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她該死
作者:鳳九幽      更新:2022-07-12 15:19      字數:6149
  第39章 她該死

    俞氏死了。

    令人始料未及。

    厚九泓消息送來的快, 朝慕雲和大理寺皂吏,也是最快到達現場的一批人。

    還是同樣場麵, 古舊到略腐朽的小白船,上麵鋪滿了白菊花,船舷上有,屍體身上也有,身上的衣服很熟悉,是昨□□慕雲見到她時,她穿的那套秋香色衣裙,看起來幹淨整潔,並不髒,但很明顯,她沒有更換過,可能根本沒有回過家。

    臉上同樣蓋著一方素帕, 潔白柔軟,與前兩具屍體一樣。

    朝慕雲和仵作一起,細致檢查屍體身上痕跡,中毒而亡表征明顯, 屍體呈現出的狀態也和前兩次一樣, 表情有一種明顯的恐懼感,身上沒有外傷, 沒有任何掙紮抵抗的痕跡,而且這次的齒咬痕跡非常清楚,就在俞氏左側小臂上,有兩個不寬卻深的洞, 沒怎麽流血, 但有略淺淡紫痕跡。

    如果說之前兩次還是猜測, 那現在幾乎可以是肯定了,本案凶手用了毒蟲,看痕跡很可能是某種毒蛇。

    不一樣的是,小白船的漂浮地點。

    前兩次創新地點經過測算估量,大概在晉薇的陪嫁莊子和江項禹的花房附近,每一個能行船的區域都很可疑,但這一次不同,大約水流和緩,風向不利,小白船根本沒有飄出去太遠,任何人都能輕而易舉得出結論,它就是在晉家祖墳附近河道出發的。

    晉家祖墳地點地勢,就和晉薇莊子,江項禹花房沒半點關係了,一東一西,走了個對角,距離非常遠。

    凶手改變了殺人地點……為什麽呢?

    正在思考時,遠處有身影過來,身材微圓,走動速度卻相當快,說話聲音更是如雷貫耳,擲地有聲:“京兆尹都快來人了,你怎麽還在這裏!”

    朝慕雲回頭,見是李淮:“命案又發,我不在這裏,去哪?”

    李淮跺了跺腳,恨鐵不成鋼:“你怎麽就不懂呢!你說有凶手,連環作案,但時下證據已經不支持你的推論,你看這船在的地方,跟前兩個明顯不一樣,這俞氏還真有可能是自殺,一會兒京兆尹的過來擺譜,你如何應對?”

    朝慕雲微抬眸看遠處,仍然淡定:“該如何便如何。”

    “你怎麽還不明白!大理寺是官署,要破案,要政績,但也是官衙,要臉麵,要氣派!”

    李淮見說不聽,氣的不行:“我看這樣子不管真相如何,結局都已經出來了,你別管這案子了,乖乖認輸,移交給我!”

    朝慕雲看了李淮一眼,對方滿頭的汗,神情裏全是焦躁,針對他不滿他是真的,但想破案的心,也是真的。

    “隻是殺人地點不同而已,”朝慕雲仍然不著急,慢條斯理,整理自己思緒的同時,也給時間讓對方思考,“一模一樣的死法,一模一樣的細節,李主簿非要說是自殺,恕朝某不敢苟同。”

    李淮不是無緣無故開口指責,他在過來的這一路上,一邊緊趕慢趕,一邊迅速看過了皂吏們查到的消息,大理寺案件細節不與外人道,但內部同級同僚,是有權責過問翻看的:“但這些白菊花,是俞氏自己買的!”

    “她昨天去江家花房你也是知道的,去了就挑揀了很多白菊花,回去時嫌不夠,又在女兒晉薇莊子上取了些,這麽多白菊花,剛好能鋪滿一船,別處都沒有,就在這裏,你說她不是為自己準備的,還能是誰!”

    朝慕雲視線落在山坡:“此處河流,緊鄰晉家祖墳。”

    李淮瞪眼:“所以我說了,和之前兩個小白船的地方不一樣!”

    “白菊花用以祭奠,為何一定是自己,為自己準備水葬?”朝慕雲轉頭,看李淮,“俞氏早亡的丈夫,晉家家主,忌日就在今天。”

    李淮怔了片刻:“忌日?”

    朝慕雲隨手翻出卷宗資料,遞給他看:“晉伯冠,死於三十三年的今日,平生雖短,亦無成就,但世人皆可忘記他,發妻子女卻不可以,臨近忌日,采買白菊花祭奠,以慰思念,有什麽不可以麽?”

    李淮迅速看過紙上信息,這點他的確是忽略了,完全沒想到竟然是死了那麽多年的人忌日:“可她歸家途中揮散所有下人,下人們都說她情緒有些奇怪,好像很不開心……”

    “要祭奠一個給予自己痛苦和孤獨,沒幫上半點忙,還必須年年記掛祭奠,讓外人不挑眼的丈夫,若你是俞氏,能開心的起來?”

    “可揮退下人無有人證……”

    “隻能說,她與人有約,不想被看到。”

    “哈哈哈——”

    二人正在說話,遠處又來了一個人,不管姿態還是聲音,都是熟悉的得意,正是京兆尹的師爺曲才英:“看來這局是在下贏了,哪裏有什麽連環凶殺,這分明還是自殺嘛。”

    仇人見麵,分外眼紅,李淮當即忘了朝慕雲,轉身就和人對上:“一模一樣的死法,一模一樣的細節,你非說是自殺,眼睛被屎糊住麽!”

    曲才英眯了眼:“別以為你們大理寺查到的東西,京兆尹就查不到,這些白菊花,是俞氏自己買的!大量采買準備,剛好能鋪滿這一船,別出無有痕跡,全部都在這裏,你說她不是為自己準備的,還能是誰!”

    李淮立刻拿出消息卷宗紙,拍的啪啪響:“亡夫忌日懂麽!買了白菊花不一定是要自殺,而是祭奠亡靈!你這髒心爛肺的不懂,可以稍稍虛心些,問一問普通人,也不至於這般丟人現眼!”

    曲才英愣了下,臉色漲紅:“可她揮退下人離開時,情緒明顯低沉,似有自殺之——”

    “呸!祭奠一個留了種就走,半點忙幫不上,還必須得記掛的殺千刀男人,誰能開心的起來!”

    “那為何揮退下人——”

    “隻能說俞氏凶手有約!這個凶手段位極高,手腕極厲害,能讓死者幫忙創造空間!”

    朝慕雲:……

    李主簿這發揮,不但用他的話把對方懟了回去,還鬥誌昂揚,超凶,直接把曲才英懟的說不出話,別說傲氣姿態全敗,麵子裏子全沒了。

    吵贏了架,李淮那叫一個神清氣爽,背著手巡視四方後,將曲才英趕走,自己也沒留。

    他清咳兩聲,略別扭的看朝慕雲:“此處將予你,案子好好破,我先走了,那姓曲的再來,你不用管,直接使人喚我便是。”

    朝慕雲禮貌拱手:“如此,多謝。”

    他能看出來,李淮對他態度有所緩和,但也隻是目前,更多的,得看以後。

    這人脾氣不怎麽好,對仕途也很看重,但對真正有本事的人,也是會尊敬的,若他能展現出更多,折服此人,大理寺便是一個極友好的地方了。

    朝慕雲不懼爭鬥,但如果團隊良性競爭,氣氛舒適,他自然更如意。

    出現第三個一模一樣的屍體,皂吏們早就根據章程,去請了死者家屬,這會兒也都到了。

    朝慕雲轉身時,看到小輩們跪地在哭,都在抹淚,表情卻不一樣。

    “娘……娘……你怎麽就走了……你走了我可怎麽辦……”

    晉千易眼眶通紅,碎碎念著,好像有點懵,完全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又似乎感覺發生了也沒什麽大不了,那句‘你死了我怎麽辦’,當真是真情實感。

    江蓮跪在他身側,也對著船上的人在哭,但哭和笑的表情,有時候是有些像的,她現在眼角垂淚,哭得真真切切,看起來傷心極了,嘴部撇開的程度,卻像在笑。

    跟親爹江元冬靈堂前的表現,非常不一樣。

    朝慕雲能理解這個不算太走心的哭,沒了婆婆,後宅獨大,這對江蓮來說,似乎是難以拒絕的好處。

    晉薇也到了,她的哭和前兩人都不一樣,是悄無聲息的,沒有特別激動的表情,隻是眼淚簌簌而下,難過是難過的,但更多的是哀傷,像釋懷,像理解,像早知這樣的結局,像物傷其類,看到了更遠的自己。

    這裏明明很遠,甚至跟他沒太大關係,但江項禹也來了,他沒有跪,沒有哭,隻是站在一個側後的角度,看著跪在地上的晉薇身影,眼裏隱有苦痛和憐惜。

    他難過的不是死者,而是跪在這裏的人。

    明明他妹妹江蓮表現賣力,哭的已經不能自已,很需要被照顧和安慰,他卻似乎看不到。

    今日好像所有人都很閑,來得整整齊齊,齊氏也到了,看她表情,就知道是追著兒媳婦晉薇來的,她好像很看重……也不是看重,在朝慕雲理解,有點像擔心兒媳婦跑了,留她一人在史家守寡,就必須得看著點。

    她過來也隻是過來,並沒有安慰兒媳晉薇,沒有流露出任何心疼,隻是非常不善的瞪向江項禹。

    或許在他看來,這個男人任何一點舉動,都是引誘,或故意潑髒水。

    朝慕雲看得歎為觀止,不說口供,隻看幾個人的表情站位,就是一出倫理大戲。

    大概看出病秧子累了半天,略有疲態,厚九泓清咳一聲,站了出來:“都說說吧,昨天人都在哪,幹了什麽,最後一次看到俞氏是什麽時候,容我提醒,主簿大人麵前不可撒謊,是要賞板子的!”

    二當家前後跟了兩個案子,被病秧子指使的跑前跑後,多少也學了些問案技巧,頗有些像模像樣。

    “別人都哭的這麽厲害,看樣子得緩緩,江項禹,你先來吧。”

    江項禹:“昨日我一天都在忙,最後一次見俞氏,是我父親的靈堂前,她為何死在此處,我並不知曉。”

    厚九泓:“所以你跟她無仇無怨?”

    江項禹點頭:“是。”

    “那她死了,你跑這麽快?”厚九泓哼了一聲,“吊喪也不需要這麽著急吧?”

    江項禹視線滑過晉薇,憋了片刻,才道:“被皂吏問過話,眼下又沒什麽忙的,此事事發突然,疑與我父之死有關聯,我心有隱憂,便來了。”

    “不是吧,”厚九泓這幾天到處跑,有些事知道的不要太清楚,當即冷笑,“我瞧你今天事安排挺多的,這個點應該在店裏和掌櫃接單盤賬?你要真那麽擔心你死了的爹,也不至於家裏還掛著白呢,就到處跑。”

    江項禹:……

    見他不說話,厚九泓朝朝慕雲擠眉弄眼,瞧見了沒,這是真擔心人,就是擔心的不是親爹,而是心上人,晉薇要是不在,你看他來不來。

    這個突破點,九爺找對了!

    現場安靜片刻,厚九泓再接再厲:“你知道晉薇莊子上種了白菊花麽?她平時……”

    話還沒說完,江項禹就闔了眸,變了眼神:“她該死。”

    厚九泓:“嗯?你說什麽?”

    江項禹冷笑一聲:“俞氏這樣的人,難道不該死麽?兒子是孩子,女兒就不是孩子,親生的也能往火坑裏送,對女兒苛刻,對兒媳苛刻,對兒子也不見得多好,外麵看著風光如意,其實自私自利,所作所為,全是為了自己舒服,少麻煩,世間哪個當娘的像她這樣,她難道不該死麽!”

    齊氏感覺被冒犯:“什麽叫火坑,你在說誰是火坑?”

    江項禹冷笑更甚:“你家那肮髒的地方,難道不是火坑?”

    兩個人眼看著要掐起來,厚九泓更加興奮,打起來打起來,這波是要自曝啊!

    可惜兩個人都沒有給他機會,隻掐了一句,就雙方熄火,克製的很。

    厚九泓香當遺憾,摸著下巴:“看來你很恨俞氏。”

    “為什麽不能恨?”江項禹嘴唇繃得緊緊,“我的事,想必大理寺已經查的很清楚,我再多隱瞞也無用。”

    跪在地上的晉薇身子一顫,眼淚瞬間洶湧,可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頭。

    江項禹拳頭捏得更緊:“人不是我殺的,但我對她的確有恨。”

    厚九泓看了眼病秧子,少爺沒指示,他就照著自己心意往下來了:“那你應該也挺恨史明智的?畢竟這老東西不是什麽好貨,誰都敢挑釁,連兒媳婦都不放過……”

    晉薇咬白了唇,帕子掩麵。

    江項禹突然憤怒,盯著厚九泓:“男人頂天立地,哪怕有一點同情心,都不該在這種時候,說戳別人心窩子的話!欺負女人,你很有本事麽!”

    厚九泓手一攤:“分明欺負女人的是別人,你若不答,我可就繼續往下問了。”

    “姓史的都不是什麽好東西,為何不能厭惡!”江項禹咬牙,“我的確對他沒什麽好感,又如何,你要因此抓我下獄,指控我殺了人麽!”

    齊氏再次感覺被冒犯,瞪著江項禹:“你難道沒殺人麽!史明智固然不是什麽好東西,我兒子又有什麽錯,你就是殺人凶手,喪盡天良!”

    江項禹:“早說了,那是意外!若我真有殺人,官府早將我拘了,我如何到現在還能好好站在你麵前!”

    “那是你手腕高,騙過了所有人!若不是你,我兒怎麽會死!”

    “我沒有做錯任何事!若他心胸稍寬一些,眼光略長一些,都不會那麽死了!”

    “你——”

    “我如何!”

    “別說了……都不要說了。”晉薇深深呼吸,聲音透著傷,“沒有意義。”

    江項禹戛然而止,雙拳握得更緊。

    厚九泓慢條斯理,又道:“你很恨你父親吧?”

    江項禹一凜。

    後背汗毛倒數,眼神也變得警惕,有種特殊的危機感。

    朝慕雲若有所思,看向厚九泓。

    厚九泓當即得瑟,眉飛色舞,看過來的眼神都是暗示:敢說這種話,九爺當然也是有倚仗的!

    朝慕雲挑眉,手略微前一拂——繼續表現,讓我瞧瞧你的本事。

    厚九泓意外:新打聽到的消息,可還沒來的及跟你說哦。

    朝慕雲繼續伸手:無礙,直言便是。

    厚九泓就更興奮了,眼神犀利的盯著江項禹:“你是私生子。”

    江項禹眼神一震。

    厚九泓:“江家話術包裝的再好,你也不是在期待中出生和長大的孩子,你像野草,或者說的再不好聽些,你像野狗一樣被隨意養著,連姓江都不配,老家祖宅裏,你也沒有名姓,外人提起隻是個‘遠房旁枝’,要不是江元冬運氣不好,一起火災,家裏死了那麽多人,你根本不會被接回來。”

    “即便你被接到了京城,江元冬仍然對你管束很嚴,不讓你幹這,不讓你幹那,但凡有一點被別人挑剔,他就會罰你做的不好,外麵人說起來,你是他僅剩唯一的兒子,他將所有給了你,疼愛你至極,實則他對你處處不滿,認為你低賤,沒出息,不配做他的兒子,時時責備,他但凡有別的路走,都不會選擇養你。 ”

    “你的衣食住行,脾氣習慣,他每樣都能挑出幾十種毛病,更別說親事,不管你願不願意,喜不喜歡,他都從不會支持你鼓勵你,是也不是?”

    厚九泓往前一步:“他從未給你半點父愛和溫暖,一直在剝削,不斷的搶走你僅剩的擁有的一點東西,你不恨他?”

    江項禹閉了閉眼:“話既至此,不必多言,大理寺懷疑我是凶手,就請拿出證據。”

    “嘖,不配合啊,”厚九泓言道,“那就隻能請你去大理寺說了。”

    官衙提調重點嫌疑人,不能算坐牢,那也的確限製人身自由,案子未破之前,不能輕易出來了。

    江項禹不言語,甚至自己轉身,跟著皂吏走了。

    隻是在離開前,深深朝晉薇的方向看了一眼。

    沒能看清楚,因為齊氏突然擋在晉薇身前,還狠狠瞪了他一眼。

    晉薇始終沒說話,表現冷淡,但她的表情……可就豐富的多了。

    厚九泓解決了江項禹,跪在地上的這對兒子兒媳還沒哭完,再這麽下去沒完沒了,他跟朝慕雲打了個手勢,將二人拉到一邊,遠些的地方,盤問昨日時間線。

    朝慕雲則看向調整情緒,已經有所收斂的晉薇:“你最後一次見到你娘,是什麽時候?”

    “昨日下午,”晉微閉了閉眼,“父親忌日在即,我去問她安排,未行至家門口,半路就遇到了她,她說我是出嫁女,往年規矩禮數皆是到了的,今年恰逢我公公去世,這邊守孝要緊,墳前祭禮就不必去了。”

    “隻這些?”

    “是,隻這些。”

    朝慕雲看著晉薇:“你可恨你娘?”

    晉薇看著小白船上,早已無聲息的人,嘴唇微抿,沒有說話。

    “你知她為你做了很多,你很想感激,但也沒有辦法不恨,是不是?”

    “……是。”

    朝慕雲又問:“你娘最近在為一樣東西努力,你可知曉?”

    晉薇垂眼:“不知。”

    “但你知道是為誰。”

    “她真正在意的,也沒第二個。”

    隻不過是家中男丁,撐著門楣的兄長。

    朝慕雲若有所思:“你與你兄長,關係可好?”

    “怎樣算關係好,又怎樣是關係不好呢?”晉薇眸底淺淡,像初冬河麵,未有結冰,卻是浸骨的冷,“過往細節,想必官服都能查到,大人自行判斷就好。”

    朝慕雲:“你曾和江蓮是手帕交,幼時感情極好,但近些年好像沒什麽交往。”

    晉薇:“人總要長大,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往事不提也罷。”

    “你們問夠了沒有?”齊氏似乎有些不耐煩,敲了敲手中拐杖,“晉家的事,同我們這些外姓人有何幹係!”

    朝慕雲看著她,突然說了一個名字:“你可認識湛書意?”

    齊氏一怔,似乎沒聽清楚:“你說……誰?”

    朝慕雲卻知道她聽見了,聽得很清楚。

    看來這個掩埋在時光裏的男人,離這個案子,並沒有那麽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