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作者:吳蠶已老      更新:2022-07-10 15:50      字數:2985
  第八十二章

    朱霽始終沒有讓自己的目光落在沈書雲身上, 越是在意,就越不能表露出在意。

    朱枋笑容和煦,仿佛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沈家人都不存在, 對朱霽說:“因恐途中遭逢敵軍殘部, 我就先頭帶著人進京, 為了掩人耳目, 連你也沒有告知一聲,也是無奈之舉。”

    “兒臣曉得。”

    朱枋從薊州舉兵以後,與朱霽分別已經是將近一年的光景,他進京後沿途看滿城百姓已經從圍京之戰的痛苦中逐漸走出來, 街頭巷尾還有了不少攤販重拾生計,甚至看到了幾個從前相識的貴族公卿也已經在街上閑逛, 心情似乎不是太緊張。

    他戴著網紗, 遮著麵孔, 好在沒有人會想到堂堂篡權者會以這樣低調的方式進京,並沒有被熟人認出來。

    “朕沿途看著京師的光景, 你的確費心了。若沒有你在後方穩定人心, 朕在前線也是要吃緊的。”

    朱枋是在半途中稱帝的,因此這個“朕”字,在朱霽聽來其實有些陌生和不習慣。

    從此,上陣父子兵變成往來鬥法的君臣, 朱霽告訴自己,這些都是尋常, 他早應該料到。

    兩人簡單說了幾句時局, 仿佛這一年多未曾分別, 多年備戰, 兩個人時常都很忙, 即便是在一起會麵,也都是開門見山的說正事,所有的寒暄與禮節都省去。

    朱枋以最嚴苛的方式培養兒子成為一個才能卓絕的人,他也的確做到了。

    十三四歲,朱霽已經是朱枋的左膀右臂,然而如今麵對兒子終於有了自己的心上人的時候,朱枋竟然覺得有些錯愕。

    若是安王妃還活著,或許他不會如此被動,甚至早就遴選出美貌聰慧、出身高門的女子許配給朱霽,而不是等到他對什麽人情根深種,自己才後知後覺。

    在看著兒子已經成長為郎朗俊秀的年輕人的時候,朱枋甚至有了一絲動搖,覺得沈書雲的事情不過是朱霽的私事,大不了不讓她做正妻便是,何必因此傷了父子多年的感情。

    然而為父的情感最終還是讓位給為君之道,自古早就有唐宗宋祖弑父殺兄的例子,在極致的權勢麵前,親情是要往後讓一讓的。

    “對了,你這個東宮的女官不錯,榮恩公的嫡長孫女,似乎已經是早有才名,是會畫畫還是會寫字來著?”

    父子兩個繞了半天圈子,朱枋才提到了正題,沈書雲隻是覺得自己的膝蓋在地上都跪麻了。

    即便是她從小行坐都有翁姨娘一手教導,脊背永遠筆直優雅,此刻也有些輕微的搖晃。

    朱霽察覺到沈書雲跪了太久,已經有些承受不住,便對朱枋道:“東宮的後花園樹木蔥蘢,頗值得一觀,比薊州的園林都要好,如今正是楓葉紅了的時候,兒臣懇請父皇一同去觀賞一下。”

    朱枋眉頭輕輕挑動,頷首道:“好,正好乏了,出去走走罷。”

    朱枋起身,如同看不到地上跪著的沈家人一般,起身抬腿便走,到了殿門,才回首看向背對著自己的眾人。

    他這一回首,倒讓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念在榮恩公為我朱門開國之功,今日這豎子失言,朕不予追究。都起來吧。”他又朝一邊低頭緊張著的朱霽道:“孔陽,你我是君臣,但也是父子,若是為父的讓你覺得哪裏不好,你要說出來。”

    朱霽蹙眉道:“父皇日理萬機,是兒臣心目中的楷模,未嚐有一件事不令兒臣感佩。”

    朱枋忍不住哈哈笑了一聲,像是寬懷又像是嘲諷,拍拍朱霽的肩膀道:“那就好。”

    父子二人一前一後去了東宮的後花園,沈書雲摟著同樣嚇壞了的沈霄,癱軟在了地上,隨後用已經麻木了的胳膊狠狠地打了沈霄一錘:“你究竟要多大才會懂事?難道令你入宮,是為了讓你丟了性命的嗎?”

    沈霄也如夢方醒地知道了自己方才險些捅了多大的簍子,但是心裏還是有點不服氣,道:“我不忍長姐在這裏名不正言不順地……”

    翁姨娘和王氏也已經虛脫,但這時候還是強撐著,將沈霄勸走:“霄哥兒,天色不早了,咱們快點回去吧。”

    王氏得知了沈雷還在人世的消息,已經不能更高興,這時候隻想快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隻是再想到沈書雲在這東宮,因為朱枋的歸來,前路就蒙上了許多的難以預測,先頭他們進入東宮的時候,多多少少覺得沈書雲雖然沒有嫁給康親王世子,但若是有朝一日執掌了東宮的中饋,倒真的是飛上了枝頭。

    但是從今日的局麵來看,沈書雲的未來,已經是布滿荊棘,甚至生死都可能懸於一線。

    倒是沈書雲看到王氏憂慮的神色,上前反而寬慰王氏:“嬸母不要多慮,這裏是東宮,今上即便不喜歡我,也沒有那麽多的閑暇來操心我一個無名霄小輩。”

    念春送走了王氏等人,已經是月夜中,東華殿送來了精致的食盒,說是聖上的賞賜,隨後聽到前庭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想必是平允軍中護送和保衛朱枋的軍士在晚些時候進京,此刻都調配到東宮來了。

    “這是要在東宮長住嗎?”念春自言自語,對沈書雲道:“若是聖上一直在東宮住著,我看可不能再讓家裏人來探親了。太子殿下是好心,差點就辦成了滿門抄斬的事。”

    沈書雲何嚐不後怕。

    朱枋是那樣一個驕傲又敏感的人,她已經從他虛偽涼薄的言辭中感受一二,朱霽與他自然有父子情深,但也有君臣之間的防備。

    想到今日朱霽匆匆趕回來給她解圍,甚至進了東宮,鎧甲都沒脫,滿眼都是焦急的神色,沈書雲的心忽然覺得被什麽東西觸動了一下。

    如果朱霽來得遲一些,朱枋做出了殺掉或者懲處沈霄的決定呢?

    她不敢想下去。

    從前,沈書雲隻覺得朱霽自負霸道,本領通天,今日才明白,朱霽在這樣的父親的手腕之下成長,其實並不容易,沈書雲覺得自己第一次體會到朱霽的為難,竟然是這樣遲的事情。

    月亮很圓很大,就像是她和朱霽第一次在墨泉邊相遇,她穿著單薄的寢衣,心情燥熱地去掬泉水來喝,而他正在不遠處的洞窗裏看到她天性純真的一麵。

    也是這樣的秋夜,也是這樣明媚的月亮,分明沒有過去多久,卻讓人覺得恍如隔世。

    昔日寄人籬下的質子,今日已經成為了未來的儲君。

    沈書雲應該為朱霽的成功感到高興,但是卻偏偏覺得從未如此憂慮過朱霽的未來。

    而這段時間,因與朱霽相處的時間比較長,她也恍惚覺得自己會一直在這東宮寬和優渥的環境中生活下去,無論是以一種什麽樣的身份在朱霽身邊,她都不是太介意。

    如今看來,是多麽幼稚的想法。

    他是太子是儲君,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怎麽會一直屬於什麽人呢?

    ,

    這一邊,朱霽與朱枋在東華殿的羅漢床上隔著一隻矮幾小酌。

    “東宮的花苑,是的確精美,我竟然忘記了這裏還有這麽漂亮的園囿。”

    朱枋沒有說出來的是,正因為新帝的父親,自己的兄長在太子的位置上呆了太久,才會將許多的時光用來修繕東宮,園林形成樹木蔥蘢葳蕤碧綠的景致,需要很長的一段時日,他並不是忘記,而是從前作為與皇位繼承沒有關係的普通親王,根本無從知道。

    篡黨奪權的人是他,朱霽隻是他的幫手,隻要自己登基,朱霽就是名正言順的東宮之主。

    似乎隻有自己才是正統之外,被驅逐和嫌惡的人,連沈霄這樣沒落王公家不出息的小孩兒,都可以在心裏輕蔑他。

    那麽,整個京城,整個朝堂呢?

    朱霽多多少少能夠猜到父親此刻在想什麽,他舉著白玉質地的酒杯對朱枋道:“這些都是小事情,父皇即便不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知不知道這裏都屬於父皇。”

    朱枋對於朱霽的馬屁是受用的,但是卻不想表露出來,隻是淡淡地說:“咱們能成,也有時運在的緣故,以後也要戒驕戒躁,這裏”他指了指自己的頭,對朱霽強調:“為君者,可以有各種各樣的欲求,但是這裏一定要始終聰明警醒,這樣才不會被人牽著鼻子走。”

    朱霽明白朱枋其實是在暗指沈書雲,他也知道自己對沈書雲情根深種,做了很多荒唐且的事情,但是他也不想自欺欺人,隻要能令她高興的事情,他都覺得肝腦塗地也算不上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