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父子相認
作者:鳳九幽      更新:2022-07-12 15:19      字數:5248
  第63章 父子相認

    朝慕雲感覺一覺醒來, 世界好像變了個樣子。

    夜無垢一如既往,還是那身紫色紗袍,還是那個金色麵具, 頭角崢嶸, 也仍然會開玩笑, 風流姿態從未遠離,但麵對自己時,好像收斂了很多,不再那麽張揚灑脫,不在那麽恣意飛揚。

    因看不到對方的臉, 品察不到細微表情, 難以分析出確切答案。

    突然變得矜持, 是因為身份變了,不再是江湖中人,而是身在廟堂?

    不, 不會。

    這個想法剛一出來, 就被朝慕雲否定,夜無垢不是這樣的人,他的改變,一定是出於別的什麽……

    到底是什麽東西,對人的改造這麽大麽?

    他昏睡的這幾天,錯過了什麽?

    二人對坐,吃完東西,力氣和精神都恢複了更多, 剛想讓人傳話出去, 外麵守著的人仿佛得到了什麽天大的好消息, 臉上帶著笑, 根本不用他們說什麽,歡天喜地跑腿去了。

    很快,朝慕雲和夜無垢就經人帶路,來到了正北邊,大理寺卿的茶室。

    許是等了太久,太多情感壓抑不住,當茶室門打開,夜無垢和朝慕雲走進來時,承允帝就豁的站了起來。

    皇上都站起來了,大理寺卿怎麽可能還坐著,見皇上情緒尤其激動,他想了想,道:“臣下有些事,想要問一問朝寺丞。”

    有話想問是假,暫時回避是真,別人父子相認,外人在場似乎並不方便。

    “夜靜更深,官署之事再重要,也沒有這般使喚人的道理,愛卿有事,可擇日相談。”

    承允帝駁回了。

    他知道聞人長是好意,但他本人並不介意,他的兒子……應該也不介意,或者說,他兒子更希望小朝在。

    “也好,”聞人長對著兩個人年輕人微笑,“如聖上所言,夜靜更深,你們不必拘禮……”

    一句話沒說出來,二人已經行禮叩拜:“參見聖上——”

    聞人長淺淺歎了口氣,笑意更甚:“都是好孩子啊。”

    “快起來,”承允帝聲音有些啞,“到這裏來,嚐嚐這茶,你們聞大人多年私藏,很不錯的。”

    再想表現的鎮定,不嚇到孩子,他的眼睛仍然有些濕潤,手也在輕輕顫抖,這種給予了對方最大尊重的自我控製,反倒更令人動容。

    夜無垢沒動,難得有點不知所措。

    朝慕雲拉著他,走到桌前:“你坐這裏,我們挨著,可行?”

    夜無垢微頜首:“好。”

    他聽話地掀袍坐下。

    茶室桌子是四方形,正好一邊坐一個人,承允帝坐正位上首,聞人長坐在他側下左邊,剩下兩個位置,一個是右邊,一個是承允帝正對麵,按照身份尊卑來排,右邊這個位置應該給夜無垢,但朝慕雲為他選了承允帝對麵。

    稍稍有那麽不合禮儀,但這個位置不遠不近,不會讓夜無垢特別不自在,也能讓老人家正麵,好好看看夜無垢的樣子。

    夜無垢沒什麽不滿的,隻要能挨著朝慕雲,他就開懷,朝慕雲這麽為雙方著想,承允帝自也挑不出理,這種如沐春風的待人態度,該當賞賜,但眼下賞賜也不合適,隻能留待以後了。

    大家都沒意見,聞人長就更沒有了,別人一家子的事,他這個做臣屬的,隻有祝福。

    “好孩子……”

    承允帝看著夜無垢,一代天子,話說的小心翼翼:“可能讓我看看你的臉?”

    夜無垢看了眼朝慕雲。

    朝慕雲微笑挑眉——如何,我說的是吧?

    這張臉到了今夜,不可能藏得住。

    夜無垢嘖了一聲,伸手落在麵具上,掀手取下。

    房間陡然一靜。

    夜無垢確未吹牛,他長得的確很好看,劍眉星目,闊額高鼻,天生笑唇微微上揚,為這張臉更添神采,他的眼神很深邃,凝著暗夜的黑,眼梢微微上揚弧度,為這雙眼睛裏添了桃花,倜儻矜貴,俊美,卻並不過分風流,當他認真看著一個人時,你感受到的並不是溫柔多情,而是看不透,猜不出的神秘感。

    最為特殊的,是他右眼角下方,一顆紅色淚痣。

    很小,說是淚痣,細看卻不是小圓點,它的邊緣有形狀,硬要描述的話,像一隻振翅欲飛的蝴蝶。

    承允帝看到他臉的瞬間,眼睛就濕潤了:“像你娘……你小時候就像她。”

    聞人長也淺淺一歎,闔了眸,別的不說,就說這顆痣,一看就是皇上家的人。

    “你長期佩戴麵具……可是因為眼角這顆痣?”

    “當然不是,我這麽好看,怎會怕人看?”這個小蝴蝶他也很喜歡,夜無垢指尖挑著麵具玩,“單純是狂風浪蝶什麽的,太煩人。”

    聞人長:……

    坐了這一會兒,夜無垢已經完全放鬆,轉頭衝著朝慕雲,迅速眨了下右眼。

    正麵的美色攻擊……朝慕雲還有些不適應,怔了下,才沒忍住,笑了笑。

    其實剛才出門前,他們再一次討論了看不看臉的問題,夜無垢耍賴,直接在他麵前揭了麵具,他當時的震撼,遠比震驚多的多。

    一個人的氣質有多豐富,朝慕雲不知道,但一張好看的臉,融上獨一無二的豐富氣質,是可以讓人移不開眼的。

    夜無垢當時一邊得意,一邊調侃他,說:“這麽喜歡我?眼睛都不會轉了。”

    朝慕雲很難不誠懇點頭,這男人好看的招搖,好看的特別,好看的讓人過目不忘。

    夜無垢問他眼角形狀特別,朱紅色淚痣怪不怪時,他也根本不用思索,立刻答了。

    這樣的小東西長在別人身上,或因氣質不符,觀感不一,但長在夜無垢臉上,卻剛剛好,他就該是這樣充滿活力,燦爛飛揚,與眾不同,和所有人都不一樣的人。

    夜無垢的確從未對自己的長相自卑過,會長期佩戴麵具,一是的確因為太過顯眼,給他的行動多多少少帶來了麻煩,二是他喜歡這種感覺,就如同他鑽研易容術,別人看到他的臉,和看不到他的臉,態度完全是兩個樣子,他很喜歡這種遊走邊緣的樂趣。

    不過現在麽……

    瞧著朝慕雲對他目不轉睛的樣子,他感覺稍稍有點失策,這個麵具,是不是早該揭下來了?

    都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他自己就很愛美人,不然怎麽見朝慕雲一麵就心心念念,不知不覺間追隨了?就該讓朝慕雲早點看到他的臉,天天看著,日日對著,興許都不用他努力,朝慕雲就喜歡上他了呢?

    可惜現在後悔也晚了,隻能以後多在人麵前刷刷臉了。

    房間安靜無聲,都不說話,朝慕雲斟酌片刻,開了口:“下官鬥膽,敢問十六年之事,可否有定論?”

    聞人長笑了:“不是給了你線索?”

    那不也給的雲山霧罩,還得自己猜?

    朝慕雲淡歎:“大人睿智,下官遠未能及,邏輯鏈可猜到,堂上也敢問出更多,但切實證據……”

    尤其夜無垢身份,事關重大,不能看著像,認為事實差不多,就能定的。

    “十六年前,典王行刺,太子薨,小皇子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影響可謂巨大,這些年來,不管別人怎麽說不可能,皇上都一刻沒有停止尋找。”

    聞人道話音緩緩:“典王,汾安侯,漕幫三方勾結,我已查明,有確鑿證據,當年典王行刺,漕幫參與多少,我這裏證據不足,但汾安侯當時就與典王一丘之貉,典王陰詭,至今藏頭露尾,不知所蹤,當年行刺,甚至也是汾安侯暗中主導,比汾安侯府二嫡子夭折之事,要早上兩日……”

    “當時事發突然,皇上和小皇子被迫分開,小皇子身邊有暗衛保護,但汾安侯和典王的人追逼太緊,暗衛又身受重傷,無法殺出重圍回到皇上身邊,甚至無法再保護小皇子,將要躲不過時,正好發現汾安侯三歲的嫡子被砸死在危牆之下。”

    朝慕雲若有所思:“那暗衛將小皇子換過了?”

    “的確換了一會兒,用以躲避追蹤,畢竟一個孩子的屍體,誰會擔心不是?”聞人道歎氣,“說起來也有些對不住,那個孩子的臉,是被暗衛砸壞的。”

    朝慕雲:“應當沒有換多久?”

    聞人道搖了搖頭:“隻是做個死亡假象,用來暫時躲避追蹤而已,自不會太久,但暗衛讓二人衣服換回來時,時間過於緊張,小皇子頸間帶著的金葉子,忘了換回來。”

    朝慕雲便明白,為何當年汾安侯死去的三歲嫡子身上有不對的東西,還被章夏清看到了,引來汾安侯懷疑……

    “此舉當時的確騙過了追上來的人,但之後,沒有。”

    “章夏清能看到的東西,汾安侯怎會看不到?”聞人長道,“侯府具體事發經過,比如黃氏如何行動的,現已不可察,我可確定的是,汾安侯之前沒有見過那片金葉子,是小兒下喪時才發現的,且對這件事起了疑。”

    就是因為這枚金葉子,他才確定小皇子隻是失蹤,可能並沒有死。

    然而觀察發現,朝廷也不知道,他才稍稍安心,並且在後續時間裏,一直試圖想辦法尋找到這個失蹤的小皇子。

    “暗衛受傷太重,難以支撐,將小皇子安置在一個偏僻無人之處,留下足夠的吃食,標下記號,認為皇上一定會派人來找,”聞人長歎了口氣,“皇上的確派人去了,但晚了一步,小皇子不見了……”

    聞人長說了很多,從當年的事,到之後的尋找曆程,有些時候覺得距離真相很遙遠,但仍然在堅持,有時候突然來了線索,好像柳暗花明,小皇子就在不遠的前方,可尋過去後,發現不過是鏡花水月,不對的人,不對的事,各種對不上。

    一邊說,他一邊從旁邊案幾搬來一個大箱子,打開,都是這些年的尋找曆程。

    “……小皇子可能遭到的意外,所有可能的方向,我們都尋找過了,這隻是其中的一箱卷宗,像這樣的箱子,我庫房裏還有八個,侯府案出來,我已經對比過,隻有夜無垢的人生軌跡,全與此符合,且細節詳實,若當年的小皇子不是他,也不可能是別的任何人了。”

    看著這口箱子,想想查到的記錄裏,所有的那些事,承允帝就有點受不了,看著夜無垢:“孩子……你這麽多年,可是過得很難?”

    “初時不怎麽好。”

    夜無垢垂眼:“小時候的事記不太清楚,隻記得不能再任性,不能再驕傲,不能再穿好看的衣裳,要穿的破破爛爛,不知怎的,被人追著要殺,又被人撿了去,接著被追殺……”

    “我師父是個奇怪的人,脾氣很暴躁,將我拎出危險圈,不準別人傷害我,又扔我屢屢去在危險之境掙紮,說他沒兩天好活,自己要是沒本事,哪怕背靠天王老子,都活不下去;一邊嫌棄我笨,一邊教我本事,一邊買東西哄我玩,一邊騙我,教我識世態炎涼,人心會背叛;一邊告訴我要斷舍離,人赤條條的來,赤條條的走,什麽都不重要,莫生那些兒女情長的小心思,一邊又收著當年撿到我時,我身上的東西,告訴我直到死也不能扔,那是父母給我的東西,將來要陪我進棺材的。”

    夜無垢抬頭,看著承允帝:“我身上有個蛐蛐罐,上麵卻沒畫蛐蛐,畫了一隻蝴蝶,您可認識?”

    承允帝渾身一震:“可是雙翅,色紫,畫的有些胖,背上還背了一隻小蝴蝶?”

    沉默片刻,夜無垢點了頭:“是。”

    承允帝單手捂臉,老淚縱橫:“那是我……親手給你做的。你那時到了對這些蟲子感興趣的年紀,又調皮,尚不懂分寸,經常會嚇身邊的宮女太監,你娘不準你這般任性,下了禁令,不準你玩物喪誌,可你又很想要……”

    “你娘掌理六宮,哪裏有什麽東西,缺了短了,她都知道,咱們父子倆隻能背著你娘,偷偷自己來做,我畫技一般,畫到竹筒上更不行,顯的蝴蝶略胖,你說蝴蝶肚子胖,看起來年紀大了,孤孤單單好可憐,讓我給它添個孩子哄他,遂胖蝴蝶背上,多了個小的……”

    原來……如此。

    夜無垢心尖似被暖風拂過,慢慢舒展。

    過往歲月裏,他有太多的不甘,有太多的憤怒,師父不善言辭,隻會凶凶的罵人揍人,對他的好,也是他長大之後,慢慢悟出來的,回想過往,那些尖銳的,憤怒的情緒一直不曾遠離,他恨,恨父母為何把他生到世上,卻又不管不問。

    今日他方才知道,並不是這樣的,他是有人愛,有人疼的,隻是這個機會被剝奪了,他難過,有人比他更痛苦。

    與其對過去耿耿於懷,不若坦蕩接受,再期未來。

    “其實也隻最初辛苦一些,我天賦無雙,又聰明伶俐,到哪都能混出頭,”夜無垢笑唇微揚,端的是一派自信昂揚,“漕幫客幫鴟尾,不就成我的了?我還一步一步,帶著它壯大,來到了京城,說一不二,肆意妄為——”

    承允帝幾欲控製不住自己的情感,他錯過這麽多年,愧疚無比的兒子,到了今時此刻,竟無一句怨言,反過來體恤他的不易。

    怎麽可能不辛苦呢?

    河幫走船,刀尖舔血,光是看查到的東西,他就知危險幾何,親自在那刀山血海裏趟過來,怎會簡單?

    他盡力控製著自己情緒:“你師父呢?”

    頓了下,夜無垢才道:“沒了。不算壽終正寢,也不算沒有遺憾,好在死時並不痛苦,還算安詳。”

    承允帝:“他可是被人害的?”

    “是,”夜無垢抬眸,眼底一片冷冽,“遂京城漕幫,我必拿下。”

    這話在知情人聽來,未免有些玩笑,隻要你身份昭告天下,別說一個漕幫,紫禁之巔那把椅子都是你的,這點誌向是否有些格局不夠?

    可看到夜無垢的眼睛,那裏閃動的銳利與冷芒,你會覺得,沒有一個目標可以被小看。

    過往是不堪回首的辛苦,也是別人一步一步,走出來的結果。一個跌落雲端,不得不在泥潭打滾的天之驕子,舍棄了驕縱,任性,天真,甚至善良和信任,才走到如今,所有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努力,將來得償所願,也是他的榮光,怎麽可以以身份尊貴,可以擁有所有,就輕而易舉覆蓋了他所有努力?

    而且這裏麵,未必沒有隱情。

    漕幫延續至今,已有很多沉屙痼疾,積重難返,主客兩幫之爭,市井民間都知道,朝廷怎麽可能無知無聞,未有插手,主要是沒有精力,天子沒什麽心情……

    聞人長看了眼承允帝。

    承允帝:……

    哪裏知道,自己隻是心灰意冷,擺爛懶政,竟然影響了自己兒子。

    不過這也算是個機會。

    “不破不立,不管朝堂還是江湖,都到了該要大刀闊斧改變的時候,”他看著兒子,目光堅定,“你盡管放手去做,有事,爹擔著。”

    不就是玩個幫派,治大國如烹小鮮,有些道理融會貫通,有些本事,在哪裏練都是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