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割舍
作者:秋池鹿      更新:2022-07-17 16:30      字數:4475
  第八十九章 割舍

    周崇禮臨進宮前,遣周庸去與周老夫人處,交代遼兵攻打汴京之事。

    周庸在榮禧堂外等了片刻,周老夫人披衣來見他,“出何事了?”

    “老夫人,遼人怕是要攻入汴京城了。”周庸道,“老爺的意思,是叫您拿個主意。”

    周老夫人皺眉:“不是說要議和麽?怎麽就打進來了?遼人已經進城了嗎?”

    “沒有。”王庸道,“遼人還未進酸棗門,正在整軍休息。”

    周老夫人當機立斷:“你叫上府裏得力的小廝,套三輛馬車,我們即刻就走。”

    “老夫人是要在此時離開汴京?”

    “眼下走朱雀門向南行,或可從宣化門離開汴京。”周老夫人道,“若是不走,叫府裏女眷留下等著自縊麽?”

    周老太太說完,又遣院子裏人去各院,叫內眷即刻來此。

    家中男子另說,兩房的女眷與周妤,都得一道離開。

    聽聞榮禧堂有急事,眾人都匆匆趕來。

    周老夫人將遼人入汴京城的事說了,周夫人問:“母親,我們何時啟程?”

    “我已叫人套了車,即刻就走。”

    “可……”周夫人惦記收拾些細軟,上前勸道,“母親,便是要逃出去,也得帶些盤纏行李吧?”

    周二夫人也不願意,她指著許氏道:“母親,衍哥媳婦快生了,若是路上有個萬一……”

    梅娘也小聲道:“祖母,眼下若要走,也得帶些……”

    許是心下焦急,又見家中女眷如此,周老夫人覺得心累至極。若真許她們回去收拾東西,怕是天亮也不一定能收拾完。

    這些年汴京崇尚纏足,周老夫人原覺得,女子愛美,也無可厚非。可今日來看,纏足一事,最大的害處不在身體上,而是讓她們都不敢去想,離開內院一事了。

    趙玉屏本已歇下,此時被榮禧堂的下人請來,衣裳外罩了件披風,她將一臉茫然的周妤牽到自己身邊,才開口道:“既是父親報的信,那必是最快的消息。旁人還不知發生了何事,此時出城,說不得可以躲過此劫。”

    周老夫人聞言,麵色稍霽,訓斥周夫人、周二夫人:“玉屏小小年紀,就比你們想得要長遠些……你們若是想留下收拾細軟,我也不攔著,你們想做什麽便做什麽吧。”

    周夫人忙道,“是兒媳錯了,母親可不要丟下我。”

    周二夫人哪敢再說什麽,她的二兒媳劉氏忙上前扶著婆母,跟在周老夫人身後。

    周老夫人年紀雖大,但腿腳還算利索。趙玉屏牽著周妤,蒲梅娘忍著疼扶著周夫人,也還跟得上。可二房的周二夫人,許氏與周郴新進門的妻子劉氏,連繡鞋都是軟底的,如何能走得動。

    尤其是周二夫人,一雙二寸小足,行走極難,往日俱是扶婢而行。此時被劉氏扶著,兩個人都是氣喘籲籲。

    “母親……等等我們呀……”

    周老夫人回頭看了一眼,心裏一閃而過,想要拋下她的念頭,心軟又作罷了。

    她看了看二房女眷,對周夫人道,“以後家裏的女子,一律不許纏足。”

    梅娘聞言,有些不安地將腳尖縮到裙子裏了。

    自周妤能說話,且不似有呆症。周夫人就還想給她纏足,又與擅纏足的婦人打聽,她這般大的孩子還能不能再纏。周夫人見老夫人說得嚴肅認真,雖有不願,也隻能應了是。

    周府女眷們分別上了三輛馬車,行過兩條街。街道上十分混亂,南邊唯一能出城處,已經聚集了好些人,都奪命一般地你推我搡。周家的馬車過不去,又不能真與這些人去擠。

    好些官宦人家逃難的女人孩子都被推搡至一邊,被踩踏者更慘……趙玉屏不忍看,叫跟車的小廝將那幾個被推搡的女子拉到一側,莫叫她們摔倒再被踩踏。這段劇情出自清末的一偏勸戒纏足文,是該文作者真實經曆。晚清戰亂後,許多人寫這類文。作者回憶逃難,小腳婦女走遠路非常困難,逃難時踩踏非常嚴重。戰爭逃難時,母親妻女因為小腳,無法跟上大部隊……所以被扔掉了,節婦會選擇自殺來減輕家庭負擔。《揚州十日記》也有類似記載。

    好在周庸為人妥當,眼看不好出城,將周家的女眷運到了城防的兵需處,交到周季這裏。

    周季正忙得不可開交,見祖母一行人來此也是意外,忙去見趙玉屏。趙玉屏正與周妤說話,營裏的燭光打在她臉上,昏昏暗暗的,他卻覺得此處明亮如斯。

    周妤一向更喜歡周季,見他來了,歡欣地搖了搖手。

    周季半蹲下身,“阿妤莫怕,哥哥在呢。”

    周季覺得把周家的女眷安頓在軍營裏不合適,若與遼人開戰,這裏更危險。

    可眼下汴京亂得很,也無別地可去。

    周老夫人也在思量此事,與周季商議:“你安排些人,護送我們出城去。”

    “城外也亂。”周季不同意,“遼軍來時便去燒了沈家的莊子,眼下也不知如何。”

    周老夫人略一沉吟:“遼軍進了城,哪還能看得上附近的村莊?我們先去周家族親那裏,等城裏安定了,再回來。”

    周季想了想,覺得可行,便安排了十來個兵丁,護送周家女眷出城去。

    一行人臨走前,趙玉屏回頭看了看周季,周季也在看她。兩個人的視線直直撞到一處,趙玉屏便與他道:“你在城裏小心些。”

    周季點頭如搗蒜。

    趙玉屏見他如此,好奇自己若說些別的,他是不是也這般傻傻點頭?又小聲與他約定:“等汴京安定了,你來接我吧……我還有事要告訴你呢。”

    周季果然又連著點了好幾下腦袋。

    趙玉屏笑他傻裏傻氣,“那就說定了。”

    雖有馬車,但許氏已近產期,隻能躺著,顛簸不得。周老夫人幾次想要馬車走快些,卻都因為許氏受不住而放棄。過了辰時,才行十來裏地。

    周二夫人在車上小聲埋怨:“我瞧也沒什麽危險的,偏娘這麽急著要出來……”

    她一通抱怨,反叫許氏那輛車的車軸斷開,隻能停下休整。

    周庸忙帶小廝去檢查,與老夫人道:“得換車軸,當下隻能先將此車棄了。”

    趙玉屏與老夫人、周妤一輛車,聞言道:“將許嫂嫂接來我們這裏吧,我去騎馬。”

    周老夫人點頭:“也隻能如此了。”

    許氏換車,又是好一番折騰。

    周老夫人都要罵人了,忽見一隊官兵快馬追了上來,卻又不是遼兵,他們上前攔住馬車,為首那人大聲問道:“可是中書周大人家的家眷?”

    周夫人聞此話一喜,還以為遼人退兵了,忙出聲應道:“正是中書周家家眷,可是汴京城無事了?”

    周庸卻有些警惕:“你們是何人?”

    “在下汴京府府兵劉賁。”為首那人行了個軍禮,又問周夫人:“不知車裏還有何人?”

    趙玉屏欲出聲,周老夫人卻搖了搖頭示意她噤聲,自己掀了車簾,周庸扶著她下了車。

    “誰人遣你來的?又為了何事?”

    劉賁又向老夫人行禮:“遼國皇帝已宣讀旨意,廢趙氏帝位,由汴京府府尹王大人主管賠款事。王大人感念周大人往昔的提攜,已求了耶律鶇大將軍,免了周大人北去之苦……”

    周夫人聽不懂他在說什麽,隻問:“那汴京城是無事了嗎?”

    “無事了,所以請諸位夫人回府。”

    周老夫人聞言,臉上無一絲喜色,繼續追問:“到底是誰遣你來的?所為何事?”

    劉賁仍舊回答:“是王大人叫我來請諸位夫人回府的。”

    周老夫人麵不改色:“你回去轉告他,我們要回老家祭祖,年底再歸。”

    劉賁恭敬道:“老夫人可帶其他女眷自去,請和安郡姬跟我回去便是。”

    周老夫人皺眉:“這是為何?”

    “朝廷要賠一大筆銀子給遼人,王大人同遼人簽了契,要將趙氏皇親充來折抵銀兩,故而一個也不能少。”劉賁道,“老夫人,我也是奉旨行事。”

    周老夫人扶著拐杖:“和安郡姬早幾日已隨濮王去守太後娘娘陵了,眼下不在此處。”

    她頓了頓,又慈愛地對劉賁道:“我知你也是奉旨行事,官家前些日子遣濮王離開汴京,便是為了防此變數。濮王手裏有兵有人,未必沒有起複的時候,和安郡姬又是濮王愛女,若是真有此日……你也會有大造化。”

    劉賁拱手:“多謝老夫人替我打算,王大人之前也叮囑我不可不敬老夫人,也不可動手,隻是……”

    他躊躇道:“隻是……”

    “隻是什麽?但說無妨。”

    劉賁一咬牙,將王壽的打算道出:“王大人說,周三公子娶了和安郡姬,也是皇親,本也要跟遼人北去的,眼下他也隻能保一個人……若是周家不肯交出和安郡姬,也不能在老夫人跟前無禮,便隻能去將周三公子抓了。”

    周老夫人死死摁著拐杖支撐,沒有說話,那邊周夫人已沉不住氣,見老夫人不允,忙哭著哀求道:“母親!眼下二郎不知可否穩妥……不能叫遼人將三郎帶走啊!”

    周老夫人拿拐杖逐她,“回你車上去。”

    周夫人生平第一次忤逆周老夫人,哭嚎道,“母親,您可萬不能糊塗啊!”

    周老夫人氣得握不住拐杖,“我叫你閉嘴。”

    周夫人見老夫人似是冥頑不寧,忙拍著車壁喊道:“玉屏,玉屏……娘求你了,不能叫三郎跟他們去啊!”

    見她如此,周老夫人一陣怒火攻心,人都站立不住,周庸有些擔心地扶著她。周老夫人定了定神,拿拐杖抽周夫人:“回你車上去,此事輪不到你做主。”

    周夫人跪下,抱著周老夫人的雙腿哀嚎,“娘,萬不能因為玉屏而叫三郎被遼人帶走啊。”

    她哭聲淒厲,蒲梅娘也下了馬車,跟著婆婆跪在周老夫人麵前。

    劉賁適時給周家女眷加碼:“汴京的周府,王大人已叫人護著了,眼下隻要交出和安郡姬,便可安全地回去了。”

    一聽可以回周家,不必顛簸逃命,周二夫人也不顧腳上鑽心之痛,快步而來,跪在周老夫人麵前,聲淚俱下:“母親,兒媳實是不能再在馬車上待下去了……您也疼疼我,還有衍哥兒媳婦,總不好叫她在車上生吧……”

    “……我實是不能再如此了,”周二夫人哭道,“咱們回家去不好麽?”

    周老夫人恨不得拿拐杖將她們一個個都打死算了,她忽見馬車動了下,心知必是車內的趙玉屏坐不住了,忙大聲道:“阿妤,不許下車。”

    劉賁對著那車道,“永康郡姬也已被禦史劉家送出了。”

    趙玉屏實是一刻也坐不住,隻是周妤一直拉著她的手,才強忍著。她將自己的鬥篷解下,披在周妤身上,看著她的眼睛,忍不住掉了淚。

    “沒事的。”趙玉屏伸出小拇指與周妤拉勾,“你閉上眼睛,數十個一百,嫂嫂就回來了。”

    周妤點點頭,聽話地閉上眼睛。

    趙玉屏拿袖子揩幹淨眼淚,下了馬車,看著劉賁道:“好一個王大人,真是好謀略……滿肚子計謀隻會對付女子,卻無一點本事教遼人退兵。”

    劉賁拱手卻非行禮:“見過和安郡姬。”

    趙玉屏冷冷地看著他:“你們當真要抓周家三郎?”

    “周三公子也是皇親。”劉賁道,“隻他是男子,將他劃了去,大將軍也不怎麽在意……”

    周老夫人見她出來,又聽她如此問,忙與她道:“玉屏,有祖母在,不會叫他們將你帶走的。”

    趙玉屏跪下,給周老夫人磕了個頭:“我嫁入周家時日尚短,卻覺得老夫人十分親切,就與宮裏的大娘娘一般。”

    周老夫人去扶她起來,忍不住落淚:“有祖母呢。”

    趙玉屏克製心下撕裂般的痛楚,強忍淚意,決然道:“我與三郎並無什麽夫妻感情,今日便請祖母作主,叫我二人和離罷。”

    周老夫人還未說話,周夫人撲過來道,“好,好……你與三郎和離。”

    她又四下去找紙筆,遍尋不得,蒲梅娘忙從自己衣服上撕下一塊遞給她。

    見周夫人捧來一塊布帛,趙玉屏咬破手指,寫了和離兩字。她嘴裏也泛起鹹腥味,原是太過用力,將舌頭也咬破了。

    周夫人得了那趙玉屏拿血寫的和離書,如獲至寶,仔細收了。

    周老夫人見趙玉屏身形微晃,十分擔心:“你……”

    趙玉屏自己定神緩了緩,頭也不回地跟著劉賁走了。

    車上的周妤乖乖閉目數數,等她數完了,卻不見趙玉屏回來。

    “嫂嫂!”

    她大叫一聲,趙玉屏剛走沒多遠,也聽到了周妤在叫自己。

    可自己,再也不是她的嫂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