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府縣生活23
作者:路歸途      更新:2022-07-13 21:44      字數:11561
  第63章 府縣生活23

    “掌櫃的掌櫃的不好了。”

    金玉酒樓的夥計急急忙忙跑了進來。徐掌櫃先斥責了聲不許大聲,急急忙忙的嚇著客人怎麽辦。可今個奇怪,到了晌午吃飯時間,竟然是沒多少人來。

    夥計被罵的縮著脖子。

    “什麽事?”徐掌櫃訓完了夥計這才問。

    夥計才說:“黎記鹵煮的秀才相公和黎老板把他們爺奶告了,如今衙門外頭都是瞧熱鬧的人。”

    “啥?!”徐掌櫃驚的大聲,“你說清楚些。”

    夥計也是聽說的,“好像是前幾天有對老夫妻一直去黎記鬧事,說是黎大的爹娘,鬧了有三四天,今個才知道這老夫妻是個毒心腸,把黎大的夫郎給害死了不說,見黎記鋪子掙了錢,還來要銀子,現在顧秀才和黎夫郎沒法子隻能告了官。”

    “人都請過來了,現在外頭都在說,這老夫妻惡毒的厲害,活活把人給拖死了,有八十兩不給看病吃藥,就是耽誤人,說什麽哥兒賤命一條。”夥計學的亂七八糟,想到什麽說什麽。

    徐掌櫃聽的也亂,難怪今個晌午了都沒什麽食客,他聽了也想去瞧熱鬧,可酒樓還開著門那就不能走,隻能抓心撓肺,等府尊大人斷完了官司,自然會知道結果——孫子告爺奶還是頭一次聽說。

    當然當公婆的害死兒媳婦也是第一次見。

    這可真是一門難說的奇案,也不知道府尊大人怎麽斷。

    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可沾了人命那就不同了。

    “你去聽,聽回來好好學,別學的烏七八糟的。”徐掌櫃叫小夥計去瞧熱鬧,心都不在酒樓了,再說今個看樣子一時半會沒人來。

    小夥計得了掌櫃的話,高興啊,拔腿就跑,剛跑出去沒一半,又匆匆忙忙折返,嘴裏喊:“不好了不好了掌櫃的,我瞧見官差咋往咱們酒樓方向來了。”

    徐掌櫃正想罵夥計剛教了別大呼小叫轉頭就忘,就被後頭的話給驚住了,衙門裏正斷著官司,怎麽差爺還有空來酒樓吃酒不成?不對路啊,難不成是路過?

    正想著,兩位官差到了酒樓門口,高聲喊:“黎正仁是不是在此,跟著我們走一趟……”

    原來是來找黎賬房的。

    早半刻,衙門前瞧熱鬧的圍觀群眾早義憤填膺議論紛紛了,都是被黎老太黎老頭的言論驚到了,什麽叫‘哥兒賤命一條’,什麽叫‘誰想得到就給死了’。

    藥是抓了,可一兩副的藥熬成了白水,那還是藥嗎。

    分家契白字黑字寫的明白,麵上看大頭三兒子占得最多,因為黎老頭黎老頭是跟小兒子過,這也不為過,後來加了說不要老屋和田,給了黎二,黎二給送了十幾年八文錢一升的便宜米,這也算孝順回報了。

    兩兄弟這麽分家是定沒人說什麽,挑不出什麽大毛病,做父母的多多少少都有偏愛的,隻要不過就成。

    可一看黎大分的,那好家夥,圍觀吃瓜群眾都聽不下去了。

    這是親兒子嗎?

    黎家的地,還是大兒子出力出的最多,分的都是啥,不長糧食的旱田,剩下的還是村裏叔公看不過去要了一塊慌基地蓋的茅屋,那水田還是借黎大錢買的。

    聽到這兒火氣已經勾上來了,可還有人說日子艱難能過也能過,犯不著將父母告官,這是大不孝——

    然後就聽到了,啥賬麵上的沒銀子,黎老太還藏著私,藏了八十多兩沒拿出來,全給了三兒子了。

    黎大得了啥,黎大屁都沒得,夫郎還給拖死了,這可是一條人命啊。

    歹毒!

    太歹毒了!

    要真是因為錢、田地、屋院分家不公,將父母告上公堂,那今日定是把子女脊梁骨給戳爛了,當官的也是先拉下去打板子,可黎家這事真不是分家不公鬧得,主要是人命。

    “……當初分家時,黎正仁年歲小,有個十二三歲,本來在讀書,黎大死了哥兒後,知道裏情就說要分家,黎二狗不願意分,黎大執意,那就分了,田給的少,錢沒有,還說以後兩人跟黎正仁過日子,跟老大斷絕關係再也不來往了,是不是?”叔公抖著手問堂前的黎二狗。

    這話字字句句是黎二狗夫妻當初說的,斬釘截鐵半點後路沒留。

    “你們倆這是恨黎大,嫌黎大不繼續給黎正仁當牛做馬拉長工,供黎正仁讀書是不是?就該黎大死了哥兒還要繼續不聞不問當聾做啞供著黎三對不對?”叔公看的透。

    不提還好,提了這些,黎老太就一肚子的氣,說:“我能不恨,要不是老大短命死的,我兒那麽聰明就該讀書,算命的都說了正仁是做官的命,我們能跟著享清福,死了哥兒就死了,以後正仁出息了,還少的了他。”

    “老大就是混賬畜生!”黎老頭罵。

    外頭瞧熱鬧的頓時嘩然,能被氣死。

    叔公抖著手都不知道說啥,淚眼渾濁說:“糊塗啊糊塗。”到現在都不知道悔,心裏頭隻裝著黎三,幸好他過來了。

    兩天前傍晚村裏來了個生人,說是受顧秀才托付送信找人的,叔公識字,但年歲上去老眼昏花瞧不得了,最後還是叫了村口王家的小田來念信。

    信寫的簡單直白,小田念完了,村裏輩分高的唉聲歎氣,沒想到黎家老太老頭竟然會逼到這樣地步,大家心裏同情黎大一家,可一提見官作證都害怕了。

    唯獨叔公站了出來,叔公今年七十三,還不知道能活幾天,托了黎大家的福,如今兩年的光景地裏收成富裕了,家裏蓋了屋,堆著糧,攢的銀子,兒孫和樂,沒啥讓他憂愁的。

    便說他去,哪怕大老爺要打他板子那也認了,不能讓黎大家又被黎三硬生生的給拖累拖垮了。

    村長便也站出來說一起,後來黎二跟上了。

    鄭家小廝小齊趕得騾車,顛簸的走了一天,因為路上叔公年歲大,吐了幾次,休息了會,耽誤工夫沒進了城門,在外找了村子夜宿。

    小齊會辦事,沒敢勞幾位年歲大的露宿城外,現在天這般冷,凍出個好歹就不好了,臨走時老爺給了他銀錢,讓他機靈一些。於是小齊找了城外近的村裏,花了錢,讓主人家騰了一間房,有個熱飯熱水的。

    第二天城門一開,小齊趕車進城,先給叔公、村長、二叔買了包子,都沒敢給叔公買葷腥的,怕這一路折騰吃了葷腥鬧肚子。

    將三人在客棧安頓好了,小齊去官學找少爺,之後便是顧兆客棧見了三位,說了話,然後敲鼓遞狀子。

    黎家這一筆十多年的分家人命官司,要人證有,要物證分家契也有,最後一行都寫了,黎老頭老太跟三房兒子過日子,跟大房劃清了幹係,說黎大餓死都賴不著他們。

    這話是原話,當年分家黎老頭恨極了大兒子,從未想過大兒子以後有啥出息會發達,反倒想著小兒子出息了,防有人攀附過來,把話說得難聽,讓叔公加了這麽一筆。

    既然都是清楚,三兄弟分了家,各過各的就成了,為何還要出爾反爾去黎記鋪子鬧,堂前幾人所說的、分家契是不是你們簽的。

    府尊問。

    黎老頭不敢答,黎老太支支吾吾憋出來一句:“好歹我給了他一條命,要他幾個錢不應當嗎。”

    “就沒見過這樣惡毒又不知恥的。”

    “對啊都說了分家,現在眼饞黎家鋪子生意好,又攀上來。”

    “當初分家時可是什麽都沒給老大,現在被纏著上來。”

    “老大可憐攤上這麽個爹娘。”

    “自己哥兒被拖死了,要是我我也不樂意給一文錢。”

    堂外看客紛紛議論,府尊敲了驚堂木讓肅靜,問顧兆與黎周周,你們遞了狀紙,現在還有話要說沒,沒有就斷了官司。

    “叔公和村長說的都對,我認。”黎周周點頭。

    顧兆跪地拱手行禮,露出苦笑說:“原本家中事情不該牽扯到公堂之上,我家與二叔三叔早已分家,也不是說爹和夫郎吝嗇小心不願給長輩銀子花,即便是分了家也是親戚,有了急事難事,幫一把應當的。”

    “可,我家情況不同,若兩位要孝敬銀子,我與夫郎給了,那真的是心中難安,對不住去世的阿爹,為人子與哥婿,與阿爹來說,這才是不孝,實在是兩難,才來請大人斷了官司。”

    “一切任憑大人斷定。”

    顧兆說完磕了頭。黎周周見了,眼眶發紅,也跟著磕頭。他就是不想給三房銀子,就是不想給這兩人銀子。

    圍觀群眾聽完顧秀才的話紛紛點頭,是啊,這黎家情況不同,不是說不孝順刻薄了長輩來告狀,而是要是真給了銀子,這兩老貨害死了人家親爹,這還咋給銀子。

    誰能孝順起來?

    黎夫郎阿爹可是生了黎夫郎的,這才是該孝順的骨肉情。

    外頭說的熱鬧,紛紛說著自己看法,要是他來斷,那定是給倆老的打了板子捉去坐牢,可也有人,兩人年歲大了,又是生了黎大一場該念著這點恩情,不該坐牢,打了板子就成。

    女眷婦人聽聞了,氣憤後個個不言語,那些說倆惡毒老東西年歲大,可怎麽沒人想,當初嫁進黎家做兒媳的那個哥兒,當牛做馬操持家務,生了個哥兒被婆母瞧不上處處刻薄,懷了二胎能壞身子小產,那就是因為懷的時候沒休息足,沒有人照料好,才會這樣的。

    聽聽那倆老東西說的是人話嗎,什麽叫哥兒命糙,沒成想就這麽沒了,咋哥兒不是人,哥兒的命不是命,就因為是個哥兒就拿著人不當人,當騾子牛馬的使,鐵打的都不成啊。

    婦人們、夫郎們想到這兒,不由感同身受,都是嫁了人做媳婦兒的,誰沒受過婆母磋磨,都是咬了牙硬捱過來的,當然婆母也沒黎老太那般惡毒心腸,若是他們遇見了這樣婆母,那還不如一頭碰死算了。

    雖是不說話,可看著那倆老東西,眼神都利索著,就該重重的罰!

    ……

    堂外吵得熱鬧,直到師爺瞧見官差帶的人回來,跟著府尊大人稟了一聲,府尊大人才敲了驚堂木,眾人立即肅靜起來。

    官差帶著黎正仁到了正堂上。

    “我兒,我兒你咋來了?”黎老太見了正仁過來,本來跪的好好地,撲了上去抱著正仁哭訴,說黎大畜生告了官,正仁你來的正好,快幫爹娘說道說道,說清楚了。

    黎正仁被官差送過來,腿都軟了,塞了銀子問話打聽到底啥事,才知道,大哥竟然把爹娘告到公堂上來,於是心裏略略定了幾分,一上來跪地便抱著爹娘哭,“大人您開開眼,我爹娘年歲已大,說話沒做生意的能言善辯,但——”

    又看著大哥,一臉痛惜:“大哥怎麽說爹娘也是生你的,怎麽能告官,這是大不孝啊。”

    堂外本來安靜,聽了這話,頓時罵了起來。

    “畜生!”

    黎正仁還以為是說大哥的,自古以來哪裏有子告父母的,這就是大不孝,正巧把柄送到了他跟前,可不是畜生嘛。誰知道緊跟有人罵:“原來這就是那個啃黎大骨血,害死他大嫂的老三,長得一看就是油尖嘴滑。”

    “畜生一個,拿了黎家大頭便算了,他讀書買紙就有錢,黎大媳婦兒喝藥就沒得錢,真是狠心毒心。”

    這是罵他?

    黎正仁愣住了,黎老太不能聽有人罵正仁,先大罵了回去:“我兒好著,你們這些嘴裏塞馬糞的,那死的早晦氣的能跟我家正仁比,呸!一個哥兒下賤命,我家正仁是正正經經體麵的讀書人……”

    一時鬧得沸騰,公堂外那些不言語的婦人夫郎如今也開了口,與公堂內的黎老太對罵,但黎老太罵的難聽髒,這些婦人也不落下風,知道黎正仁是黎老太的心肝,一戳一個準,隻逮著黎正仁罵。

    於是鬧的厲害。

    府尊是放了閘口,讓民聲民怨罵了出去平息了,才讓差人維持秩序,“再敢擾亂公堂者,皆打五板子。”

    頓時靜悄悄了。

    接下來便是最後判官司了。

    府尊最初接到狀紙,見西坪村顧兆落名,便想起來是誰,可看清狀紙原委,其實心中是不快的,這種家事,作為一個讀書人還鬧到公堂,還是孫輩告長者,失了分寸,名聲還要不要了。

    是恨鐵不成鋼,也是憐惜顧兆才華。

    這位秀才可是第三名的。

    本意是不想接,讓師爺勸著回去,私下協商了,可師爺回來說顧秀才請他斷案。府尊當時是有氣的,讀書人最在意名節,既然顧兆不要,那便罷。

    升堂斷案,狀紙顧兆寫的白,可見了黎老太黎老頭所言所說,聽了西坪村當日分家時的人證說的話,府尊便心裏歎息,不容易,顧兆能為了哥婿做出這一步,不容易。

    黎大父子也可憐。

    “黎二狗黎李氏延誤大兒媳黎蘇氏,致其死亡,本官罰二人各打四十大板,因其年歲大,姑且開恩,各打十大板。”

    “此是了結當年因誤造成黎蘇氏死亡。”

    一聽隻打十板子,黎老頭老太鬆了口氣。

    “其次,既然黎家早已分家,分家契中,黎大五畝水田五畝旱田,與五畝黎周周的旱田,那是大曆法父子本人應得的,剩下的五畝水田是黎大借錢買的,如今算黎大隻得了一荒基地。”

    “且黎大當初賺的銀錢全部上繳,一文沒留,便是全了孝順父母養育之情,如今黎二狗黎老太與三房黎正仁過日子,且在分家契白字黑字留了,與黎大一家斷絕關係再無瓜葛,即便如此,本官判黎大將荒基地的錢還回去,以後便遵從分家契,不許互相攀扯了。”

    “最後,黎二狗黎李氏於黎大有生育之情,剛才說的兩人各四十板子,其中各十板子就有黎大代為受罰,剩下的各二十板子,由三房黎正仁代為替父母受罰。”

    府尊判詞剛說完,黎老太前頭聽還要拉短命鬼老大打板子,真是痛快,臉上不禁露出笑,就是巴不得那四十大板全打了老大身上。

    可還沒笑完,就笑不動了,咋、咋還打正仁?

    “要打就全打那短命的,大老爺四十板子全打老大,打死這個不孝的。”

    府尊判完了已經不耐煩應對這心腸歹毒的老婦,端著一張臉,說:“再加五板子,本官已經判定,若是不服大可去州府告狀,打!”

    黎老太還以為府尊跟巷子裏鄰裏,說話隨意自由,沒成想府尊發了威,頓時嚇得閉口不言。官差已經拿了條凳,按著黎老頭趴在上頭,啪啪啪打了十板子。

    黎老頭疼的誒呦直叫喚。

    黎老太正要高聲提音想撒潑,可另一條凳子也拿上來,官差老爺架著她往上爬。

    最後黎老太挨了五板子,黎二看不下去,說剩下的十板子他來替。

    府尊便允了。

    那邊黎老頭打完了,拖到地上都說不出來話,疼的喲嘶嘶抽氣。條凳空了,可不得由黎正仁上去挨剩下的四十板子。

    父母各剩二十,黎正仁是替雙親受罰。

    黎二與黎正仁都是趴在凳子上,黎二這兒挨了兩板子,年輕力壯還能頂得住,咬著牙沒吭聲,可黎正仁就不成了,一板子下去,哭天喊地說疼,叫娘,叫疼。

    黎老太一瞧心疼兒子,自己走不動了,膝行撲過去想護著,被差人拉開了,黎老太便給官老爺磕頭,哭著說:“我兒身子嬌貴,從小到大沒種過糧下過地,求大老爺開恩,剩下的板子打黎二,老二皮糙肉厚打不死的。”

    剛主動站出來替老母挨打的黎二,心寒完了。他知道父母苛待大哥,以前就看著不吱聲,但爹娘對他雖不如老三,可該給的也給了,就算是上次因為糧鬧得,黎二心冷了一陣,可還是見不得父母受板子皮肉苦,才頂上了。

    可沒想到會從親娘嘴裏說出這種話。

    黎正仁一板子都碰不得,他最好就打死了是吧?

    黎二心是徹底寒了,莫不知聲的挨完了十板子,想著就這樣,就像官老爺說的還了娘生他的恩情。

    輪到了黎大的二十板子。

    黎周周不舍爹挨打,黎大讓顧兆看著周周,說二十板子不礙事。

    黎正仁還沒打完,嘴裏叫著哭著,黎老太心疼急著,另一邊是黎大挨板子,從頭到尾沒吱聲,臉色都沒變過。

    堂外人就見那黎老太黎老頭,對著黎大那兒咬牙切齒詛咒不停,說打往死了打爛命的東西,對著黎正仁那邊是哭的喊著我兒我正仁,天差地別啊。

    板子打完了,黎正仁挨了有四十板子,打的暈了過去,又疼醒了好幾次,繼續挨,最後是嗓子啞了,腰以下的青袍子被血漿的發紫,血都滲了出來,人像是沒了半條命。

    官司還沒完,府尊讓黎大付了基地錢,以後別在互相攀扯了。

    村裏有的是地方,要是家大分枝,想另蓋屋院,劃拉了一塊地,跟村長說一聲做了登記,至於錢,收個百文,充了公,用來辦村裏紅白喜事的桌椅凳子之類的開支。

    黎周周來時匆忙,錢匣子都在鋪子裏,身上無錢,顧兆也一般。還是外頭鄭輝送了荷包過來,不多不少就給了一百文。

    一百文交付黎老太黎老頭,這就是黎大還了分家得的,做兒子這般田地已經無可指摘。

    “今日官司定了,下次再鬧者,先打二十板子。”府尊訓斥。

    黎老太哪裏還敢去鬧,她的心肝肉正仁被打了去了半條命,再鬧要是又打正仁,是不是命就沒了?拿了那一百文的錢袋子,黎老太是後悔不已,就為了這一百文錢,全家挨了板子。

    可堂外不知是誰帶的頭,紛紛鼓掌,誇府尊大人青天大老爺,斷的好判得好,自然也有人覺得黎老太一對老夫妻判的不足,就該狠狠重重的。

    “年紀大了,畢竟是長輩。”有人說。

    那人便說:“可惜去世的夫郎攤上了這樣刻薄惡毒的婆母。”

    “還是當父母的心不正,太過偏頗小兒子才釀成今日苦果,你沒瞧剛才黎老太哭的,黎大挨板子恨不得把黎大打死。”

    官司雖然斷完了,大老爺也離了公堂,可瞧熱鬧的大家夥談興十足,各說各的,誰都能找到理,誰都能找到頭,即便是當了父母的,也沒法子站在黎老太黎老頭身上感同身受。

    “……要不是鬧出人命,黎大死了媳婦,你就看吧,這老兩口就是眼紅生意就是去鬧,黎大敢去告官嗎?不成的,誰家兒子告爹娘。唉說到頭了,還是黎大那早早去世的哥兒命苦可憐。”

    “老三叫啥來著?黎正仁,瞧著就是個繡花枕頭,滿嘴的油滑會哄人,都是村裏莊稼漢,他大哥供著他讀書,不知道感恩戴德就算了,你瞅瞅剛一進來說的啥話,當人聽不出來,直接攀上咬黎大告爹娘是大不孝,真是狼心狗肺的玩意,虧的黎大還供了十多年。”

    “黎正仁,我知道,金玉酒樓的賬房,沒想到還有這麽一層,他家住在香油巷子裏,你說那院子怎麽買的?還不是那沒舍得給兒媳婦看病吃藥,汙糟銀子八十多兩買的唄。”

    “那不得夠吧?指不定還扣了不少。”

    “要我說,黎家那倆老的心太偏了,說什麽黎正仁有出息能做官,小小一點能看出來個屁,就算是有出息了,可也不能刻薄磋磨大房一家啊,把大房一家當牛馬使……”

    馬家嫂子與男人就在旁邊,本來是瞧熱鬧的,結果看完了官司,兩人麵色是越來越不好了,心沉的不成,為啥啊,因為家情況和黎大家以前差不多。

    她男人傷了根本,要不了娃娃,婆母便說抱來的不親人,是外人,不如全家全心全力攢了銀子給老幺花,她家小叔子也念書,說是要考秀才,婆母也說小叔子一看就是有指望有出息的。

    兩口子在府縣租了個小院子,賣餛飩麵條芝麻餅,自己舍不得吃喝,攢了銀錢全拿回去供弟弟/小叔子,說好了以後小叔子娶了媳婦生第一胎先抱到他倆名下,做了他倆孩子。

    可要是以後小叔子發達了不認賬呢?

    要是婆母跟黎老頭一樣,全刻薄著他們家呢?

    黎老頭這是磋磨死了大房媳婦,她沒死,那是不是連告官都不成了?

    夫妻來是想到一回了,於是哪裏還聽得進去熱鬧,麵色發白的往回走。

    衙門口。

    叔公歎氣跟黎大說:“你好生歇著,以後好好過好日子就成了。”

    “知道,謝謝叔公。”

    村長是擦汗,一頭的冷汗,點點頭,說:“不礙事,幸好咱們官老爺清明,判了個對錯。”

    顧兆再次謝了叔公和村長還有二叔,二叔身上帶著傷,雖然主動提出來挨了十板子,但不管咋說也是跑了一趟出了力,便說:“二叔和爹先去醫館看了大夫抓了藥,還要勞煩大哥和二哥送太叔公和村長回客棧。”

    叔公不願住客棧,嫌費錢,說今個就回村。

    顧兆是自然挽留,說天色不早,回去路上遠,二叔還有傷不如在府縣歇兩日,也好看看他家院子在哪裏,以後有什麽事想找來也知道地方雲雲。

    叔公和村長便答應下來了。

    鄭輝嚴謹信送叔公村長回客棧,鄭輝還將小齊留下,這兩日就由小齊在客棧照顧三位,三位都是鄉下來的,到了府縣拘束,估摸怕惹事惹麻煩,連問小二要熱水都不敢。

    一頓忙活,顧兆是來不及和鄭輝嚴謹信客氣,隻是深深作了揖表示感謝,二哥勤勉從不浪費時間在無用事情上,整日學習,可到了他的事,二話不說沒有推辭立刻答應下來,忙前忙後奔波。

    大哥更別提了,出錢出力,事事親為。

    兩人便受了兆弟一禮。

    鄭輝拍拍顧兆胳膊,說:“等你處理完了,咱們再說。”

    “有事便說,不用客氣。”

    兩人說完便各自回去。

    黎記的生意停了三天,不過食客都理解,官司的事整個府縣都傳的沸沸揚揚,不過提起來誇府尊大人判的好,青天大老爺。

    “那三房可真是可惡。”

    “沒見過這樣偏頗的父母。”

    “黎大也挨了打,全了做兒子的情,算是斷的幹淨。”

    哪哪都有的說。

    金玉酒樓尤其甚,有些食客上來了點了酒,便問黎三在沒在,叫出來看看,什麽樣的大出息怎麽還讓爹娘刻薄死了大嫂,命重要還是紙重要。

    徐掌櫃心裏罵黎三混賬王八蛋,自己做的爛事,現在讓他收拾攤子,不過也沒替黎三兜著,知道食客想聽什麽,貓著腰賠著笑,故意說:“您是不知道,當時黎三挨了四十板子,屁股都打爛了,哪裏還能來上工。”

    “還上工啊?你們這店怎麽還收著這種爛心爛肺的。”

    徐掌櫃當即不假辭色說:“我們金玉酒樓在府縣開了二十多年了,老板是頂頂的孝順仁義,自然不會收留這樣的狗東西畜生,您放心吧,指定讓黎三收拾包袱滾蛋。”

    ……不用他說,老板絕不可能收留黎三了。

    至於為啥叫了十幾年的黎正仁、黎賬房、黎先生,到了如今才不過一天過去,整個金玉酒樓上下不管是掌櫃的還是夥計,人人自然的改口叫黎三。

    還尊重啥,呸,黎三也配叫先生二字!

    且說,黎正仁挨了四十板子,走不動路,兩腿都沒了知覺,黎老太就挨了五板子,老伴十板子,倆老的自然背不動,扛不動黎正仁回去,幸虧是得了那一百文錢,黎老太想著花了十來文雇了跑腿的背著正仁回去。

    可那跑腿的上下打量看了一翻,說:“十來文就讓我背這個?那不成,三十文,愛要不要。”

    黎老太氣得沒法子,破口大罵,這人騙錢,你是腿有金子不成,讓你背了還三十文,從衙門到香油巷子才多少路叨叨絮絮的。

    “是路不遠,可你們一對害死人的歹毒心腸,生了這麽個歹毒心腸,我背他還嫌髒!”

    黎老太是吵不過,動不了手,這跑腿的高聲喊:“快來人看啊,黎老太要動手打人了。”先嚇得黎老太縮了手,最後無奈花了三十文。

    這跑腿的像是故意的,背著黎正仁跑起來顛的歡,黎正仁背顛的扯動傷口,哼哼唧唧喊疼,臉色煞白,滾滾的黃豆大冷汗。

    黎老太便隻能心疼,在旁邊說馬上就到家了,再忍忍我得兒。黎老頭多少年沒下地幹活,身子骨也脆,十板子下去,走路是不利索,可想著給正仁省了錢,於是一瘸一拐咬著牙走了回去。

    到了香油巷子,跑腿的把人隨便一扔就跑了。

    馮萍萍一看相公渾身的血,嚇得不成直叫喚,又被黎老太罵,院子是吵吵嚷嚷的,隔壁遊家瞧見了,遊二媳婦急急忙忙說:“誒呦我剛看見隔壁黎家,黎正仁渾身的血,咋了被人打了?”

    不用多問,沒一會隔壁黎老太罵媳婦、咒罵黎大,把話交代了個囫圇,遊家一聽這咋還攤上了人命官司,遊家媳婦的婆母說:“以後拘著環娘,定是要離那家遠些,刻薄死了大兒媳婦,現在還不知悔改,還說什麽早死了這麽多年讓正仁挨了打。”

    “就該打,那倆老貨打的還是輕。”遊二媳婦憤憤出聲。

    黎正仁是傷的重,馮萍萍拿了錢請大夫上門,給相公看了,還要給婆母公爹瞧,銀子如流水花出去,她還要照顧三人,又是煎藥又是送藥,還要挨著聽罵,心裏憋著氣這麽久,手一鬆,一碗滾燙的藥到了黎老太身上,又是叫罵。

    遊家都不稀罕聽了,這黎三家歹毒完了。

    上頭婆母公爹不慈,為人刻薄,磋磨媳婦,下頭媳婦有樣學樣,一碗滾燙的藥竟然敢故意打翻,可見也是個心腸毒的。

    那就是一窩的毒物,互相克去。

    這一邊,黎大身子骨好,挨了二十板子,顧兆與黎周周不心疼錢,買的傷藥都是好的貴的,顧兆給爹敷藥,黎周周給爹煎內服的藥,好補補身子,院子裏的雞一天殺一隻,一半燉湯燉肉給爹送去,一半用食盒裝著給客棧的太叔公三人送去。

    黎二十板子的傷兩天就好了,也沒打爛,就是青腫,小齊說他會揉藥油,幫忙揉了,加上這兩天葷腥不斷,吃著雞肉喝湯,兩天就補了回去好了。

    叔公身子也養好了。

    顧兆和周周抽了一天時間,在家中做了飯,接待了叔公、村長和二叔三人。村長本來聽黎大說府縣院子小,又聽說黎大一家在府縣做生意買賣賺了錢,還矛盾著,不知道黎大的日子到底是好是壞。

    現在到院子一看,這小巧的巴掌大院子,還真是不如村裏蓋的屋氣派。

    都這樣艱難日子了,黎大家還供著一個秀才郎,讀書考試哪樣不花錢,好不容易琢磨個營生買賣,估計掙了一些小錢,就這還被惦記鬧事。

    黎二狗黎李氏這一對是真的——

    都不知道說啥好。好在官老爺斷了是非。

    照舊是小齊趕騾車送人回去的,黎周周與顧兆買了些糕點、果子讓一並帶回去,三人本來是不接的,可架不住兩個小輩的熱心和實誠,便拿了。

    回去路上,叔公還說:“都是姓黎的,可你瞧瞧教的黎三是啥樣子?可憐周周,小小的時候沒了阿爹,黎大一手帶大的,教的還這麽好,顧兆也是個孝心重的,整日裏伺候他爹……”

    “可不是嘛。”村長接話,之前村裏老愛嚼舌根說顧兆不成,準時惦記黎大家的屋子錢財,如今看來,是個好的。

    “黎二,這次事你記住了,以後當個教訓,好好教光宗。”叔公提點了兩句。

    “知道了叔公,見了鬼哪裏還不怕。”

    叔公瞪黎二,這咋說話,把他爹娘說成鬼,可一想話糙理不糙。

    黎記鋪子要開張,還是黎大待不住了,趴在床上躺了三天,便說好了成了,黎周周不放心,顧兆也是,打了板子就怕傷到裏頭,兩人是合著勸,又歇了兩天。

    這下黎大說什麽都不躺了,開張開鋪子,他去拉肉。

    黎記鹵煮終於開了,歇了七八天了,食客可是饞的不成,再加上那官司鬧得,不由對黎記父子倆多了些同情。

    “來兩勺,豬頭肉我要兩斤,再來半個豬耳朵。”

    後頭就鬧,你咋買的這般多。

    可輪到了他要的不少啊。

    鋪子生意紅火,外人在黎大父子倆麵前也不提官司的事,這要是提了就是不長眼,日子該咋過還是咋過,在石榴街上,黎記鹵煮沒受啥影響,還收了一撮背地裏的同情。

    另一頭香油巷子黎三家就不好過了。

    黎耀祖的墨錠別說半兩銀子的徽記,就是以前用慣的三百文的徐記也不成了,換成了最便宜的滁記墨錠,還有紙筆也是。

    “……我用慣了徽記,要是用別的,我還有什麽臉去。”黎耀祖拉不下臉,他都用了徽記這麽久,跟著黃二郎別苗頭,要是現在用會便宜的,不僅會被黃二郎笑話,指定連遊家那倆也要笑話的。

    本來爺奶爹被打了板子,傳到了學堂,他已經受人笑話了。

    馮萍萍說:“耀祖真的不成,家裏現在緊缺,你爹沒了工作,沒有進項,先用滁記,等以後你爹找到了工再說。”

    “可這都多久了,爹養好了傷也不去找工,整日裏就在家——”

    然後黎耀祖就挨了一頓他老子的打。

    黎正仁挨了板子這是皮肉傷,養一養就回來了,可丟了麵子是最重要的,原本傲氣的金玉酒樓體麵賬房工作,如今老板讓他收拾包袱滾蛋不要他了,進出走哪裏都有人指著他脊梁罵。

    就算是回到了家,隔壁遊家聲要是高聲笑話一下,黎正仁就覺得這是笑話他,奚落他,哪裏還受得住,如今的脾氣古怪,動輒就要摔碗大聲嗬斥,隻有在欺負比他小的上,才能找回以前的風光。

    黎正仁打兒子,說不去便不去,斷了你的讀書進項,正好省了,你這個不孝子如何如何。

    黎老太舍不得大孫子挨打自然是攔,頓時又鬧成了一團,無意中,黎老頭還被推搡到了地上,冬日裏骨頭脆,咯嘣一聲腿折了。

    黎正仁一下子慌了,口不擇言先甩鍋,意思他沒動手,是爹自己挨了板子,沒好利索到地上了,又說都怪娘你,要不是你去黎記鋪子裏鬧活要錢,家裏怎麽可能成了這副樣子,我怎麽可能丟了工,全都是你和爹,你們倆幹嘛要去,是我缺了你們吃還是喝。

    不管咋說,黎老頭斷了腿得看病吧。

    黎家沒了進項,又是一筆開支。

    黎老頭臥床養傷的時候,黎老太就偷摸抹眼淚,嘴裏喃喃,想不明白咋就這樣了,他們倆去問老大要錢也是正仁說的,咋就全成了他倆不是了。

    十二月中。

    張家醋鋪的周氏發動了,發動前還啃著黎記鹵煮的鹵排骨,啃得是大骨頭,吃的油香,她覺得自己肚子裏這胎還是個姑娘,自從懷了後就乖生,不鬧她,可不是個閨女安靜性子。

    “你說要還是女孩咋辦?”

    男人便說:“還能咋辦,四娘就四娘,跟著黎家一樣,到時候招個婿。”

    “不生男孩了?”周氏還詫異,自家男人可想要男孩了。

    誰知男人說:“要是以前,我自然想,可隔壁打了官司,要是真有了男娃娃,那咱來指定偏疼這個,別到時候魔障了跟那黎家老東西似得,害了孩子。”

    前段時間黎家官司鬧得人盡皆知,兩口子關起門來也說,說黎老太黎老頭歹毒刻薄磋磨兒媳婦,說同是兒子,黎大可憐,那黎三沒啥出息還光會敲前頭倆哥哥骨頭吸吮,說得多了,心裏難免感悟頗多。

    “是啊,那定不能成。”

    周氏讚同,然後啃完了大骨頭,剛一站起來羊水就破了,之後便是找穩婆,燒熱水,周氏前頭生了三個,人還沒慌亂,指揮大娘把二娘三娘帶出去好好看著,別嚇著閨女了。

    穩婆剛到,周氏這胎生的順,沒咋折騰,孩子呱呱落地。

    “聽著聲四娘還成,嗓子高著。”床上周氏還能說話,人也有精神,想著肯定是那碗鹵排骨吃了葷腥有勁兒。

    誰知穩婆包好了孩子,說:“說啥呢,剛生了個小子。”

    “啊?”

    別說周氏,連送熱水進來的張家男人都愣住了,兩口子沒想到以前想要男孩想瘋了,如今不想了,反倒來了個男孩。

    後來送走了穩婆,兩口子圍著小兒子看,白白淨淨的,模樣漂亮,單是光看樣貌那就像個小姑娘,可確實是實打實的小子,臉上也沒哥兒痣。

    這孩子白淨,要是有哥兒痣一眼就能看出來。

    “我咋沒之前那麽高興?”張家男人望著兒子直嘀咕。

    可不是嘛,周氏也是,她生的她也愛,看了孩子半天,最後說:“咱倆這是怕了,就怕太偏疼了,養出個黎三那種混賬王八蛋,那可是糟了,自己親爹都敢推一把摔斷了腿,哪還是兒子給爹養老,沒把你提前送走都是福氣。”

    “……”

    張家男人怕了,心有餘悸說:“得好好教,男娃娃還是管嚴一些好,不求啥大出息,定是要孝順父母,護著前頭三位姐姐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