒有離開汴京的想法,周沉也不強勸。他剛想返回接趙多絡,又想到有一物遺落在嘉懿院了。

    隱園的嫁妝搬走後,他置辦的衣服首飾,林君都折了銀子帶走了。隻將敬茶時周家長輩送她的東西,他塞給她的那枚腰佩留下了。

    她沒帶走周家一件物品,也沒給他留下什麽。

    除了兩份和離書,周沉隻有她的一個小金錁子,上麵還刻著“珠聯璧合”,是新嫁娘拿來壓荷包的東西。之前他拿了未還給她,一直放在西梢間書案暗格裏。

    周沉已有許久未回嘉懿院了,他之前每次回院子都會去看東梢間的窗子。可抬頭的那一刻才想起,這裏已換了人了。

    梅娘是大家族教養出的女兒,便是窗邊的光線再好,也不會開了窗坐在那裏的。

    周沉甫一進內院,梅娘在周夫人院裏就得了信,還有些不敢置信,周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叫她回去了。

    院裏的周沉想去東梢間看看,又作罷了,有什麽意義呢?裏麵的陳設都換過一輪了,連昔日的影子都沒有留下。

    梅娘回來,與他行禮:“夫君。”

    “我隻是來取東西的。”

    梅娘以為他要出門,忙叫了芙珠來收拾。

    周沉拒絕道:“不必了,都是書房的物件。”

    “夫君不是要去城郊麽?”

    周沉看著她:“城郊?”

    “妾身聽說……沈家的莊子前些日子燒了個幹淨,夫君不是要去處理這個嗎?”

    “你聽誰說的?”

    “就是……”

    “沈家的事,與你無關。”

    梅娘臉色訕訕,“妾身是想說,夫君若是想去幫沈家妹妹,便去吧……若她肯回來,我願與夫君和離。”

    周沉一怔:“你……”

    正待此時,忽見安東匆匆而來,與他道:“二爺,剛剛包湛來尋您,說有要緊事。”

    “我眼下沒空見他。”

    “我也是這樣說的,可他說……”

    周沉看向他,安東被他的目光凝視,結巴起來:“他說……”

    “到底說了什麽?”

    “他說想借一小隊守兵,去城外沈家莊看看。”

    周沉疑心自己想她想到走火入魔,心都被這句話懸吊起,還以為安東會說,沈若筠就在沈家莊。

    “胡鬧,遼兵現在就在汴京城外,如何能出去?”周沉道,又想著汴京城恐會大亂,得保住包家人,“你叫包湛帶他哥他娘先去巡防營,別叫他們留在醫館了。”

    周沉取了那枚金錁子,指腹在字上輕輕摩挲。

    他離開汴京時,正是傍晚。王壽拉著長排牛車,伴著滿地的血淚,往遼人的軍營趕去。

    周沉算準了這個時候,遼兵顧不上在汴京城外轉悠。故才選此時出城,直奔壽春府。

    趙多絡聰慧,借著守孝的由頭與趙瀠瀠換了一身素淨衣衫,也未佩戴首飾。

    周沉離開汴京時,又見霞光滿天,隻是汴京城裏外滿目瘡痍,殘陽猶在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