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作者:吳蠶已老      更新:2022-07-10 15:50      字數:3382
  第八十七章

    朱霽到芙蓉宮的時候, 沒有讓任何人通傳,隻是款步進入沈書雲的寢殿,裏頭隻有念春一個人在侍奉, 桌子上的茶水與膳食一點沒有動, 沈書雲靠在支摘窗下的貴妃榻上, 披著中單看向外頭出神。

    念春見他來了, 蹙著眉頭想要行禮,被他不做聲搖搖頭示意製止,帶著幾分沉重的步伐走向了沈書雲。

    即便隻能看到她的側影,也知道眼睛哭得腫了。

    在朱霽眼裏, 沈書雲其實不太愛哭,大抵是武將世家出身, 似乎比一般的少女要剛強穩重, 從前在沈家遭際了那麽多煩心事兒, 也沒有怎麽見她落過眼淚,總是端著寵辱不驚的嫡長女的範兒。

    朱霽心裏一緊, 覺得心口被什麽東西重擊。

    被人摁在侍女院查看, 是沈書雲此前絕對想象不到的羞辱。然而還是因為被他關在東宮,而一一承受。

    “你來了。”沈書雲聽到了他的腳步,回頭看他,有些紅腫的眼睛回眸看向他, 依舊是溫柔而淡定的模樣。

    朱霽回來的路上準備了許多安慰她的話,甚至想到若是沈書雲在他麵前嗚咽哭泣, 應當如何寬慰和疼惜, 但是當他自己站在沈書雲跟前的時候, 才知道自己的寬慰顯得如此矯飾和無力。

    “對不起, 讓你受了委屈。”

    朱霽低下頭, 他因不能給沈書雲正妻的名分而為難,此刻卻讓心中的白月光被卷入了這般不堪的折辱中,已經是慚愧於無地了。

    沈書雲眼底浮現了哀婉的落寞,似乎是勸慰他又似乎是勸慰自己:“已經過去了。想必你也已經去尋過陛下。”

    “我已經讓人把昭華拖出去責罰,如果你不解氣,可以隨時杖斃。”

    朱霽忍不住起來怒火,昭華不過是個宮婢,卻敢動沈書雲,這是他治人不嚴所致,此刻想以此來讓沈書雲心中好受一些。

    “我會命人時刻守護你,再不會出這樣的差錯。”朱霽眼神中斬釘截鐵,卻見沈書雲在他麵前,淚痕未消的臉上,竟然綻放了笑容。

    她的美一直端方大氣,如富貴逼人的牡丹,美得奪人而不妖冶,此刻的笑也是如開啟了萬古春意般的雍容奪目。

    “放了她吧。”

    意識到沈書雲說的她指的是昭華,朱霽有些意外,他不解。

    “你分明受辱,為何這般寬懷?這裏不是沈家,你不必事事周全旁人,這件事的確是讓你受了委屈,是我不好,責罰一兩個下人給你出出氣,也是應當。”

    沈書雲倒是流露出了一絲無奈的神色,她繞過朱霽,看向支摘窗外的候鳥。已經是暮秋時節,似乎是東宮最後一隻候鳥,也要離開京師,往更南方去了。

    “陛下,應當是允諾放沈雷一馬了吧?”良久,沈書雲才將視線從鳥鵲飛走的枝頭上回過神來,再度落在朱霽身上。

    朱霽點點頭,道:“我本來將他私藏在京郊一處院落,等時局轉圜,再放他離開,如今父皇已經有了默契,便可以擇日讓他重獲自由,隻是京中認識他的人太多,還需要遠走他鄉為好。畢竟曾經是趙世康麾下的逆賊。”

    聽到“逆賊”兩個字,沈書雲心中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情緒又被牽動起來。

    朱霽雙手扶住她有些顫抖的肩膀道:“這世界就是弱肉強食,勝者為王,雲娘,你不會不懂。”

    他的言辭中有一份耐心的規勸和解釋,但也讓沈書雲聽出了勝利者的驕矜。

    是啊,應當是享受勝利的時候了。

    無論是高高在上,日後唾手可得的寶座,還是大權在握,眾人跪拜的朝賀,甚至包括沈書雲自己,都是朱霽父子勝利後的嘉獎。

    他們提著腦袋造反的,也算是篳路藍縷,來之不易。在曆史上的帝王之家,父子情誼可以達到朱霽與朱枋這樣,即便也充斥著算計和防備,但也已經不算太差。

    她的受辱不過是朱枋在叮囑兒子,作為孤家寡人,不可以沉迷於任何會成為自己弱點的事。甚至,她猜想到了朱枋會以沈雷作為一個台階,不至於父子反目。

    顯然,對於這個交換,朱霽是滿意的,隻是他的底線是沈書雲不可以再受到任何傷害。

    這是他作為儲君,能做到的極限,沈書雲生在京師高門世家,自然了解其中的道理。

    但是說不出來為何,她心中的感受卻不僅僅是委屈,而是一種悲涼。

    覺察到了沈書雲的不對勁,朱霽還以為她是因為白日裏被冒犯而難受,於是喚四寶:“去把昭華那個賤婢的皮剝了,就在近日她去過的侍女院。誰若是求情,便一起受刑。”

    朱霽說得風輕雲淡,仿佛是碾死一隻螞蟻,卻讓沈書雲悲涼之感更勝一籌。

    她沒有理會朱霽的發令,隻是提起了裙子,跟上了四寶前去處置昭華的步伐,對四寶說:“等一等,我也去。”

    朱霽上前拖住她:“你還要救她不成?她對你敵意已久,其實就是忘了自己奴婢的本分。”

    沈書雲將他拖住自己的手輕輕撥開,對朱霽微微一笑,說了一句戳了他心坎的話:“若是近日因我而讓她慘死,便也是忘了我奴婢的本分。”

    語罷,沈書雲提著裙子去追四寶。

    ——

    侍女院內,昭華已經散亂了頭發,被兩個從昭獄找來剝人皮的劊子手摁在地上,雙眼空洞地頂著地上的石板,如同朽木。

    她從前在薊州很得朱枋的信任,從很小的時候就侍奉在朱霽身邊,從薊州入京師,也一手掌管了東宮上下的所有大事小情,儼然是東宮的女主管。

    對此,她覺得這是自己多年耕耘的結果,並不以為意。

    以至於對沈書雲也生出了妒忌和輕蔑之心。

    但是她到底沒有想到,在朱枋與朱霽這樣迷戀權力的人眼中,幾乎沒有什麽是不能交換和取用的,自己不過是螻蟻一樣的存在。

    朱枋敲打朱霽的目的已經達到,死一個奴仆無非是眼睛都不值得眨一下的小事。

    見朱霽到來,昭華眼中才回轉了一絲人的神采,匍匐在地上,嗚咽著懇求朱霽看在她多年來是個忠仆的份兒上,饒恕她。

    至少,不要讓她被活剝,這樣的死狀,實在太過淒慘殘忍。

    昭華口中被含著煤塊,懇求的聲音嗚嗚咽咽聽不清楚,隻是摻雜了哭腔和悲鳴,聽起來格外讓人膽寒。

    朱霽卻嗤之以鼻,對昭華好不以為意,甚至連應一聲的耐心都沒有。

    他走到沈書雲身邊,想到白日沈書雲被這個賤人帶著一眾惡狠狠的嬤嬤帶到此處欺侮,便要惱火。

    “怎麽發落,你說了算。”朱霽這話其實是在警醒所有東宮的侍者,縱然沈書雲礙於出身,恐怕將來未必能夠成為朱霽身邊的正妻,但也絕對是任何人都動不得的人。

    哪怕是奉了皇帝的旨意,他們也要掂量一下。

    四寶低沉著頭,身後幾個小太監小宮女隻希望皇上與太子之間再不要生出什麽嫌隙,以免讓自己成了替罪羔羊。昭華那般資曆,尚且被拿來出氣,他們又有幾個腦袋?

    然而朱霽卻見沈書雲,伏下身子,將昭華輕輕地扶起來,用染了丹蔻的柔荑將昭華口中的煤塊輕輕取出。

    她的動作很細膩,也很耐心,絲毫不嫌惡昭華的口水和煤塊的汙濁沾染到手上和袖口。

    然後她用帕子將手擦幹淨,又把昭華顱頂鬆散勉強掛著的黃楊木梳子取下,然後半跪在地麵上,把她雜亂的發髻輕輕挽起,盡量齊整。

    然後她捧著昭華的臉,帶著無盡的憐憫道:“你也無辜受了委屈。咱們都是可憐人。”

    她站起來,看向神色已經不太平和的朱霽,道:“求殿下放了她吧。昭華已經早過了出宮的年紀,不過是為了君王霸業而繼續留在東宮,不如給予她銀兩,回鄉平靜生活。”

    “雲娘,你不必這樣大度,不過是一個奴才罷了。”

    朱霽已經明白沈書雲要放過昭華,甚至這種對她的憐憫裏還有兔死狐悲的共情,但是朱霽就是十分想處置了這個奴婢,否則心中就會繼續壓著一團火氣。

    沈書雲衝著朱霽笑笑:“是殿下說過,怎麽處置,都聽從我的發落,難道說話不算數?”

    若是沈書雲強硬,朱霽倒還真的可以憑借氣場壓製住她,偏偏是這般秋月碧波一般的溫柔,讓他向來一瞬間就能一潰千裏。

    似乎是僵持了片刻,朱霽道:“好。”

    沈書雲便點點頭,對四寶說:“那就勞煩公公,送昭華姑姑回去吧,日後按照宮娥品階,送她告老還鄉,不要為難了她。”

    四寶一雙向來波瀾不驚的麵容上,也有了幾分動容,大概是和昭華相識多年,又都是朱霽最近身的奴仆,所以很有些交情,他本以為昭華此次是必死無疑,心裏也曾嫌惡她自以為是,但是到底還是同情多於指摘。

    畢竟在薊州時,十個婢女有九個都心裏愛慕著朱霽,這般日月入懷、氣質郎朗的主子,如何不令位卑年少的小女子貪戀。

    昭華不過是因愛失智,若是被活剝,確實有些慘烈。

    四寶沒有想到,沈書雲可以大度至此,不禁在心裏對她有了別樣的崇敬。

    “殿下,今日花苑裏的秋色十分愜意,這時候月亮才升起來,一起去喝杯去燥的茶水如何?”

    沈書雲鮮少這樣邀約,朱霽也並不想再繼續逗留於侍女院,於是應允下來。

    他聽到自己帶著無奈,又有些愁悶地回應:“好吧,隻要你覺得心裏不難受就好。”

    作者有話說:

    周六周日可能隻有一更。

    友友們,我真的盡力了。

    快完結了,你們也可以養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