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就會出風頭
作者:鳳九幽      更新:2022-07-12 15:19      字數:6020
  第40章 就會出風頭

    京郊偏僻河道, 人聲罕至,沼泥處處,連飛鳥都不願意涉足。

    有二人衣衫浸血, 身影迅速掠過, 腳步如淩波踏步, 踩著很難找到的枯枝,終於飛掠上岸。

    “……京城不是人的東西就是心髒,什麽花樣都敢玩。”

    夜無垢隨手扔了身上的衣裳,髒兮兮的外裳脫去,內裏倒是很幹淨, 白色中衣襯著端正坐姿,有一種很特殊的矜貴公子優雅風範, 連帶著的金色麵具都不顯得那般可怕。

    沐十拿出金瘡藥:“屬下為幫主包紮。”

    夜無垢胳膊上沁著血, 觀感的確不怎麽好,別人能看到,他自己自然也看得到, 但他渾然不在意, 隨手甩了下:“淡定小木頭,就這點東西,也能稱得上是傷?”

    沐十沒說話,拿金瘡藥的動作相當執著。

    “你什麽時候,膽子變得這麽小了?”夜無垢嘖了一聲, 隨便把傷口一勒,“機不可失,逮住他們發力一回不容易, 這不就試出了他們的實力?嗬, 心再髒, 也就這點本事,怎麽可能殺得了我?”

    沐十:“可是——”

    “沒有可是,”夜無垢突然冷了臉,收起玩笑姿態,他整個人的氣質變得陰沉威懾,令人生懼,“你知道,我真正目標不是姓康的。”

    沐十沒再說話。

    他自然知道,是仇,是這京城高門,隱藏在泥汙裏的罪惡……被拋棄,被暗殺,被毒蛇盯著,夜夜不得安眠,本來應該是貴公子,可享富貴,可紈絝招搖,卻被像垃圾乞兒一樣,扔到了江湖中最深的煉獄,一層層,一步步,幾經生死磨難,要靠著厭惡和仇恨,才能爬上來,走到今日。

    有些東西對別人來說可能不重要,但有些公道,隻能自己來討。

    幫主來京城,本就是挑事,找麻煩的。

    “可您不必這麽心急。”

    一如計劃裏,按部就班,也能達到目的。

    夜無垢本來也不著急,打算慢慢玩,可現在他發現自己想錯了:“日日跟一堆臭蟲周旋,還沾沾自喜,得意忘形,我不也成臭蟲了?”

    沐十:……

    “放心,今次布大局暗殺不成,短時間內他們不敢再來第二回 ,”夜無垢笑唇微揚,對今日表現非常滿意,“待鹽引拿到,我又是大功,誰都阻止不了我坐那個位置。”

    沐十懂:“主幫向來以理服人。”

    漕幫能發展這麽大,靠的是先人打下的基業,以義字當先的規矩,本來幹的就不是黑買賣,正大光明走船,掙個辛苦錢,有些人非得一邊玩心眼,來暗的,一邊標榜自己公正有德行,從慢慢的烏煙瘴氣,到現在離職離破碎隻差一腳,有些人得負相當大的責任。

    不知為什麽,這位主幫念京幫幫主道貌岸然,極好名聲,漂亮話說的一套一套,誰死他的名聲都不能死,那就怪不得他們在試探邊緣瘋狂起舞了。

    誘你來暗殺我,偏偏你沒本事,布了局卻沒暗殺得了,反倒叫我們拿到了把柄,這種東西要是放出去,你還怎麽立足?怎麽讓各水稻兄弟們再信你?

    所以現在該著急的,不是他們,是坐在高位的某個人。

    老天保佑,你們可快點內訌,快點杠起來,到時候可就是我的天下了!

    先把這些事平了,他就有更多精力玩別的了……

    夜無垢從懷裏摸出扇子,刷一聲打開,搖的風流倜儻,風瀾散漫:“小木頭,咱們接下來去哪兒?”

    沐十看了眼自家幫主正在流血的胳膊:“回去?”

    夜無垢搖扇姿勢未變,未有言語。

    顯是這個提議不夠有趣。

    沐十想了想:“聽說大理寺的案子,又出現了一具新屍體……”

    “又死了個人?”夜無垢這下感興趣了,扇子一收,“先前為何沒同我說?”

    沐十頓了頓:“先前幫主在打架。”

    “有趣,”夜無垢彎了眼梢,立刻站起來,“走,去看看。”

    不等沐十回應,他又停住了。

    “你那個金瘡藥呢?”他拆了勒胳膊的布條,轉身看沐十,“給我把胳膊包紮了。”

    沐十愣了下:“幫主方才不是說不用……”

    廢話,厲害的人就是得雲淡風輕,受點傷,流點血算得了什麽事,但是去看大理寺的案子,必然得碰上某個病秧子……

    “讓人知道我隨隨便便就能被弄傷,多跌份。我可是無所不能的神秘高手。”

    “……是。”

    沐十從表情地拿出金瘡藥。

    “等等,”夜無垢想起什麽,又道,“他鼻子靈,又擅察,你換個味道小的。”

    沐十:……

    幫主你知道自己剛剛都幹了什麽麽!說話不算數,前一刻放話,後一刻自己打自己臉,碰上那一位,你就什麽立場都能變是麽!

    不過也更明白了,以後怎麽對付幫主。

    包紮傷口外加換衣服,耽誤了一些時間,二人走到水邊時,厚九泓正在進行他的表演,說是問供,不如說是恐嚇,故意擺凶臉嚇唬人,讓別人不得不說。

    病秧子還專心致誌的看著他,眼睛眨都不眨,全神貫注,全然看不見旁人。

    連他悄悄混進圍觀百姓群外,也沒發現。

    夜無垢哼了一聲:“就會出風頭。”

    這眼刀子衝誰紮的,再明顯不過。

    沐十:……

    在這項技能上,誰能比得過你?自來屬你最會玩這些花活,你還醋別人呢?

    夜無垢看看形勢,不太好插進去,嘖了一聲,不怎麽愉快地搖著扇子:“算了,便宜這二傻子了。”

    看一會兒,見朝慕雲開口問話了,扇子遮唇,低笑出聲,愜意極了:“這些消息,是我告訴他的。”

    沐十:……

    是你就是你唄,你調用漕幫消息渠道,別人不知道,心腹不可能不知,你跟我炫耀這個……

    好吧,你是幫主,你愛怎麽玩怎麽玩。

    他們來時問話已進行到尾聲,沒一會兒就完事了,厚九泓拎著晉家夫妻去一邊問,大理寺皂吏們過來趕人,準備把東西往回搬。

    “行了,你回去吧。”夜無垢朝沐十擺了擺手。

    沐十不解:“咱們不是還得找鹽引?”

    “有了他,”夜無垢扇子一指,正正好是朝慕雲的方向,“有了他,什麽找不到?”

    沐十懷疑自家幫主要幹什麽不是人的事,才故意調開他,這種事的確不好參與,回頭被報複怎麽辦?

    他很快行了個禮,退身出圍,消失在人影中。

    朝慕雲這一天都很忙碌,俞氏的死讓所有人措手不及,從現場勘查到微入細節,再到分別給嫌疑人問供,整理新的案件信息,他整整忙了一日。

    夜無垢也跟了他一天,直到入夜掌燈,旁邊再沒有人,他才現身相見。

    “主簿大人在忙什麽?”

    慵懶調侃的聲線,優雅風流的步態,朝慕雲一聽就知道是誰,根本沒回頭。

    夜無垢走近,坐在他麵前,見他沒有收拾桌上卷宗不給他看,唇角揚起弧度更高:“又發現了新鮮的?”

    “倒也不算新鮮,”朝慕雲之前就有所猜測,讓人細查當年之事,“湛書意學富五車,才高八鬥,科舉未中,乃是有人從中作梗。”

    “誰?你先別說,讓我猜猜——”

    夜無垢扇柄抵著下巴:“本案死者史明智和江元冬?除了他們,好像也沒別人了。”

    朝慕雲微點頭:“湛書意因撞上祖輩孝期和意外,參與科考較晚,那年的副考官,正是江元冬,史明智也是考生之一。”

    時間太短,太多細節不可印證,但從當年留存的各種檔案信息,及熟悉的人口供上,可以拚湊出事實。

    江元冬十幾歲科舉,入仕非常早,前期也順風順水,能做到科考副考官的位置,可見其運勢,也許是路走的太順飄了,也許是覺得一點小事不重要,他收了人好處,非常巧妙地促成了一樁作弊之事,過去太多年,個中細節難以還原,但結果明顯,湛書意落榜,史明智成功科舉入仕。

    江元冬做的非常完美,史明智隻是榜上有名,名次並不高,看不出抄襲,無有人懷疑,湛書意是‘自己不小心’,墨汁汙了卷子,考官看不清他的答案,自然無法給出高分……

    對江元冬和史明智而言,這件事當然不能廣而告之,必定諱莫如深,二人算是有一個小小的利益聯盟,當時關係也極好,但之後,形勢慢慢變了。

    江元冬做官養出了傲氣,卻少了本事,第一次接暗裏肮髒交易,有人暗中配合,難度不高,他可完美辦成,可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沒了他人輔助,全靠自己,他就不行了,要麽不敢接,要麽辦砸了,哪種都不可能不影響仕途。

    反觀史明智,圓滑有心眼,能布局又知小心謹慎,更適合官場生存,隻要不被人抓到小辮子,自然能一步一步,走得更遠,大半輩子衣食無憂,受人看重,甚至死亡之前,還好好做著鹽道轉運使。

    遂死者二人微妙的關係形態可以理解了,充斥著反轉,嫉妒,炫耀,不甘等等不同時期的,不同情緒。

    “這湛書意也是可憐,大概此後所有遭遇,人生中的不得已,都因此而起。”

    夜無垢一邊說話,一邊扇子輕點桌麵:“他有才又那麽聰明……即便當下不知道,後麵也能想通是怎麽回事?江元冬史明智自然不可能放這麽個隱患在外頭,我猜——這兩個人找他了吧?以財以色以各種男人感興趣的東西引誘,想要拉過來成為一丘之貉?”

    朝慕雲:“湛書意沒有答應,甚至暗中收集證據,不僅有自己的,還有其他形形色色,各種事件裏的被害人。”

    夜無垢:“那這人不錯啊,有骨氣,也有風骨。”

    “他的確是一個很不錯的人。”

    朝慕雲指尖滑過紙頁,上麵是湛書意短暫卻燦爛的人生:“為人剛直,是非分明,敢於挑戰官場壓力,敢於反對世俗惡習,不愚孝,敢於選擇和承擔,勇於爭取,失敗了也不怯懦,以己之才反哺世人,做人做的堂堂正正,可擔日月,明知前路艱難,也敢踽踽前行。”

    “所以他死了。”

    夜無垢唇角掀起諷刺弧度:“越是肮髒的地方,越是容不下這種人。我猜他的死……大概不是意外,而是人為?”

    朝慕雲:“往年卷宗翻看查調,未有結果。”

    但他的確有這樣的懷疑。

    夜無垢有一點覺得不通:“如若本案殺機是為此,那俞氏理應有凶手嫌疑,為何她也死了?”

    她對湛書意曾生情,應該不會害他,凶手殺她,殺機在何處?難道是情敵?

    朝慕雲指尖輕敲另一份卷宗:“俞氏寡婦持家,拉拔一雙兒女長大不易,但晉家門楣在京城並非無有名姓,你猜為何?”

    非是他有意輕視,而是這個年代,女人生存的確太過不易。

    夜無垢扇子頓了一下:“她有做過掮客?中人?”

    官場沒有女人,但官場有髒活兒,俞氏想要獲得什麽,付出的一定更多,她的美貌,她的溫柔無鋒芒,她的長袖善舞,都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甚至兒女婚嫁,都是綁定了利益關係的某種交換。

    朝慕雲腦海裏劃過一個個看過的消息紙頁:“她可能在自己未察覺到的時候,做了針對湛書意的幫凶。”

    夜無垢便懂了:“若本案重點在這裏的話,齊氏和白婆婆,好像都脫不開嫌疑。”

    齊氏年輕時對湛書意有遐思,白婆婆是湛書意妻子的至交好友,幫忙報個仇……

    也不是說不通,就是這兩位從殺機和操作層麵上來講,比別人差了點,感覺稍稍有點不夠。

    “你要不要考慮一下年輕人?”

    說是年輕人,其實也都不年輕了,本案年紀最小的也已經有三十八歲,性格思維完全成熟,會假裝會說謊,並不好拿捏。

    朝慕雲微頜首,他其實一直都沒完全排除誰——

    “我在考慮,江元冬和史明智關係越來越惡劣,互生仇恨怨懟,老死不相往來,從不敢明著吵,定是因為中間這些不能言說的過往,小輩知道了,會不會利用?”

    “利用?”夜無垢微頓,剛要說什麽,就見對方手指落在紙上一個名字上。

    朝慕雲道:“江項禹被接到京城之後,仍然被管束得很嚴,他在京城無有根基,也未得下人敬重,江元冬掌著整個江家,怎麽控製他責罵他,他似乎都不容易反抗,所以前期非常低調,救晉薇時也不願說出自己的名字,擔心引來江元冬責備。江元冬仕途不利,脾氣越發古怪,對別處的掌控欲會更重,江項禹過得很艱難,並不能左右自己的事,且一定不容易走出來,那為何晉薇都沒辦法,隻能如了俞氏的意,嫁到史家,江項禹卻能在年輕婚齡時,扛住江元冬的壓製,一直未有娶妻呢?”

    夜無垢眯眼:“你的意思是——江項禹知道了這些機密之事,用以反製。”

    朝慕雲頜首,他猜江項禹不但知道,還機緣巧合下得到了一些證據,奈何終是晚了,晉薇已嫁入史家。他無法讓時間倒流,卻可以決定左右將來的事,比如自己不成婚,比如慢慢接管整個江家。

    “但他若有殺機,一定與湛書意無關,是為了晉薇。”

    愛和守護,幾乎是用情至深的男人,能做出的最浪漫的事。

    “那晉薇呢?”夜無垢扇子點桌麵,“史明智做為公公調戲過她,她有恨,對母親俞氏失望,也有恨,對江元冬呢?如果是她,為什麽要殺江元冬?”

    朝慕雲看著他,墨眸深邃:“你曾提醒過我,不要小看女人。”

    夜無垢默了下:“江項禹會因情守護她,她未必沒有膽氣護江項禹。”

    江項禹走至今日,所有苦難皆來自於他的父親,別人可能知道他有點難,並不知道他有多難,但晉薇都知道,長輩帶來的壓力和惡果,她感同身受,她心疼自己,會不會也心疼江項禹,會不會也願意為這個人付出一切?

    之前花房裏白婆婆說過,這二人惺惺相惜,又有自身內心的堅守,一直發乎情止乎禮,這種克製壓抑的結果,未必不是義無反顧的付出。

    “若如此……”

    夜無垢指間搖著扇子:“江項禹能知道江元冬的秘密,並挾以反製,那江蓮呢?她可能反應慢些,前期並不知道,但她可是嫁去了晉家,在俞氏各種手腕引導下,她會不會‘猜到’自家的事?她丈夫那麽愛她,她可以為了丈夫做一切努力……”

    但這隻能解釋她對江元冬這個親爹的惡意,婆婆俞氏自不必說,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融洽隻浮在假麵,對史明智呢?如若凶手是她,她又是為了什麽……

    “嗬,”夜無垢突然冷笑出聲,“先前俞氏說過一句話,道史明智是隻癩□□,不咬人,趴在人腳麵惡心人,雖然好色卻膽子不大,或者說,這人向來行為謹慎,知道什麽樣的事做了沒關係,什麽樣的事卻得小心,別被抓住小辮子,那我可不可以這樣認為,史明智占過俞氏便宜?”

    更有甚者,他會不會占過江蓮便宜?

    江蓮跟丈夫感情那麽好,自然非常避諱這種事,一旦發生,必會生恨,當然,也不那麽好查。

    如此就剩最後一個人了,晉千易。

    夜無垢扇子落在這三個字字:“他是不是可以排除?”

    “並不能,”朝慕雲思忖,“此人一直遊離在外,不管從哪個方向看,都似乎殺機不足,別的嫌疑人在本案中多多少少都有為情所困的點,隻他始終理智……是最有上進心的人。”

    新的卷宗信息裏,有了很多對此印證的細節,晉千易正在四處走動,想要調至鹽運肥缺。

    夜無垢合了扇子:“若如此,他才是最緊迫的人。”

    別人殺人,未必非要在這個時候,若是他殺人,誤了時機,可就一切都晚了。

    這樁命案,好像怎麽想都可疑,夜無垢嘖了兩聲:“你要怎麽破?”

    “自然是看細節推演,關鍵性證據。”

    朝慕雲垂眸去拿茶盞,不料夜無垢也伸了過來,茶水有些燙,他指尖受不住,下意識往回一縮,正好打到了夜無垢的胳膊。

    “嘶……”

    夜無垢頓了下,握住他的手,慢條斯理將茶盞倒進另一個空杯,涼了涼,這才塞到他手裏,還眼帶桃花的調侃:“你怎麽這般弱不禁風,連盞茶都端不起?”

    朝慕雲視線微側,朝著他胳膊看去。

    夜無垢已經收回手,從容坐定,拉回了話題:“你剛剛說關鍵性證據,看來是有方向了?”

    朝慕雲捧了茶,低睫掩了眸:“時間線複雜難取,但有些東西藏不了,比如毒蛇,在誰那裏,誰大半就是凶手,如若這個人同時熟水性……”

    夜無垢看著他的表情,懂了:“不好查的話,試一試就能知道?”

    雖然有些損,但把人推到水裏,扔到船上,看看不就明白了?

    這病秧子夠壞啊。

    “這蛇可不好找,一不小心被咬了,丟了命可真是好?”

    “所以有你啊。”

    朝慕雲看著夜無垢,眸底清澈澄淨,沒有陰私算計,全是陽謀:“閣下可願,幫我這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