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故舊
作者:秋池鹿      更新:2022-07-17 16:30      字數:4331
  第八十一章 故舊

    操心事雖多,但住在沈家莊裏,孕期都不覺如何辛苦。

    廚下鮑娘子日日觀察她偏好,節青自來了莊裏,就與鮑娘子一處,在廚下琢磨如何叫沈若筠多動幾筷子。沈若筠知道她們費心,也會多用些。

    艾三娘自不必說,在莊裏等沈若筠胎像穩固,才回了一趟汴京城處理醫館事,又去庵裏看了伊娘。

    沈若筠與艾三娘在莊子裏散步,便與她閑話:“伊娘姐姐還不肯回來麽?”

    提到此事,艾三娘氣憤不已,“那日我出門遇見馬冬郎,問他願不願意隨我去看他姊姊。誰知這黃口小兒,竟嫌棄起伊娘來,說她若是回來,會壞了家裏的名聲……他們家就是個賣雜貨的,比一般的走街小販多間鋪子罷了,有甚個名聲?冬郎自幼是伊娘照顧長大的,沒承想竟是隻白眼狼。”

    沈若筠冷笑一聲,“自己沒本事,隻會欺負女人罷了。”

    艾三娘點頭:“我之前同情馬家,明明是受害的一方,卻遭人非議,可見他家行事,又覺得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那她和包大哥的事還能成麽?”

    “我家大郎,是個實心人。”艾三娘歎氣,“自出了此事,我便也問過他,他說若伊娘肯嫁他,以後便去別的地方開鋪子,不叫她在小橫街住著。可伊娘將那些流碎聽了去,一心出家……她那尼姑庵,哪是什麽清淨地兒啊。”

    “尼姑庵自不是好去處。”沈若筠安慰艾三娘,“若有機會,不若叫包大哥去看看她。便是她出家,旁人也不會忘記此事。既如此,何必在意旁人看法?”

    兩人逛回院子去,艾三娘端了芝麻甜茶給沈若筠喝:“不說這個了,你未在城裏,可錯過熱鬧了。前幾日,濮王府的小郡姬出嫁,她果真與你最為要好,滿汴京尋你呢……都找到我家醫館了,我隻說你有事離開汴京了。”

    沈若筠想著趙玉屏,“玉屏待我,一向如此。若非身有破綻,我也是要送嫁的。”

    艾三娘被她這句“身有破綻”逗笑了,“旁的倒也罷了,周家三郎真是極英俊,我見了他,才知潘安宋玉是何樣貌。”

    提起婚嫁,沈若筠想起個有意思的事來:“三娘,人人都道成親是喜事,可作何送親的人總是淚沾衣襟,而迎親的人卻是喜氣洋洋呢?若真是喜事,不應該兩家同哭同笑麽?”

    艾三娘道,“大抵是嫁女兒的人家吃虧些,娶親的卻是賺。”

    沈若筠想到在周家時的經曆,感慨道:“嫁娶之事,看似有聘禮有嫁妝十分公允,其實很是不公。對女子而言,娘家認為‘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是為外人;女子不能立戶,要依附婆家,隻能事事小心,好壞都靠自己抻著。便是在婆家受了委屈,也隻會被勸要‘識大體’,‘都如此’。”

    “世間女子,大多不易。”艾三娘也歎,又與沈若筠說心裏話,“自知你懷孕,我便私心想你生個兒子,也是這個原因。若是個女兒,總多出許多的擔心,怕她以後守不了沈家,也怕她遇人不淑……”

    沈若筠看了看自己隆起的孕肚,“當年我長姊出生時,祖母定是沒有這樣想過。”

    “長輩怎會不替小輩考慮呢,你祖母也是考慮過的。”艾三娘道,“將軍在冀北長大,你祖母考慮過的。故在她幼時,替她訂了門親事。男方姓狄,他父親與你父親是至交,不算高門,也有些家底。將軍不願定親,你祖母還與她說,無須擔心婚事,若那小子不好,便不要了。”

    沈若筠抿嘴笑了,這是祖母會說的話。

    “若是狄家沒犯事,是能成的。你出生那年,將軍隻身在汴京料理家事,狄家那小子也幫了不少忙。兩人站在一處,雖說不上是金童玉女,但是也極為合襯。那小子定親後便在學騎射,也願去冀北幫襯將軍。隻是後來狄家被定了謀逆,這樁親事被判義絕。”

    “如何就謀逆了?”

    “一說已是十幾年前的舊事了。”艾三娘對狄家的事隻知個大概,“這樁親事被判義絕後,狄家成年男子被斬首,女眷與十歲以下的男丁被充入內廷為奴。”

    沈若筠忽想起福寧殿的狄都知來,也不知他是不是狄家人。

    艾三娘輕歎:“若是狄家沒有出事,將軍與狄家那小子怕是早已成親,說不得孩子都會騎馬了,哪有和親之事。”

    沈若筠想著,狄家既然是父親舊友,謀逆就顯得不可信,也不知這事有無趙殊手筆。

    翌日,包澄趕來莊子裏,著急尋艾三娘,“娘,汴京待不得了。”

    艾三娘見了兒子也是意外,“你不是去取藥了麽?”

    包澄形容狼狽,喉間冒火,喝了兩杯水才緩過來:“遼人怕是打來了。”

    此言一出,滿室皆驚。

    沈若筠問:“包大哥在哪兒見到遼人了?”

    “娘也知道,咱家醫館好些藥是應天府下秋縣炮製的。”包澄擦了擦額上的汗,“可那裏眼下已經被遼人掃蕩過了,製藥的劉家、張家與王家……連院子都燒沒了。”

    沈若筠奇道,“若是應天府出了事,汴京不會無人知曉吧?”

    “壞就壞在應天府沒出事。”包澄百思不得其解,“若是劫匪,搶劫了便搶劫了,不會放火的,事情往大了鬧,燒起來也不好搶東西。”

    包澄道,“我還撿了他們遺留的一些軍需,已拿給林君細細分辨過,是遼軍無疑。”

    沈若筠遍體生寒。遼人輕騎簡行,所過之境,官府都無甚反應。

    也不知是可笑還是可悲。

    “包大哥,依你之見,他們大約有多少人?”

    包澄搖頭:“這個不好說,我瞧著應是不多,不然為何應天府全無反應?”

    “想來是來探各州城布防情況的,便是一小隊人馬全折在汴京,也是值了。”沈若筠道,“耶律璿還真是擅長羞辱人。”

    “反正我瞧著恐要亂了。”包澄與艾三娘道,“我與二弟合計過了,二弟不願走,叫我與您南下去……若是汴京無事,咱們再回來。”

    艾三娘皺眉,“他做什麽不願同我們一道走?”

    包澄下意識地看了眼沈若筠,沈若筠擺手道,“我無什麽可忌諱的。”

    “二弟近來與周家二郎十分要好,想來是要與他……”

    “胡鬧!”艾三娘怒道,“他若去給周家二郎做事,我便打斷他的腿。”

    見艾三娘如此反應,反叫沈若筠有些不好意思,“三娘做什麽生這麽大氣,眼下朝廷不開科,包二哥與他一處也沒什麽。三娘若是為我惱了包二哥,倒是叫我心下難安。”

    艾三娘想到一件要緊的事,問包澄道,“我在沈家莊子裏的事……你沒與老二說吧?”

    包澄道:“娘放心,我隻說娘外出照顧病人去了。”

    艾三娘點頭,又對沈若筠道:“我倒不是刻意瞞他,隻是怕他說漏嘴,反耽誤你的事。”

    “我瞧包大哥說得極是。”沈若筠還在想遼人的事,“三娘還是與包大哥南下去,別留在汴京了。”

    “要走也得一起。”艾三娘不肯,“我說過要照顧你將這個孩子生下的。”

    沈若筠勸她,“無事的,三娘先去吧,我這走不了,一是沈家人多,安置不來;二來我還有些私心。”

    “我知道,你想打聽將軍消息。”艾三娘握著她的手,“三娘說句不怕你惱的話,自將軍去和親那日開始,若她不在了,未必是一件壞事;若她活著,也會想盡辦法來尋你的。”

    “哪有那麽容易。”

    沈若筠想起被周沉困在隱園的日子,隻覺身心俱疲。她與周沉的過節舊怨,不過是小打小鬧……可沈聽瀾與耶律璿,兩人之間便是要清算血淋淋的舊賬,都不知要從哪算起。

    “她在遼邦,又是素有舊仇的耶律璿,能有什麽法子?”

    艾三娘知道是如此,可沈聽瀾已去遼和親,沈若筠又如何能將她救出來呢?

    沈若筠近日一直與林君商議,要去何處采石脂。石脂不似其他礦類,可以依石而挖,它在地底,若不知如何勘測,如大海撈針。

    沈若筠沒想到好辦法,就沒叫林君帶人冒險上路,先將能買到的都買盡了。

    晚上在院子裏散步,聽到鮑娘子遣女兒蕙哥跑腿:“這是新製的酥餅,你給狄先生送些去。”

    沈若筠問她:“狄先生往日也來莊子嗎?”

    “狄先生來得少,但是莊裏的孩子都是去小院開蒙的。”

    沈若筠點頭,又與蕙哥道,“我與你一起去。”

    梳著雙髻的蕙哥上前行禮:“見過小姐。”

    “不必多禮了。”沈若筠問她,“你們跟著狄先生學什麽?”

    “狄先生教我們《千字文》。”

    早園來扶沈若筠,她又叫不秋來幫蕙哥提食籃。蕙哥機敏,自己提了燈籠在前照路。

    夏夜涼爽,狄楓正在院裏飲酒,見沈若筠此時來了,還有些意外。

    “狄先生,”蕙哥行弟子禮,“我娘叫我給你送些酥餅。”

    沈若筠也叫了一聲,“狄先生。”

    狄楓與蕙哥說了兩句話,又見沈若筠在打量他的酒盅:“你有身孕,不能喝這個。”

    沈若筠走至桌邊坐下,“我以前也不喝這個的。”

    “你還挺聽陸蘊話嘛。”

    “聽他話有什麽不好?”沈若筠道,“他那個人,從未出過錯。”

    狄楓笑道,“小錯未出,可險些釀成大禍。”

    沈若筠不解,狄楓問她:“你這些日子,做這麽多火器,是如何打算的呢?”

    “原先……我想著自己去替她的。”沈若筠抬頭看著布滿夜幕的星辰,隻可惜找不到長庚,“棋差一招,我從馬上摔了,還給摔傻了,耽誤這般久。”

    “一人換一人,算不得什麽上策,若是你換了她,她便是抗旨也要帶兵去救你的。”

    沈若筠想了想,竟覺得這個結局還不錯,“那她還是將軍,說不得我也能蹭她的功績,被史書提上一筆。”

    “她是不是將軍,很重要嗎?”

    “很重要。”沈若筠重重點頭,“我以前一直疑心,在她之後,大昱再不會有女將軍了……這種感覺就像你曾經在明園問我,能不能看到光一樣。我當時就知道你說的是什麽,因為我見過。她是將軍,哪怕周娘娘要纏我足,我也會覺得我是對的,女子是可以做男子事的,還能比他們做得更好。”

    “那她不是將軍,你就會覺得自己錯了嗎?”

    “不會。”沈若筠道,“你看朝廷這些軟骨頭,忌憚她的功績,覺得她挑戰了他們製定的權威,詆毀便罷,還想把她變成一個笑話,拿家人逼她去和親……可我覺得後人若讀此段,隻會覺得他們才是笑話。”

    狄楓端了酒杯,將杯中酒灑在地上了。

    沈若筠在心裏猜測,他是狄家人,試探問:“你還有家人嗎?”

    狄楓頓了頓,“我的本名不叫狄楓。”

    沈若筠鬆了口氣,卻又聽他道,“我本名叫狄楊。”

    “狄楊?”沈若筠詫異至極,“你……”

    “宮裏那個狄楊,是我哥哥。”

    “你們……”

    “我家出事時,你還不記事呢。”提起家族舊事,狄楓神色晦暗,“狄家因父親的一封信獲罪,被判通敵,家中成年男子悉數腰斬,女眷與孩子入宮為奴。”

    “那你們是怎麽……”

    “陸蘊在事發前曾來我家報信,我哥不信,還以為他是做了噩夢……後來我哥的長隨替了他赴死,我哥又頂替我入了宮。”狄楓看著沈若筠,一字一頓,“真正的狄楓,曾與歸德將軍沈鈺長女定親。”

    “陸蘊?”

    沈若筠算了算,心下疑惑,陸蘊那時也隻是個孩子,如何提前知道的?

    “將軍視陸蘊為親弟,回汴京沈家也帶著他,故認識我哥哥。”

    “我在宮裏見過你哥哥。”沈若筠想著與狄楊見麵時的場景,“他是趙殊身邊的都知。”

    狄楓斟酒:“罪奴出身,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才到此職。”

    沈若筠想說幾句好話安慰他,偏搜腸刮肚,也不知如何說。

    狄楓見她如此,輕聲道,“二小姐,我又不哭鼻子,不必你安慰。”

    “你高看我了。”

    沈若筠心道,她是安慰不了狄楓的,他哥哥至少還活著,而沈聽瀾的處境,她從來不敢細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