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作者:吳蠶已老      更新:2022-07-10 15:50      字數:3430
  第八十九章

    賢帝的登基儀式在入冬第一場雪的時候舉行, 年號靖國,意在舉國安寧,不生事端。

    京師本處在南方, 極少下雪。卻自從薊州兵變之後, 似乎每個冬天都下雪了。

    欽天監的監司說, 整個華夏都在步入一場冰川季, 往後隻會越來越冷,京師的冬天隻會越來越冷。

    氣候變冷,本來不利於農業稼穡,滿朝文武卻道, 這是上天有意把薊州的氣候搬到京師。以此證明,朱枋是天選之子, 奪位是天命所歸。

    朱枋隻是在龍椅上微微一笑, 對這些見風使舵的群臣, 微微一笑,甚至冕上的玉珠都不曾晃動一下。

    隨後, 京師的高門, 紛紛慘遭他的清算,尤其是那些曾經在先前上書帝王削藩的人。

    史書記載,篡權後的朱氏父子,清算舊帝近臣七十餘名, 全部株連九族,一時間京城的高門大院, 有一大半都人去樓空, 此次清洗被稱為靖國之難。

    沈府是太宗時開國的簪纓世家, 但昔日的榮恩公府有兩件事, 記在朱枋的恩仇簿上, 一時曾經關押過作為質子的朱霽,二是除了榮恩公之外,沈雷還曾經從戎大破過今日帝王麾下的軍隊。

    但是後麵這一條,已經足夠沈家上下不留一個活口了。然而賢帝卻隻是蜻蜓點水地革去了沈家的官職,甚至沒有改變他們的良籍。

    而沈霄作為沈府的繼承人,甚至得到了賢帝欽點,入太學念書,作為此後文臣的儲備力量,可以避開科舉,直達天聽。

    在京師一處背靜的院落裏,坐著一個胡須邋遢的青年,身量高大,行站有儀,一看就是高門之後,舉手投足還有一種兵將的孔武。

    這個院落看似清淨,門口卻守衛著高手,沈雷早已經知道自己根本沒有任何逃走的可能,被朱霽藏匿起來的大半載,他已經認命,自己報國無門,也沒有了鬥誌。

    隻聽到門口窸窸窣窣的聲響,沈雷抬眼,看到一襲白色的綢緞直裰,緙絲是團龍圖案,朱霽沒有戴冠,隻是一根玉簪束發,反而顯得天朗氣清的溫潤。

    “現在應當稱呼太子殿下了。”沈雷沒有起身,隻是低頭看向自己的鞋尖 ,語氣裏與其說是諷刺,不如說是落寞。

    “趙世康確實有治軍之才,可惜投錯了主子。你也是。”

    沈雷嗤笑一聲:“莫非殿下是看重我的才能,才不殺我?”

    朱霽沒有說話,沈雷抬眼看他,自嘲道:“歸根到底還是因為雲娘吧。”

    朱霽沉默,最後還是輕輕點了點頭,“的確。你是她不能失去的人。”

    “這樣苟活,其實沒有什麽意思。雲娘的好意,我實在是無顏領受。”

    沈雷清楚記得,幾個同僚是如何在京師圍城之戰的時候,最後寡不敵眾,選擇了跳城牆殉國。

    他也不是貪生怕死之輩,更何況一朱枋那等狼子野心的人,落入敵手也大抵會慘死,倒不如自裁來得痛快。

    沈雷想也沒想就跳上了城樓,卻被朱霽遠遠認了出來,然後名神箭手一射就擊中了肩胛骨,向後仰過去。

    隨後,當他因為失血而暈倒的時候,朱霽的步雲履已經落在了他被鮮血糊住的視線裏。

    他被秘密押送在了這出京師的小院落,朱霽安排的大夫醫術高明,他的肩胛骨痊愈了,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的病根。

    若說不快,隻有對親人的思念成疾。

    偏偏他就在京中,卻不能與親人團圓。

    “請殿下處死我吧。”

    沈雷幾乎是真誠的懇求朱霽,他不想做二臣,不想未來被黃泉之下的戰友笑話貪生怕死,更不想自己苟全性命,是用自己最敬重最疼愛的妹妹的一生幸福來換取。

    “你若死了,雲娘會落淚。而我不會再讓她為了任何事再受委屈。”

    朱霽對沈書雲一片癡心,從前的種種,沈雷做為沈家與沈書雲最親厚的人已經有所領教,如今看來,他能做的遠遠不止當初那些舉手之勞。

    藏匿反賊是死罪,哪怕朱霽是儲君也不能例外,隻不過差別在於賢帝是否要介意和追究。

    “我們十萬將士拱衛京師,最終還是不敵你們行軍彪悍。趙將軍是祖父麾下的人傑,可惜…… ”

    沈雷神色憂鬱,全然不是當年還未從軍時的意氣風發。上過戰場便見識了太多的生死,就會心老。

    沈雷看向朱霽,不解他十二歲就征戰沙場,如何還這般風朗氣清,卻又不甘心江山就這樣被反賊竊取。

    朱霽看也沒看他,隻是接過了侍者遞過的茶水,輕輕吹了吹,飲一口茶,才徐徐道:

    “薊州上下一心,才能問鼎。”朱霽言語向來自負,並不因為他是質子還是太子的身份改變而有一絲不同。

    “你還是殺了我吧,這般活著,莫不如殉國,還有一份英名去黃泉之下見祖父。”

    朱霽放下茶杯,漫不經心地說:“你若死了,她會傷心。孤一定會確保你長命百歲。”

    隨後,朱霽命人遞過來一份民籍簿子還有幾張田契,對沈雷交代:“這是臨安郊外的一戶農莊的地契,我已經命人安排好你的新身份,不會有人追究和查探你的來曆,從前的閱曆也會一筆勾銷。”

    沈雷聽著朱霽雲淡風輕地支配著自己接下來幾十年的人生,內心的恥辱之感頓生,對著朱霽近乎吼叫:“你們篡權的父子,有什麽資格在這裏左右旁人的命運?”

    朱霽起身,輕輕整理一下衣襟的褶皺,驕矜蠻橫到平靜如水的地步:“成王敗寇,所以我可以。”

    朱霽往院落出口的月門走,仿佛是想到了什麽又回過頭對沈雷說:“這些時日你沒有起過自裁之心,很好。別忘了你還有祖母與雙親,並不想讓你這樣死的不明不白。”

    沈雷最後的一點要自決的心,在提到了祖母與雙親的時候,終於在心裏垮塌下去。

    ——

    處置沈雷,並不耗費朱霽一絲一毫的心力,實際上若不是為了沈書雲,他自己都並不想來見這個人一麵。

    自從賢帝登基以後,兩人從前因為沈書雲的一點矛盾,也似乎是化解了,二人仍然是朝堂上彼此信賴的君臣,而朱枋也有意識讓朱霽接觸更多的政務,甚至許多重要的涉及水利、軍務或者科舉的事務,都由朱霽全權接管。

    世人從前直到朱霽是個能領軍與朱枋並肩作戰的年少英才,直到他在儲君位置上接手了複雜的政務,從前的臣子才知道了朱霽比朱枋的才學與決心更勝一籌。

    即便是心中鄙夷他們父子得位不正,那些儒生和老臣,也不得不承認二人有賢君的樣子。

    忙碌起政務,朱霽便更不得閑離開宣政殿,甚至三五天都不回東宮一次。

    有禮部的官員上書賢帝,認為太子已過弱冠之年,應當盡快擇立太子妃,以便生出嫡長子,才能使帝業穩固。

    世家名門,特別是跟隨朱枋一路殺伐起家的武將,已經在新君登基後成為了京師新的權貴,他們向來知道朱霽美姿容、廣才學,是個一流的人物,此時摩拳擦掌想把自己家中最優秀的女孩送去東宮,即便是不能做太子妃,若是成為寵妾,將來也必定貴不可言。

    權力向來鍾愛裙帶,人人都想攀附未來的儲君。但朱枋看到禮部呈上來的折子和大臣們伸長了耳朵聽候消息的模樣,隻是微微一笑,合上了奏章,看向朱霽:“太子意下如何?”

    朱霽眉頭微微蹙起,對朱枋道:“太子妃位事關國祚,應當謹慎擇選。兒子聽從父王之命,一切以政務為先。”

    朱枋意味深長地笑笑,對著朝堂上的群臣道:“看看太子,不僅有治世之賢,還不近女色,朕怎麽看都是自己的兒子最好。”

    底下的群臣跟著附和著發出諂媚的笑聲,稱頌之聲也不絕於耳。

    朱霽抬頭看著朱枋裝似得意的笑容,心裏徒生出一份緊張之感。

    分明是有意在催促他盡快選人定下婚期,卻以這樣一種慈祥玩笑的口吻,朱霽知道這正是父王的手腕。

    父子之間,總是這樣點到為止。

    ——

    朱霽從宮中到達東宮,幾乎是下了禦輦就往芙蓉宮跑,一路上疾馳,連四寶都有些跟不上,儀仗與侍從更是被遠遠拋在了身後。

    他不等念春通傳,一步就邁進了芙蓉宮的書房,沈書雲正穿著一件玄色的氅衣作畫,因為衣料顏色深,她便不用擔心被顏料弄髒,全然投入到筆下的山水之中。

    明明進來的時候,心中煩躁到火急火燎的程度,但看到沈書雲豐神俊逸地從容地熏染著筆下的崇山與鬆柏,朱霽覺得鬱結於心的煩悶,頓時消散了不少。

    “殿下請坐。”她的視線沒有離開畫卷,卻隻是讓婢女去看茶。

    若不是知道內情,全然不會看得出,朱霽已經有十幾日沒有來過芙蓉宮,期間陪伴沈書雲的隻有書籍與丹青。

    朱霽沒有坐下,隻是有點頹喪地走過去,看沈書雲筆下的畫。

    磅礴的潑墨山水,雄渾有力,氣勢萬鈞,乍一看根本不會想到是女子的畫作。

    朱霽一直喜愛沈書雲的畫,私下裏不知道把她在芙蓉宮丟棄的練筆撿了多少回去私藏,即便是沈書雲的無心之作,他也愛得失魂,但是當他站在沈書雲一連畫了七日才畫好的這幅《江山萬裏》圖前麵的時候,才知道還是自己狹隘了。

    “巧不巧,你來了,便正好是最後一筆的時候。”

    沈書雲用一旁的錦帕慢條斯理擦拭手上的墨汁,對朱霽笑容豔豔的說。

    看得出她很滿意最近因為無人打擾而得閑畫出的這一副作品。

    倒是朱霽,在驚歎這幅畫作之美的同時,心頭劃過了十足的落寞,見到沈書雲飛揚的神采,路上醞釀的那些話,竟然是一句也說不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