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選擇
作者:秋池鹿      更新:2022-07-17 16:30      字數:4388
  第七十八章 選擇

    沈若筠喝不下紅糖薑茶,勉強用了一碗白粥。

    她拿了一本《千金要方》,靠在榻上細看。

    雖成親兩年,但從未考慮過懷孕一事。若論起來,也就失憶那段時日,被狄楓講的故事嚇到時想過,結論是不要生孩子。

    她對於未來的規劃中,從未有過生孩子這一樁,遑論孩子的父親還是周沉。

    與周沉的婚事,表麵看是場滑稽的鬧劇,可自己卻險些殞命其中。

    所以她為什麽要為這場荒唐至極的鬧劇負責,生這個孩子呢?

    沈若筠打定了主意,便想著配一服藥,送這個孩子走。

    可這書裏配方真不像是給人服用的,有紅花、麝香、奎寧、南星、生川烏、生草烏等毒物便罷,偏劑量又大……有的方子更是匪夷所思,還用了水銀、巴豆、蜈蚣、水蛭等物。

    沈若筠看得手心直冒汗,有些不敢下筆。這藥喝下去,孩子送不送得走不好說,自己必是要沒了半條命。

    若用外力、針灸、按摩的方式,沈若筠又沒學過。她去翻陸蘊給的脈案,結果裏麵隻有小產征兆與調理方法,並無此內容。

    沈若筠不敢貿然冒險,想起艾三娘來。

    一年未見三娘了,也不知道三娘如何。

    因揣了個大麻煩,晚上也不得安寢。她想起周沉的假意溫柔,他哄她生孩子的話語……又是一陣不適。

    他不必自己經曆生育之苦,卻可得個承襲他家姓氏的孩子,還能借此困住自己,自是樂見其成。

    晚上睡得不好,白日便顯得神色困倦,仍舊吃不下東西。

    她強撐著吃了些,盤算若是要打胎,還得趁早。

    沈若筠問早園,“三娘這一年如何?”

    “三娘子很是掛念小姐的,也叫包二郎去周家打聽過小姐的事。”

    沈若筠點點頭:“咱們今日去看看她。”

    艾三娘自冀北回來,在沈聽瀾和親後,也病了一場。她擔心沈若筠,來沈家看她,卻聽聞她在周家不得歸。

    周家大族,女眷規矩多。

    艾三娘又叫包湛去與周沉打聽消息,包湛回來,隻說不必擔心。

    艾三娘哪肯信,心下一直記掛著她。

    此時見沈若筠來了,高興至極:“好孩子,我正想著你呢,過來坐,讓我扶扶脈。”

    沈若筠笑道:“哪有三娘這樣與人打招呼的。”

    艾三娘招呼她喝茶,又去廚下端糕餅。

    沈若筠自取了個山楂丸吃了,“三娘別忙了,我吃不下。”

    她支走早園,又將自己與周沉和離,懷孕的事一一說了。

    艾三娘放了軟枕,按了她的手腕,細細摸了會。

    “是有兩個月的身孕了。”

    沈若筠嗯了聲,“我自己瞧,也是有孕了。”

    艾三娘又問她飲食,沈若筠回答,“隻是偶爾不想吃東西,聞了葷腥會想吐,旁的倒沒什麽。”

    “看來是個懂事的孩子。”艾三娘替她攏好衣袖,“其實你與周二郎和離,我覺著不是壞事。中間橫著將軍和親這事,便換是我,我也過不下去。”

    提起沈聽瀾,沈若筠眼眶發酸,將來意道出:“三娘,有什麽不傷身子的藥麽?”

    艾三娘驚詫,“你不要這個孩子?”

    沈若筠閉目,“本不該有的。”

    艾三娘又細細摸了會,“可我瞧你,身上還有些舊疾,若是要……”

    沈若筠將自己的打算說與她聽:“我想舉家離開汴京了。”

    “將軍她……怕是不願意你去找她的。”艾三娘知道沈若筠是惦記沈聽瀾,“她連和親時都不願你看見。”

    “那也不行呀,我要想辦法將她接回來。”提起長姐和親一事,沈若筠便覺透骨酸心,“怎麽可以如此對她。”

    艾三娘替她擦眼淚,想想也心酸:“我當時便想,若是你知道此事,定是要大鬧一場的……”

    “鬧了也沒用。”沈若筠啞聲,“橫豎現下我家隻我一個,隻管去做便是……所以三娘還是給我抓一副藥吧。”

    艾三娘想著方子,覺得棘手。往日給旁人開此藥,都得再三小心斟酌,又何況是沈若筠。

    “來抓去胎藥的多麽?”沈若筠問她。

    “極少,生產事本就凶險,每個人對藥物反應都不一樣,有的後遺症重些,便終身難孕了。”艾三娘道,“若是不要,都是生下來再送人的。”

    “那有如我這般,和離後來抓藥的麽?”

    “和離的本就少,多是休棄的。男子對於子嗣,隻要養得起,都是多多益善的。女子多是不要,畢竟還要再嫁,也有生下後給了男方的。”

    “男女之事,總是這般不公平。”沈若筠語帶嘲諷,“男子不必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就可冠他姓,替他家延續香火。女子受分娩苦,生了孩子反而要歸男子家。”

    艾三娘對著藥物細思後遺症,實是不忍,勸沈若筠,“你家又非養不起這個孩子,不如將他生下來,這孩子在沈家長大,就是沈家的孩子。”

    聽三娘勸她留下這個孩子,沈若筠的手下意識往小腹上放。她與周沉的事很是不堪,又不願與旁人道。

    艾三娘觀她神色,猜出幾分,“你和周二郎,已到如此地步了?”

    “是我不願叫他家知道。”沈若筠道,“三娘你想想,孩子若是被周家得知,不認便罷,若是要將孩子搶走該如何?”

    艾三娘細思,確實是不甚妥當。

    沈若筠想到在周家經曆,哀哀一歎,“三娘,我是怕他家。”

    艾三娘心疼地攬著她,沈若筠是她看著長大的。剛剛摸她脈息,診出了不少舊疾,也未好好將養。

    “以前瞧周二郎,許是因著他與我家包湛有過同窗之誼的緣故,總覺得他在汴京貴胄子弟裏人貌俱算上乘……”艾三娘道,“是三娘識人不明,不料他竟是個拜高踩低的俗世之流。”

    “跟三娘有什麽關係。”沈若筠見三娘眼眶紅了,安慰她道,“三娘,其實我好著呢,不如何吃虧。”

    “你身體不好,咱們去別處生,不告訴他們。等你將孩子生下,三娘好好替你調理調理。”

    “可我不生不就好了麽?”

    “真是孩子話。”艾三娘被她逗笑,“眼下世道不好,若是你家沒有那些族親,沒有這些產業,又何須這樣的麻煩?隻是沈家終究不是一般門第,我每每想到沈家無後,都覺得唏噓……”

    沈若筠倒是沒從這個角度想過,“三娘說得也有道理,此事容我再想想。”

    艾三娘道:“你若真不想要,三娘也不攔著。隻是千萬別自己胡來,還是來三娘這裏,三娘替你調理身子。”

    沈若筠離開時,正見包湛在院裏幫包澄搬草藥,與兩人打招呼,“包大哥,包二哥。”

    兩人忙放下手裏的活計,與她說話。

    包澄道:“倒是許久不見你了。”

    “是有一陣子沒來叨擾了。”沈若筠問包湛,“包二哥怎麽得閑在家呢?”

    包湛歎氣道,“登封那裏鬧了賊寇……嵩山書院關門了。”

    “賊寇這般厲害麽?”

    “不是一般的賊寇。”包湛壓低了聲,“是造反的,山長怕學子被牽連,故而關了書院。”

    “登封都亂了?”

    “眼下也就汴京好些了。”包湛歎氣,“我回來時,還趕上了土匪,差點回不來。”

    從艾氏醫館回去,沈實來報,後麵有人在跟沈家的馬車,沈若筠不必去查,也知道是誰手筆。

    她不願見他,便也懶得去管了。

    沈若筠心下掂量艾三娘的話,沈家確實需要個孩子。隻是有些擔心周沉知道這個孩子,再來糾纏騷擾。

    晚上躺在床上輾轉許久,也不得入眠。

    今晚守夜的是菡毓,小聲在簾子外問她,“小姐,你可是不舒服?”

    “菡毓。”沈若筠見是她,歎了口氣,“你來陪我躺一會吧。”

    之前沈若筠失明,也是菡毓陪著她。此時掀開簾子,在床邊坐下,“那奴婢陪小姐說說話吧。”

    沈若筠嗯了聲。

    “小姐在想什麽?”菡毓替她攏被衾,“可是夢魘了?”

    沈若筠歎了口氣,“不是,是我睡不著。”

    隱園發生的事,菡毓都知道,心疼她道,“小姐,咱們現在在沈家呢……都不會有那些事了。”

    沈若筠歎了口氣,把自己蒙進被衾裏,菡毓溫柔地拍了拍,像沈若筠失明時那樣哄她。

    “菡毓。”沈若筠猶豫片刻,還是告訴她,“我有孕了。”

    菡毓有些驚訝,倒不是因為她有孕,而是她告訴了自己。她那日見沈若筠幹嘔,心下便已經有此懷疑了。可又見沈若筠這幾日麵色如常,隻期望是自己想多了。

    早園倒是來問她小日子的事了,菡毓聽說沈若筠未換洗,便與早園道,可能是上元落了水,小日子不準了。早園與節青還一道商量著要燉些湯水給她調理……誰知沈若筠竟是真有了身孕。

    “可……”菡毓支吾,“可……”

    “你也想起來一些事了吧?”

    “小姐……”

    沈若筠閉目,“想來是我當時不該錯信他,將婚嫁一事想得這般簡單……我自嫁他,便倒黴透頂。”

    “那此事不能叫二爺知道,若是他知道,又有官司打呢。”

    “是啊,他不僅無此憂慮,還能來爭一爭。”沈若筠氣悶,“憑什麽我生的孩子,還要算他的?要我說,既是和離了,便與他家一點關係也沒有。”

    清晨,沈若筠起床時,眼睛有些腫,人也顯得沒精神。幾個丫頭私下擔心,菡毓知道原因又不能說,隻道,“許是夜裏又掛念將軍了,我瞧小姐這幾日食欲不振,不若備些酸梅子等物,再做些清淡滋補的羹湯,小姐太瘦了,也好替她補一補。”

    幾個人都覺得是,畢竟沈若筠自己就擅醫術,應不是病了,而是心事過重。

    節青忙去廚下燉補品了。

    沈若筠收拾完沈家宅內物品,趁著東西往沈家莊搬運的空閑,找來了一年的邸報。

    她粗略過了一遍,莫說長姐,便是冀北都無消息了。

    除了琅琊王所在的夔州路,富庶些的淮南、江南、兩浙,各地都有亂象。災荒、流民、匪寇……滿目蒼夷,也不知周皇後怎會覺得外麵太平的。

    沈若筠原是計劃要去襄陽府的,可那裏眼下鬧匪,舉家前去不安全,一路還有多個朝廷被劫過綱物的地點。

    冀北雖未割地,也無消息,應是正被遼人接管。

    去不了襄陽,可石脂又是必須要采集的。沈若筠想著,不管自己或是旁人去,都得先將突火槍研製出來。

    此物外管是竹節,比鐵管易得。在內部裝填火藥與子窠,點燃後可噴射,便於攜帶,又能防住人多勢眾的匪寇。突火槍,源自《宋史·兵誌》,“開慶元年又造突火槍,以巨竹為筒,內安子窠,如燒放焰絕,然後子窠發出如炮聲,遠聞百五十餘步。”

    自確認有孕,沈若筠發現自己思考問題時,總會將手放在小腹處。許是這個還如梅子般大的小生命,是她身邊,唯一血脈相連的親人。

    她這幾日總在想,要不要這個孩子。此時覺得好笑又可悲,她自出生始,便從來都無法選擇,接連失去了至親……唯一可選的一次,竟猶豫了這樣久。

    男子會留,因子嗣是家族延續;她既不想再嫁,何必拒之?

    艾三娘製了些調理的藥丸上門看她,便聽沈若筠問她,“三娘,養孩子容易嗎?”

    “不容易的。”艾三娘知道她這是想留下了,“可這世上哪有容易的事呢?照顧孩子是不易,教養也不易,但既得了,也算與你有緣。在母親身邊長大的孩子,都會像母親的。”

    艾三娘說完,又問她,“你打算留這個孩子了?”

    “我想著,既是我生的,那就是我們沈家的孩子,與周家無關。”

    艾三娘點頭,“正是如此呢,若是老太君還在,必也願你留下他的。”

    “不過若真要生,得去莊子裏。”

    “莊子哪有……”艾三娘說著,又反應過來,“你是不是怕在城裏,周家會知道?”

    “這如何瞞得住?”沈若筠想著自己出門都有人跟著,估計是周沉差人緊盯了沈家動向,“我去莊子裏,那裏有地方可做試驗,剛好一並做了,也不耽誤什麽。”

    襄陽去不得,北地正亂著。剛好先去莊子裏試驗火器,還可以演一出金蟬脫殼,叫周沉以為她已離開了汴京。

    艾三娘握著她的手不肯放,“你去莊子也行,我也跟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