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作者:吳蠶已老      更新:2022-07-10 15:50      字數:3000
  第八十八章

    暮秋時節的下弦月, 淺淺一彎掛在深藍的夜空,一朵薄紗一樣的雲朵將月亮銳利的一角遮住,但是隻是一瞬間, 雲彩飄散, 月亮的尖角仿佛是刀刃般尖銳得要割開長空。

    沈書雲走在前頭, 朱霽頭一次在她身後亦步亦趨。

    月色中的東宮後花園, 靜謐安然,小太監用一丈多高的點火杖將小徑兩側的燈籠點亮,將紅葉層疊的景致照得明亮。

    朱霽仿佛一瞬間回到了去年甘露寺那個等候著沈書雲自投羅網的良夜。

    那是,他是熾熱的追求者, 而沈書雲是他勢在必得的心上人。

    如今,他已經不再是自投羅網的質子, 而是權力巔峰的未來儲君, 沈書雲也仿佛是他珍藏在東宮的一枚不世出的明珠。

    一切都是他想要的, 但是看向沈書雲曼妙地背影的時候,朱霽又覺得, 一切都不是自己料想中的那般。

    沈書雲回頭牽他的手, 哭過的眼睛在有些涼意的秋風中似乎消腫了些許,燈光下的美得不可方物。

    “滄浪亭很好,咱們那裏說話。”

    沈書雲麵容嬌俏對他說,語調裏聽不出一絲不快。

    若是從前, 他定會心頭綻放出喜出望外的喜悅,然而今日發生了這麽多並不太美好的事情, 讓他覺得仿佛沒有了接受她笑容的資格。

    侍者已經在亭裏布置了些水果茶水與點心。亭子在假山之上, 連著長廊, 拾級而上就能在亭中觀賞花苑裏碧波湖的景色。

    月光映在粼粼水麵, 燭火燈籠的光線搖曳, 紅葉層疊,秋風颯爽,美得仿佛不似人間。

    沈書雲的長裙拽地,憑欄靠在亭子的美人靠上,朱霽看過去就是一幅舒朗的美人圖。

    他長長地舒一口氣,覺得鬱結在心裏的煩悶消弭了一些,走到沈書雲身後,纖長的手指忍不住去撫摸她的長發,指腹碰觸到發絲,滑如緞麵,柔順中卻帶著涼意。

    兩人在月色撒滿的亭中這般獨處,侍者在假山下聽命,念春抬頭鎖緊眉頭看著二人的影子,若非知道兩人現在的處境,真的會覺得是一幅佳偶天成的畫麵。

    許久,沈書雲握住在撥弄自己頭發的朱霽的手,冷然道:“殿下打算什麽時候臨幸我?”

    朱霽一愣,裝若輕鬆地反問:“從前不是最厭惡我輕薄你?怎麽不害臊自己問?”

    沈書雲輕輕一笑,笑朱霽的聰慧,試圖把自己的發問用調情的方式蒙混過去,卻不了解她的篤定與決心。

    “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我不想再有人為我而受難。”

    朱霽故作輕鬆的樣子有些裝不下去,心口隻覺得擰緊了的難受。

    “昭華會被寬恕,明日就讓她離開東宮。”朱霽沉了語氣,“以後不會有人再碰你分毫,也包括我。”

    他如何不明白沈書雲的意思,朱枋已經有懿旨將沈書雲與幾個官女子一起作為朱霽的侍妾寫入宗人府的名單。東宮裏孰是孰非,朱枋自然不會親自過問,隻需要一紙文牘,就能夠破了沈書雲在朱霽心中的高高在上。

    “那我作為殿下的侍妾,豈不是個擺設?”沈書雲低頭,自嘲並且帶著一絲真誠的微笑,這個笑容卻仿佛一個巴掌打在朱霽的臉上。

    天知道在他心中,才華卓絕負氣含靈的心上人,是他不惜做質子也要相見相遇相知的對象。若是輕薄了沈書雲,便是對自己過去付出的百般心思的背叛。

    然而,他無法做到三媒六聘娶她,哪怕因此也不敢去輕易碰觸她,也抵消不了兩個人深深的不平。

    朱霽隻覺得羞憤,終於握緊了指節,聲音也帶了憤怒:“沈書雲,你大半夜的就是要問我這個麽?”

    沈書雲的答案坦蕩到了不遮不掩:“是。”

    見朱霽目光中怒火不熄,沈書雲站起來,低頭按捺下眼眶中的淚水,在湖水反過來的越過下,仿佛兩汪清淺的潭。

    “我知你對我的情意,絕不肯讓我做妾。可是以殿下今日的身份,我的出身已經不能與你齊肩,何況帝王本應是孤家寡人,對一個女子情根深種,在陛下看來絕非一件好事。今日殿下可以處置昭華,但是還會牽連出別的事。陛下篳路藍縷,奪取天下,眼裏揉不得沙子,絕不會這樣輕易讓自己的繼承人沉迷於一個前朝遺老的孫女。”

    字字句句,都是實話,卻重重戳在朱霽心頭。

    “來日方長,此生我……”

    朱霽的語氣仍然是那般篤定,卻被沈書雲用食指擋住唇齒。

    她知道他想說的是,此生我非你不娶。

    “我知道你能做到,可是我不想再有人付出代價。”

    沈書雲踮起腳尖去吻朱霽,他的唇在秋風中是涼的,甚至因為心中的憤懣還有微微的顫抖。

    這是願意為她去藏匿一個敵將的男人,這是一個寧可不碰她也要徐徐圖之娶她為正妻的男人。

    朱霽沒有回應她的吻,而是錯過麵孔,將她緊緊摟在懷中。

    “沈書雲,你總是有本事讓我束手無策。”

    朱霽的語調裏沒有氣憤,隻有落寞。

    一陣秋風蕭索起來,沈書雲的垂絛遮住了臉頰,也遮住了她滿臉的淚痕。

    “美人與江山,你應該都要。將來,還要有世家貴女作為良人,來助力你。既然奪了江山,就安穩坐下去,莫給旁人機會,才能避免生靈塗炭。”

    朱霽覺得唇角有一絲鹹味,才知道是自己的淚。

    “我不放手。這儲君之位我可以放下,但不能讓你做妾。”

    他將衣襟包裹住沈書雲纖細的身形,對她誠懇道:“為了你我可以不要性命,冒死進京,難道還會在乎什麽皇位麽?沈書雲,你小看我。”

    沈書雲在他的衣襟上默然拭去淚水,“那便放我走,如何?”

    朱霽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當他明白過來的時候,瞳孔一縮,麵容陡然冷了下來。

    “你是蓄謀已久。”

    朱霽終於明白,沈書雲在跟他兜圈子。

    既然不能夠娶她為正妻,那麽沈書雲在逼他做選擇,要麽,接受她成為侍妾,不在令朱枋將目光落在他們之間的關係上,也不在遷怒於任何旁人,要麽便是鬆開手,放她離開。

    “東宮的景致如此之美,美得像個金子鑄的籠子。”

    沈書雲推開朱霽,用纖柔的指尖去撥他垂下的一縷頭發,對他說:“夜深了,殿下明日還要去宣政殿,我們就此別過。”

    她說完,並不等朱霽的回答,便挺直了腰板,一步又一步地從連廊下了假山。

    朱霽看著沈書雲離開,最終也沒有去追,這一句“別過”,他不清楚是說的現在這一刻,還是未來的永遠。

    ——

    一連數日,朱霽都在宣政殿住著,以公務繁忙為理由,沒有回到東宮。

    念春看著有些著急,在七八日的時候問沈書雲:“究竟你與他當日在亭子裏說了什麽?既然是不責罰那死奴才,為何要鬧得彼此不得見?”

    考慮到如今沈書雲在東宮位置尷尬,朱霽的愛慕,似乎是沈書雲所有安身立命所指望的東西。

    不能成為太子妃,念春自然是為沈書雲難過,但是若朱霽真的從此對沈書雲不再喜愛,沈書雲的處境隻能更糟。

    但念春自幼也知道沈書雲絕對不是一個小性兒的人,反而更好奇,她所圖謀的到底是什麽。

    “我也在賭,”沈書雲把手上正在潑墨的大筆放下,眯起眼睛審視了一下畫了一個晌午的這幅寫意山水,覺得是近來最喜愛的一幅,滿意的點了點頭。

    “賭什麽?”念春不解。

    “賭他究竟,可以鍾情於我到什麽程度。”

    念春有些恍然大悟的意思:“姑娘是要逼得他們父子反目,好做太子妃?”

    沈書雲有些嫌棄地擰了眉頭,用筆杆子敲一下念春因疑惑而遞過來的額頭,譴責道:“虧你想得出來。媳婦智鬥惡婆婆的話本子看多了,隻剩下了個驢腦袋。”

    念春說:“若我說,如果上次侍女院那事,真的有什麽懿旨,那位貴不可言的人,還真是像個惡婆婆。”

    沈書雲低頭去用帕子擦拭手上沾染的墨汁,然後把微微上提的袖扣還原,遮住了方才畫畫時裸露的如同兩節玉藕般的手腕。

    “你說話要留神,咱們身邊說不定哪裏就有耳報神。走了個昭華,沒準還有別的什麽人。”沈書雲敲打念春一句,念春嚇得忙收了聲。

    沈書雲看著筆下浩渺的山水,覺得人其實極其渺小,短短幾十年,其實根本抓不住什麽。

    但願朱霽能夠想清楚,不辜負她在心裏,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