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作者:吳蠶已老      更新:2022-07-10 15:50      字數:3238
  第八十三章

    “霍將軍的長女, 今年十五歲了,聽說是個知書達理的性子,你既然已經住進了東宮, 這太子妃的位置也不能虛懸太久。”

    朱霽沉默不語, 麵容上看不出什麽表情, 隻是十分謙恭地給朱枋再倒滿了酒杯。

    “還是京師的酒好, 在營裏無論如何還是湊合了些。”

    朱枋品著美酒,看著窗外的月影,聽著偶爾傳來的蟲鳴,心情也跟著舒暢。

    他已經平安抵達了京師, 多年來的夙願已經完成,整個天下將收入囊中。

    雖然兒子才能不在他之下, 也讓他起了提防之心, 但到底有一個合格的繼承人, 比子孫不出挑要來的好得多。

    他進京前,已經有密報, 新帝已經在南洋跳海而死, 剩下的南方叛黨,也基本上會在一兩年內被清剿幹淨。

    逐鹿之爭已經漸入尾聲,難道還有比這個更能讓一個嗜權如命的人,更滿意的結果嗎。

    朱霽是他唯一的兒子, 他為了自己的霸業,從十二三歲就幾乎全年無歇地為他所用。分明是對他對待沈書雲的方式並不讚許, 但是還是這樣尊崇孝道, 沒有流露出半點不滿。

    朱枋分得清楚, 朱霽是因為畏懼還是因為尊敬他, 才能這樣隱忍。

    朱枋將手裏的酒杯放下, 看著窗外秋日的月夜,安靜而清爽,似乎是帶著寬容,對朱霽道:“這個沈氏,誠然是個美人,你若是喜歡,朕可以允你帶她在身側為妾,但是兒女情長便會英雄氣短,你要知道分寸。”

    朱霽明白,目前的時局下,這已經是父親極大的寬容了。

    他嘴上對父親表達了感謝,尤其是沒有因為沈霄的冒犯而追責。

    須知道譏諷一個篡權者得位不正,就是在碰他的逆鱗,按照朱枋的鐵腕以及沈家如今的根基,隻需要一句話就可以滅掉沈家滿門,對京師其他的貴胄形成以儆效尤的效果。

    想到此處,朱枋倒是對朱霽提起了一個人:“對了,那個不知死活的小子,提到的他的兄長是怎麽回事?我怎麽沒記得榮恩公有這麽多孫子?”

    朱霽幾乎不可查地微微掐了掐手心,道:“是沈雷,榮恩公庶子的支脈,趙世康麾下,圍京之戰的時候與我軍對壘。”

    “哦,這樣……”

    朱霽麵不改色,神情如常,然而卻在心裏大膽地揣測到,沈雷被他藏匿起來,打算送還給沈家的事,大概率已經被朱枋知道了。

    隻是到底為他留有餘地,不可能戳破。

    朱霽身邊遍布都是薊州的老人,這些人即便是他的心腹,也會首先忠誠於未來的天子。

    也就是這一瞬間,朱霽明白了為何朱枋會長驅直入,調虎離山地到東宮來對沈書雲一探究竟。

    他喜歡一個女人,這並不是什麽需要朱枋親自過問的事,但是因為偏袒沈書雲,而寬赦沈雷,則是身為君主的忌諱。

    “孔陽,再陪為父喝一杯。”朱枋遞過了酒杯,朱霽恭敬地舉杯,然後側向一邊一飲而盡。

    朱枋自稱“為父”,而不是朕,這一刻他想短暫地卸下心仿,辛苦教育大的兒子,不會太過忤逆他的心意,“我知道你自小就是有分寸的,該怎麽做,自然不必朕多慮。”

    “兒子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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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朱枋就離開了東宮,住進了禁城。

    朱枋來的時候悄無聲息,離開東宮的時候卻走得浩浩蕩蕩,護衛足足近千人,華蓋高搖,禦輦奢華,引得京師的百姓都紛紛到路邊圍觀,盡管前頭有平允軍的騎兵開道,儀仗還是走了一個時辰才到達禁宮的外城。

    “這麽多人,不怕衝撞了新君嗎?”一個皂巾蒙頭的把式,在街邊茶水鋪子大口喝了一碗茶,然後對同行的夥伴說。

    “你懂什麽?俗話說富貴不還鄉,如衣錦夜行,皇帝也是人,費了這麽大勁殺了侄子得了皇位,還不許人顯擺一下?”

    茶水鋪子的老板聽了,臉色都變了,對這兩個腳力嗬斥道:“莫談國是!你們喝完了茶就趕緊滾蛋?回頭報給官府,你倆有幾條命在這裏妄議朝綱?”

    兩個腳力是外地來京謀生的鄉下人,並不知道妄議朝綱是多麽嚴重的事,直到三日後有幾個像他們一樣無知的人在京兆尹家做夥計時開了幾句新君是盜賊的玩笑,被朱枋安插在京兆尹府上的東廠侍衛聽到了,隨後三個工匠的被剝皮實草的屍體就掛到了京城外城的城牆上。

    這件事以後,本來在圍京之戰後舒了一口氣的貴族公卿,又變得沉默了,甚至一些在前朝曾經在削藩上勸諫過新帝的人,幹脆告官歸家,緊閉大門。

    人人都看出來了,太子當初對前朝遺老遺少的寬厚,是因為前方戰事的需要,而不是這對篡黨奪權的父子,是什麽寬宏大度的人。

    越是得位不正,才越是警惕身邊當初如自己一般的人,會對至高無上的權柄,生出一些非分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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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枋的登基大典很快就在一個黃道吉日舉辦,隻是排場沒有眾人想象的那麽大,他是個務實的君主,向來不太看重虛榮,盡管如此還是在當日登基後,坐在紫檀的龍椅上發出了痛快的笑聲。

    充滿威嚴又饜足的笑聲,讓台階之下匍匐著的忠臣,有了一種毛骨悚然之感。

    朝廷的規矩被重新打破,似乎朱枋有意要建立一套完全不同於前代帝王的製度,他廢除了存在了兩千年的宰相,打破了相權對皇權一直以來的抗衡,而為了能夠將監視的眼睛布滿整個朝堂,他開始重用宦官,設立東廠,飛魚服的錦衣衛懷抱著繡春刀,大搖大擺走在京城的主要幹道上,所有的百姓都低著頭讓路,生怕衝撞了這些活閻王。

    沈崇期待中的重用自然沒有到來,甚至新君登基之後,朱霽都不在執掌京城的事務,而隻是在東宮做太子職權範疇之內的事。

    他知道父親在架空自己,雖然有些不太習慣,但是從大局出發,卻完全支持和理解朱枋的決定。換做是他未來在那張交椅上,隻會更加不近人情而不是相反。

    甚至,朱霽隱隱約約明白,時間對於自己來說,來到了一個新的節點。

    從前他是父親的左膀右臂,而如今朱枋真的當上了皇帝,自己在太子的位置上,衝鋒陷陣自然是大可不必,而要熬到政權的交接,則需要極大的隱忍和耐心。

    在群臣寫給朱枋登基的賀詞中,朱霽寫得格外情真意切、言辭謙恭,顯示出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樣,比那些朱枋身邊沒有多少才能,靠著溜須拍馬和錦繡文章攀附的文臣,頭還要更低。

    甚至連王瑾這樣昔日靠著曲意逢迎向上攀爬的宦官,都覺得朱霽有些過分的謙恭了,朱枋才點點頭,對已經成為了總理大太監的王瑾說:“太子,到底是朕的兒子,是個聰明靈透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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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以後,禮部製定了新的東宮儀典,取消了女官的製度,沈書雲剛剛當了沒幾天的尚宮之位就沒有了。

    而隨後,執掌了東宮內務的昭華則帶著幾個人,將沈書雲帶離了芙蓉宮,像從前去見朱霽前一樣沐浴熏香,換上華麗而嫵媚的衣裝,但是卻不是被送到了東華殿的正殿與朱霽吃飯、下棋或者畫畫,而是直接被帶去了交泰殿。

    沈書雲在東宮住了有段日子了,縱然東宮再大,她也已經大概知道了格局如何。

    交泰殿其實是太子真正的寢殿,在那裏行一些陰陽交泰之事,專門寵幸嬪妃的。

    朱霽還沒有大婚,加上從前賢帝登基之前,事務繁忙,都是在東華殿的側殿安置。

    即便他對沈書雲的眼神,有時候也帶著這個年紀血氣方剛的貪念,但是到底從未越過雷池,兩個人有時候賞畫到入夜,朱霽也會命四寶派人護送著沈書雲回芙蓉宮。

    在榮恩公府做質子時,他幾次對沈書雲有過輕薄之舉,開她的玩笑,但是真的到了東宮自己的地盤,卻全然是發乎情止乎禮了。

    對此,昭華身邊薊州帶來的侍女十分不解:太子這樣喜歡沈姑娘,為何不幹脆寵幸以後賜個名分,也好夜裏有個暖被窩的人。

    隻有昭華沉默不語,眼神中更深邃一重,許久才對這幾個手下的心腹說:“不肯隨意碰觸的東西,不是因為不喜歡,而是因為太喜歡了。你們還太小,不會懂的。”

    其實昭華還想說沒說出口的是:不給名分,不是不想給,而是想給個最大的。

    她從幼年就侍奉朱霽,怎麽會連朱霽的這點心思也看不明白。

    隻是當她得到了朱枋的懿旨,才有些覺得事情的走向,恐怕永遠不會按照朱霽心中向往的那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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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書雲發現自己這次被換上的是一層薄薄的紗衣,即便天還沒有完全變冷,也到底是暮秋時分了。

    交泰殿三個字映入眼簾的時候,她便不安起來,她不知道這是不是朱霽本人的意思。

    其實進入東宮這麽久,她心裏也有一些預感,兩人的關係不會止步於整日聊天陪伴的君子之交。更何況早在榮恩公府做質子時,朱霽對她的貪戀就已經顯示出來。

    沈書雲在交泰殿孤獨地等候著,一直到入夜時分,才看見朱霽熟悉地身影,推開殿門,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