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你比夜色撩人
作者:鳳九幽      更新:2022-07-12 15:19      字數:5959
  第62章 你比夜色撩人

    夜色籠罩下的大理寺官署靜謐幽暗, 連蟬鳴都息了,偶有沙沙細響,是夜風拂過枝頭時, 獨有的溫柔。

    別人尚不知關心的人已經醒來, 茶室裏, 仍然是一片愁雲慘淡。

    這是官署正北, 專門為大理寺卿辟出的茶室,清幽安靜,有利布防, 四外看起來隻有兩個守衛, 不怎麽起眼, 實則暗處多設哨崗, 精衛潛守,一旦發生意外,可立刻反擊。

    茶室中, 兩位老者對坐飲茶, 安靜侍立一側, 添茶伺候的, 也是個年紀不小的侍從,侍從麵白無須, 氣質謹慎中帶有幾分陰柔,比之尋常人, 看起來更像宮中內侍。

    大理寺卿聞人長坐在下首:“夜長磨人, 可要下盤棋?”

    “我如今,哪還有心思下棋。”

    正座上是一位兩鬢斑白的老者, 一身色彩濃鬱到深紫的交領長袍, 並沒有讓他顯的輕浮, 反而更添貴氣,那是一種睥睨天下的尊貴無雙,這種特殊顏色,縱使是個老頭了,他也壓的住。

    他眼角細紋橫生,眉間有深深的川字,口唇邊也有歲月沉澱出的紋路,但這都不影響他給他人的觀感,他的眼睛很深很沉,帶著銳光,和一般老人的渾濁感完全不同,甚至依稀可見年輕時的影子——

    這種相貌氣質,必是氣宇不凡。

    就是眼下情緒有些難以克製,他聲音裏帶著微微的啞意,視線屢屢看向窗外,某一個院子的方向。

    聞人長也看向窗外,稍稍有點遠,看不清那個院子房頂現在是否還有人坐著:“您放心,我瞧著都是有福的孩子,一定能撐過去。”

    紫袍老者微微闔眸,聲音越發緊澀:“已經查清楚了?”

    “證據尋的差不多,照我辦案經驗,不可能再有別的意外。”

    聞人長臉上是事情終於完成的放鬆:“這麽多年努力,方向已確鑿可詢,本就隻差一點,皇上洪福齊天,小皇子也是遇難成祥,得貴人相助,如今團圓,乃是天下之幸……”

    “這種事臣下不敢開玩笑,雖有些運氣,小皇子自己撞了上來,但多年布局不是假的,臣已命下麵加緊跟查,如今手上證據鏈已補齊,隻消小皇子能讓我們瞧瞧他身上的胎記——”

    說著話,聞人長突然笑了:“其實不看胎記,證據事實也是明了的,若小皇子不介意,人前露個臉——或許都不用臣亮出找到的那些證據。”

    承允帝:“嗯?這怎麽說?”

    聞人長:“皇上氣宇軒昂,當年便是美男子,皇後娘娘亦如神女下凡,湟湟輝光讓人不敢直視,當年小皇子生下來,還沒多大,就瞧出風采無雙,如今長成,隻有更好的。”

    承允帝想起往昔,也沒忍住,笑了:“我兒的確生的好看,見過他的人都說他是神仙座下童子,大約知道自己生的好看,他也特別喜歡看好看的人,調皮的緊……也不知這麽多年,他是怎麽長大的。”

    聞人長:“小皇子立身明正,心有大善,在那種糟汙環境,身在高位,也沒有以己私欲,濫殺無辜,是個有底線,有自身堅持的好孩子。”

    “是啊……是個好孩子,但養成那樣的別扭性子,當年一定過得很苦,”承允帝微垂了睫,“路多難多險,他都是自己一個人走過來的,無人愛扶,無人心疼,我兒……不需要父親,就已經長得這麽優秀了。”

    聞人長持壺,給承允帝添茶:“小皇子此後……”

    承允帝知道他在說什麽:“以後,他就照自己想要的活法來,若喜歡江湖,便去恣意縱橫,若不反感朝堂,我自樂的開懷,認不認我這個爹都沒關係,隻要他開心,隻要……別再有一回,我父子倆對麵不相識。”

    田村那夜經曆,現在回想,皆是傷心。

    梆子聲響,靜夜更寂。

    “我大理寺寺丞朝慕雲……”

    有些話不太好說,但除了自己,好像也沒別人合適,聞人長有愛才之心,斟酌著開口:“小皇子似乎同他感情很好。”

    承允帝抬眸,看了眼他。

    在聞人長欲行禮請罪前,承允帝笑了:“心愁十六載,日夜不寐,心結難安,如今能尋得我兒,已是上天庇佑,安敢有其他奢望?朕隻求他餘生平安順遂,所享所得皆是世間至好,旁人好不好,有什麽意見,同我兒有何幹係?”

    這話就有點大了,江山……您就不考慮麽?

    聞人長沒說,但他的神情很明顯。

    “江山,”說起這兩個字,承允帝笑意更深,“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哪有什麽東西是亙古不變的?王朝更迭,本就是命數,子孫無能,再強的王也可一世而終,有大才現,即便不是王朝子孫,王朝也可如一延續,誰的種,好不好在其次,重要的是教。”

    “當然,我兒肯定是最好的,孫子就算了,若能有,也不是我養,不關我的事,若不能有,也是我兒該煩惱的事,他若不想要,便不要,若想要,宗室那麽多,挑個順眼的孩子,能有多難?”

    聞人長聽完,斂袖而拜:“皇上英睿,臣下不如。”

    承允帝:“行了,你起來,朕會不知道你什麽意思?不過是惜才,看著那姓朝的後生心癢癢,想培養他?”

    聞人長也不嫌臉皮厚:“這不都被您瞧出來了?”

    承允帝就笑了,微微傾身,小聲道:“朕同你說,朕瞧著那孩子也怪好的,幹淨,剔透,眼明心亮,心中有正義,有公理,是個好孩子,有這樣的人陪著,我兒才不會走偏哪。”

    他生的種,他知道,小時候調皮,大了別扭,有種別人瞧不出來的瘋勁,要是拴不好……這江山沒準還真得亡。

    聞人長沒忍住,也跟著笑了:“皇子歸位,判官力輔,弊病沉屙一一可剜,都是好勢頭,我朝來日必將海晏河清,盛世昌榮。”

    承允帝也覺得是:“上天佑我大允啊。”

    “皇上也要勤勉政務,給小輩做個好榜樣,”這種話大概別人也不敢說,聞人長便鬥膽自己來了,話音隱意悠長,“皇子還小,怕被那起子老狐狸欺負。”

    承允帝哼了一聲:“當朕不知道你想說什麽?放心,朕這把老骨頭,且能撐一撐呢,我兒苦了這麽多年,不是為了給朕收拾爛攤子的,大允有朕,亡不了!”

    聞人長笑眯眯:“皇上仁愛。”

    承允帝轉著指間扳指:“朕倒是能撐,那小朝也不知道怎麽樣了,這渾兒子擋著不叫太醫進……”

    聞人長看向窗外,夜仍深,黎明卻在不久,終將到來:“皇上放心,小皇子心裏有數呢,小朝是個有福氣的孩子,出不了事。”

    ……

    朝慕雲小院,有人趁夜色潛行,身形靈貓般,悄無聲息,落在院中。

    正是槐沒。

    她本想直接去朝慕雲房間,見到窗前燭影,腳步頓了下,側頭瞥向廚房,腳尖一轉,換了方向。

    廚房裏,拾芽芽正在揉麵團,袖子挽得高高,露出瑩白小臂,鼻尖沾了一點麵粉,自己渾然不知,認真看著手下麵團,眼睛亮亮的,好像這不是什麽不同的麵團,而是值得人期待,讓人特別幸福的東西。

    槐沒倚在門邊,越看,眼神越柔軟,良久,方才走過去,輕聲問:“做什麽呢?”

    “想蒸點奶香小饅頭,大人喜歡,”拾芽芽看到人,眉眼彎彎一笑,“你喜歡吃麽?小小一個,兩口就能吃完,不太甜,奶香隻有一點點,若是喜歡食甜的話,我可以單幫你做一籠。”

    槐沒也笑了,同樣是眉眼彎彎,像天邊的月牙:“好呀,我還挺喜歡奶香味,你很喜歡做吃食?”

    拾芽芽重重點頭:“有東西吃很幸福呀,大人也一眼瞧出來我喜庖廚,當時正在犯病,他也立刻將我拉了回來……”感覺自己有點自言自語,說的話也不太相幹,她害羞地笑了下,“你可是要去看看大人?”

    槐沒搖搖頭:“不妨事,他已醒來,問題就不大了,其餘之事,都可待他休息好後再議。”

    別人還在裏頭說話,她可不想惹人厭。

    拾芽芽本想立刻過去看看,但瞧了瞧滿手的麵,還是算了,反正外頭有夜幫主,這幾天都照顧的大人很好,她轉向槐沒:“那你累不累?這幾天為了大人奔波,一定很辛苦,你喜歡什麽口味,我給你做點吃的怎麽樣?晚上不好大油大鹽,下碗麵可以麽?”

    “好啊。”

    槐沒瞧著小姑娘,越來越開心,也挽起袖子,蠢蠢欲動:“其實我也好庖廚,不若一起?”

    難得有人和自己一樣,拾芽芽開心極了:“好呀!”

    一刻鍾之後,小姑娘呆滯的看著黑乎乎的鍋底,差點炸了的廚房,艱難的收起笑容:“呃……要不還是我來?”

    槐沒黑著一張臉:“……你可能不信,但我真的很喜歡做飯。”

    拾芽芽是個有教養的小姑娘,雖看不出對方愛做飯的樣子,還是給了麵子:“可能這裏的鍋灶你用不習慣,要不我教你?”

    “好啊。”

    槐沒頓時眼睛發亮,笑的燦爛極了。

    妹妹就是好!溫柔可愛,還說陪她一起做飯!才不像外頭那些不懂事的男人,一聽她說要做飯就跑的飛快,生怕晚了都投不到胎似的!

    大理寺可太好了,她要留在這裏做廚子!

    不過妹妹麽……

    見妹妹圍裙有些鬆,她順手幫忙係了係:“你……有沒有想過以後,去哪裏?”

    “啊謝謝,我都沒看到,”拾芽芽道著謝,臉紅紅,“以後為什麽去哪裏?大人在哪,我就在哪呀。”

    “那你以後嫁人怎麽辦?”

    “嘿嘿……大人說了,若是我瞧上了誰,他幫我做媒,給我辦嫁妝!”說到這種話題,拾芽芽更害羞了,“我將來要瞧一個……京城小夥子,有錢沒錢不要緊,販夫走卒也可以,隻要離大人近……你呢,姐姐?”

    槐沒怕嚇到她,更多的東西沒有說:“大理寺不錯,朝大人也很好,我有點想留在這裏——”

    見她視線一直看著鍋灶,拾芽芽警惕:“做飯不行哦。”

    槐沒很失落:“給你打下手也不行?”

    見她難過的快要哭出來了,拾芽芽想了想,勉為其難答應:“也……也不是不行,廚房是我的地盤,我可以罩著你,但是給大人的飯菜你不能插手,隻能我做哦,其它的,你偶爾可以試一試。”

    槐沒竟然真的很開心:“真的?”

    拾芽芽看了眼門房方向,在心裏對二當家說對不起:“……反正學習麽,大人都說過,就是因為前期不滿意,才會精進進步……”

    槐沒笑出了聲:“瞧把你嚇得,我也沒空天天做飯的,我更想給大人當仵作。”

    “仵作?你懂驗屍?那太好了,大人剛好缺一個!你真的會麽?”

    “那當然……”

    這邊兩個小姑娘說悄悄話,主廂房裏,兩個男人四目相對。

    夜風輕緩,燭光搖曳,模糊了很多東西,唯有對方的氣息,細細密密籠罩,不可忽略。

    朝慕雲聞到了梔子花香,淡淡的,微甜。

    視野慢慢清晰,他看到對方耳根顏色略紅,略遲疑的問了一句:“你很熱?”

    夜無垢忍著痛,放下揉後腦勺的手,盡量維持表情端肅,不呲牙咧嘴:“對啊,這麽熱的天,難道你不熱?”

    話音好像有點凶了……

    但他並沒有懊悔,明明壞的是這個病秧子,隨隨便便就撩他,為什麽要害羞躲避的得是自己!

    熱啊……

    朝慕雲摸了摸身上的薄被:“還好?”

    誰惹到這人了?跟個小狗似的發瘋,恨不得當場咬人?

    他微垂眸,耐心解釋:“可能因為我身體狀況不佳,倒是感覺還行。”

    夜無垢:……

    心裏更難受了。

    健康的人和不健康的人怎麽比?他不該說那句話的。

    “感覺怎麽樣,可好些了?”他繃著下巴,伸手探朝慕雲額頭。

    “好多了,”朝慕雲任他探額溫,順便坐起,看到手上的針眼,“你請了大夫來?”

    夜無垢哼了聲,給他背後墊了個軟墊,讓他靠著。

    “這次感覺和以前好像不太一樣……”

    朝慕雲坐好了:“精神好了很多,似乎也有更有力氣。”

    夜無垢又哼了一聲:“怪不得有人生了病,卻不著急,有本事的人就是不一樣,怎樣都能招蜂引蝶呢。”

    朝慕雲:……

    這陰陽怪氣的,怎麽像在指責負心漢?

    不過……

    朝慕雲想了想,就懂了:“大夫認識我,主動來為我看病?”

    夜無垢心尖略酸,指了指外頭,廚房的方向:“你救了人妹妹,姐姐來報恩了,說是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結草銜環,以身相——”

    話還沒說完,自己就頓住了,臉色黑的不行,為什麽要說這幾個字,話本子誤他!

    朝慕雲恍然大悟:“我就說,瞧著拾芽芽行為習慣,思維定式,不像是沒有家人的,她幼時定有兄長或姐姐疼愛。”

    原來沒錯,這人還找上門來了。

    又一想,有些事更明朗,他看著夜無垢:“此人可是你正在尋的毒醫?”

    夜無垢哼了一聲。

    朝慕雲眸底漫上笑意:“你同她打架了?”

    夜無垢又哼了一聲,不但哼,還別開了臉。

    可不是打過架,打過好幾回,愣是沒把人追上,這女人身上的毒太厲害,還心狠手辣的,讓他們連性別都沒搞對,衣角更是沒摸著過一片!

    朝慕雲笑意更忍不住:“你說了你的身份,她也並沒有給你麵子?”

    夜無垢:……

    “早知道人衝著你來的,我都多餘打那幾架,人要為你鞍前馬後,死而後已呢。”

    這語氣,是隔著麵具,都能看到臉色有多黑的樣子。

    這種事,也能醋成這個樣子?

    朝慕雲實在忍不住,笑出了聲:“我不接受別人以身相許,隻要你,行了吧?”

    夜無垢登時被哄的怔住,聲音都緊澀了:“你……此話當真?”

    這病秧子,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朝慕雲背靠軟墊,坐姿穩極,神情也淡定極了:“怎麽,夜幫主不願為我當牛做馬?”

    他還順手把放在枕邊的玉骨扇拿過來,打開,來回輕搖示意——

    你東西還在我這呢,君子重諾,你敢說不試試?

    夜無垢:……

    這一瞬間,他有一種就這麽表白,說清楚的衝動,被扇子這麽一搖,理智回來,又覺得不能說清楚,病秧子說的這麽輕巧,分明是不在意,他若說清楚,不在意的人不會受傷,難過的一定是自己。

    不能說。

    他眼梢一瞟:“就你這樣,美人福怕是享不了,隻能我鞍前馬後了。”

    “誰說我享不了?”

    朝慕雲微笑,扇柄戳了戳夜無垢胸膛:“麵前不就有一個?”

    夜無垢心跳如擂鼓。

    這人若無意,能不能別總這麽撩!

    他顧自鎮定,笑了一聲,眼梢蕩出風流:“我還以為你們做官的,個個都很正經。”

    朝慕雲打開扇子輕搖,不知道是給自己扇,還是給對方扇:“所以,不擔心了,嗯?”

    病秧子太會,夜無垢眼梢風流根本維持不住:“……誰擔心你。”

    “你啊。”

    朝慕雲指尖點在對方金色麵具上:“謝謝你照顧我。再不醒來,我擔心它都要哭了。”

    夜無垢忍無可忍,握住朝慕雲的手:“你想摘下它?”

    朝慕雲搖了搖頭。

    夜無垢說不出心中是失望還是難過,指尖摩挲對方腕間,:“你就不想……看看我長什麽樣子?”

    “我覺得,”朝慕雲看著他,“你可以讓另一個人看看。”

    夜無垢:“嗯?”

    朝慕雲眸底一片清澈,黑白分明:“你應該已經猜到了?你大約找錯了仇人,你並不是汾安侯府的孩子,而是……”

    夜無垢沒說話,也沒有放開他的手。

    朝慕雲:“怎麽跟個小孩子似的,還要鬧一鬧別扭?”

    “也不是別扭……”

    在這個人麵前,總是很難偽裝,夜無垢早認了:“就是有點突然,我一直以為是汾安府多行不義,一直在跟他們作對,沒想到還是被老天爺給耍了。”

    “汾安侯的確多行不義,你隻是盯著他們在查,並沒有真正下手破壞什麽,不算過分。”

    朝慕雲垂眸,看著兩個人交握的手:“我是不是昏睡了很久?這期間是不是有人來尋過我,也尋過你?若你準備好了的話,要不要去見一麵?”

    “不要。”夜無垢看著朝慕雲,“我餓了,要先吃東西。”

    朝慕雲摸著自己略扁的肚子,好像……也很餓。

    “那我們先吃飯,再去見他們?”

    “好。”

    夜無垢拿衣服,給朝慕雲披上:“先說好,我這身價,別人可請不起,晚上的時間都歸你,你不許往外趕。”

    朝慕雲:“為何是晚上?”

    “為何是晚上,你不知道?”

    麵具底下,夜無垢雙眸微閃,似在控訴,你這麽壞,倒來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