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作者:吳蠶已老      更新:2022-07-10 15:50      字數:3678
  第四十四章

    黃昏時分, 沈書雲打算換了孝服去靈堂,給祖父的靈柩上一炷香。

    念春在一旁神色擔憂,“姑娘到了公爺靈前, 不許過分憂傷。才剛剛順了一口氣, 萬一再暈過去, 明日公爺出殯, 要耽誤了時辰的。”

    沈書雲自然知道念春擔心她,這幾天她沒吃沒睡,明天的喪儀上定不下來,若是再暈過去, 保不齊會大病一場,便安慰她說:“我知道的。”

    念春仔細端詳著她的麵容, 隻看到形容疲倦中, 眼神確實有了神采。

    沈書雲看看天色, 才剛剛日頭西斜,沈書雲忽然想避開家裏人, 等到入夜時分再去祖父靈前說幾句話。

    她想到了什麽, 看向念春,很篤定地說:

    “念春,我等會兒再去靈堂。你先去給我拿些吃的吧。我餓了。”

    念春仿佛聽錯了一般,停頓了一下, 才意識到這真的是沈書雲說的,很訝異也很高興地回應:“好, 好。姑娘要是有食欲, 真的是太好了。”

    念春便吩咐院子裏的小丫頭去後廚拿些粥飯, 清淡些的, 快些呈送過來, 大姑娘肯吃東西了。

    小姑娘麻利地去了,走到了蓬蓬遠春的門口,就返了回來。

    “怎麽了?”念春去食盒裏取了點心,想讓沈書雲先墊一點甜食,卻不解為何小丫頭這麽快就折返回來,手裏什麽也沒有。

    “念春姐姐,你快去門口看看吧!咱們院兒讓上房派來的人封住了。”

    “什麽?”念春驚訝得兩眼圓瞪,回頭和沈書雲對上了眼神。

    沈書雲也是有些意外,但卻很快平靜下來。

    “一起看看去。”

    沈書雲放下手裏才吃了一口的點心,就往外走,一天一夜沒吃東西覺得腳底踩了棉花般,覺得站不穩。

    沈書雲身後跟著念春,到了門口,卻看見是綠野院的家丁吳有恩領著四五個小廝把守住了蓬蓬遠春的月門。

    “大姑娘,咱們是奉了夫人和老爺之名,守著這院子的。”

    說話的這個吳有恩,本來是曹管家的同鄉,曹管家看他為人精靈,就從老家帶來了沈府做了個院護,當初憨厚的曹管家卻沒想到竟然是帶了個麻煩回來。

    曹管家是榮恩公的人,這是無人不知的事。如今主人西去,家權還不知最後落到誰手,底下的奴才們便已經跟著蠢蠢欲動起來。

    何氏還執掌家權的時候,這個吳有恩時常去巴結逢迎,日子久了,竟然比曹管家還得何氏的喜歡,便生出了想取而代之的妄想。

    “吳院護,為什麽要封我的院子?”沈書雲立在月門內,帶著不怒自威的神色。

    這是吳有恩第一回 和大小姐當麵對話,此前作為一個尋常院護,是夠不上和蓬蓬遠春打交道的。

    “大姑娘,清風觀的真人給老爺修書,說您的八字與公爺出殯的日子不合,讓您在公爺頭七之前,都要禁足在自己的院子裏。”

    念春聽到以後簡直覺得不可思議,疑惑比憤怒反而來的還快,對吳有恩冷笑道:“這理由也真是奇了。偌大京城,可找得出第二家,嫡長孫女因為八字不合就不能參加喪儀的?若是別人家都沒有,這規矩倒是自創的麽?”

    思夏和拂冬聽到了門口在起爭執,也放下了手裏的活計,走了過來,還沒過門口已經聽了個大概。

    思夏是個伶牙俐齒的,接過了念春的話頭說:“公爺在世時,已經把家權交給了大姑娘,怎麽公爺前頭仙逝,你們這些拜高踩低、見風使舵的就敢來尋釁麽?我們姑娘為老人家仙逝悲戚,一天一夜水米未進,你們這些狗奴才要餓著我們主子不成?快退下去,咱們還可以好說好商量,不要家孝期裏,弄得大家都沒有臉。”

    吳有恩聽完也是一愣,他以為榮恩公辭世以後,沈書雲身邊的大丫鬟應當與他一樣,早就起了背主叛變之心,誰知道沈書雲身邊的這幾個大丫鬟,卻一個比一個還赤膽忠心,簡直是不可理喻。

    可是吳有恩一個鄉野裏混跡過的混混兒怎麽會把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的話放在眼裏,他冷笑一聲:“怎麽大姑娘身邊伺候的人,都跟吃了槍藥一樣,主子沒發話一個比一個著急?你們也莫急,夫人說了,如今公爺仙逝,咱們府上的開銷也要截流,不能再如往日那般奢靡,各個院子都在裁人,以後大姑娘的身邊隻能留一個大丫鬟,剩下的小丫頭和嬤嬤也要遣散大半,你們別在這裏伶牙俐齒對著我嚷嚷,還是考慮考慮自己的前程吧。”

    聽完這番話,著實讓思夏和拂冬大驚,她們再敢說敢做,也畢竟隻是女仆,於是將目光投向了沈書雲。

    “大姑娘……這可怎麽辦?”

    念春沒有了主意,低聲詢問沈書雲,一下子露出了怯意。

    吳有恩很是得意。

    過去在鄉裏,吳吳有恩就是個混子懶漢,若非低三下四跪著求曹管家帶他進京,也不會有今日的出路。他此時覺得簡直是一生中走到人生巔峰,昔日自己都不配和高高在上的沈大姑娘說句話,今天卻可以頤指氣使地恐嚇她身邊的丫鬟。

    看著花容失色的秀麗婢女,吳有恩已經十分得意,更是饒有興致欣賞著沈書雲的表情。

    過去他作為底層的院護家丁,都不曾直視過沈書雲。府上的下人都稱讚沈書雲的美貌冠絕京中勳貴中所有的世家女,如今他狗膽包天地玩味著沈書雲鵝蛋臉、秋水瞳,真是美貌到不可方物的地步。

    作為一個無賴,他知道自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但是如今這天鵝已經折斷了翅膀,不過是落難的鳥羽,再美也飛不起來了。

    按照何氏的口氣,別說給沈書雲去謀求一份合宜的婚事,恐怕連給她說媒拉纖的心思都沒有。

    若是如此美貌的大姑娘老在府上,而吳有恩又能得到何氏的嘉獎把曹管家取而代之,那麽找個機會抽個頭,也不是完全算作肖想。

    蓬蓬遠春裏的幾個丫鬟並沈書雲,此時一片懵怔,變故來得猝不及防,更看不出吳有恩這個狗奴才此時的齷齪打算。

    沈書雲蹙著眉頭,環視一周,吳有恩帶來的幾個院護家丁,都身強力壯,且是綠野院的心腹。沈書雲掌家的三個月,隻顧著周全大局,完全沒有在後宅清洗一番的意識,她隻想著整個榮恩公府能發展壯大,沒有為了一己私利去安插和抬舉什麽親信。

    如今看來,她真的是小看了何氏的小家子氣,更沒有提前防備她的歹毒。

    “姑娘,若是不許你去見公爺最後一麵,念春就是死了也要給姑娘殺出一條血路來!”

    念春從額間取下了一枚銀簪子,衝著吳有恩,目光灼灼露出凶狠:“姓吳的,你若是敢這時候攔著我們姑娘,我就第一個和你同歸於盡。”

    吳有恩是一個壯實男子,本不會害怕一個丫鬟的威脅,但是不知道為何,念春一字一句說的都仿佛泣血,那拚命的樣子也是做好了必死的覺悟一般。

    沈書雲看向念春,她始終知道念春對她忠心耿耿,卻從未想過,念春可以用生命去守護她的尊嚴。

    剛剛失去了人生中最重要的親人,沈書雲仍因太過慘痛的失去,而沉浸於巨大的悲戚,看到念春失去了神誌馬上要一步上去刺向吳有恩,一種不可名狀的心傷,堵住了沈書雲的胸口。

    沈書雲一下子過去抱緊了念春。

    她腳底下沒力氣,幾乎就要跌倒在地。念春下意識就收了簪子的尖端,一把將沈書雲扶住。

    “大姑娘……”

    沈書雲抬起頭,一汪如潭水的眼睛裏又積滿了淚水,對念春緩緩道:“好念春,咱們回去。”

    思夏和拂冬也過來攙扶沈書雲。

    跟在吳有恩身後的幾個家丁,雖然是何氏的親信,此時也有點羞慚,畢竟是堂堂七尺男兒,欺負這麽幾個柔弱的女子。其中一個上前對吳有恩說:“老吳,咱們還是先讓大姑娘回去,然後叫廚房送點粥飯過來吧。大姑娘畢竟是嫡主子,身子若是熬壞了,老爺追究起來,咱們不好擔待。”

    吳有恩啐了一口,他以為起了惻隱之心的家丁和他一樣,是對沈書雲動了歪心思,好比一個賊人總是提防著身邊的同夥,吳有恩仗著何氏對他一直的抬舉,衝著這個家丁吆喝:“咱們隻聽夫人的吩咐好好當差,哪裏有你多嘴的份兒!”

    吳有恩上前,寡廉鮮恥地身手去攙扶沈書雲,一雙黑乎乎的髒手去貼沈書雲的腕子,嬉皮笑臉地說:“大姑娘臉色的確不好,我這就去讓廚房送飯來。一定把大姑娘喂得飽飽,跟從前一樣圓潤稱頭。”

    念春一下子暴怒,還在手裏的簪子衝著吳有恩的手就是一簪子,登時就聽他老鼠一般嗷嗷叫了一聲,再看手掌,果然咕咕咕湧出一道血印子。

    “狗奴才!大姑娘也是你個潑皮無賴能碰的?你的狗爪子離遠點!”

    “你個賤丫頭,你等著!”吳有恩沒有占到便宜,此時恨不得撕碎了念春,但是明日就是喪儀,他又不敢太過造次,於是就隻能先忍下,反正日後有的是報仇的機會。

    沈書雲已經明白了,祖父當初擔心的事,眼前都在一一發生著。

    她低下頭,對念春說:“咱們爭不過他們的,先回去吧。”

    念春和一眾丫頭都眼裏噙了淚水,抿唇忍住滿腹委屈,扶著沈書雲回去了蓬蓬遠春的內殿。

    墨泉之上的假山石上,朱霽默默站著。這裏地勢很高,站在最高的假山石上,能夠看到蓬蓬遠春月門口的全景。

    方才他聽到了蓬蓬遠春這邊起了口角,就跳上假山來看看形勢。

    整個過程,朱霽盡收眼底。

    四寶此時追出來,看到朱霽站在高處。已經入夜,月色如銀而下,從四寶的角度剛剛能看到朱霽的麵容。

    那是四寶此生從未見過的陰沉,仿佛從地府中湧動著無盡的陰鷙與狠戾,都在朱霽那張風光霽月的麵容之上。

    沈書雲帶著丫鬟退了回去,幾個院護站成一排,把守住蓬蓬遠春,不許一個人出來。

    這場口角也算是平息下來。此時朱霽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山石之上。

    “世子,假山上風大,是否需要奴才去取一件鬥篷?”四寶顫顫巍巍、如履薄冰地問。

    朱霽沒有理會,隻是轉身從假山上一躍而下,立在四寶身前,語氣冰冷到將這臘月裏的罡風都襯托出暖意來,對四寶說:“去,剁了那個姓吳的院護的手,做得隱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