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作者:吳蠶已老      更新:2022-07-10 15:50      字數:3851
  第四十二章

    沈書雲將披肩的衣襟又拽了拽, 走到醫師跟前,四目相對,都是憂心忡忡的臉。

    “大姑娘, 準備準備公爺的後事吧。”

    醫師似乎是見多了人世間的生離死別, 這句話說得並不艱難。

    沈書雲卻立在那裏, 目光動也不動, 兩行熱淚就這樣無聲地垂了下來。

    “神醫,還有沒有什麽辦法?”

    這顫顫抖抖的祈求,又真誠又傻氣,以至於悲戚萬狀到有一絲荒謬。

    如此的話, 醫師聽過太多,以至於十分清楚, 這根本是個不需要回答的問題。

    人之將死, 神仙也沒有辦法。其實, 問的人並不需要答案,答案都在自然的邏輯之中。

    生, 老, 病,死,都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沈書雲向來以為自己聰慧如斯,不至於問出這種問題。然而麵對至親即將撒手人寰, 她依舊是那麽普通地渴望,渴望還能握緊祖父溫熱的手, 讓他在這美麗而又煩擾的人世間, 能永遠為她撐起一把傘。

    然而, 不能。

    其實, 她早在從東山別業回京城的時候, 就已經感知到了祖父這次不可逆轉的衰老。甚至在遙望夕陽的每個傍晚,祖孫兩個早有分別的覺悟和彼此安慰的默契。

    但是,當分別就在眼前的時候,還是不能抑製,胸口中的悲傷,如一塊大石壓住所有的力氣。

    沈書雲陡然撇下了醫師,往寢室的床內走。

    醫師上前拽住她:“大姑娘,公爺剛剛咳了痰,當心病氣過到你身上來。”

    沈書雲一雙秋水如剪的眸子,積滿了清澈的淚水,柔腸百轉地望向醫師,令他突然錯愕於這少女的悲涼都是如此的美。

    “其實,我倒希望此時追隨祖父而去。”沈書雲一邊低泣,一邊拂去臉上的淚痕,對醫師說:“我隻進去一小會兒,不妨事。”

    說罷,她走了進去。

    祖父正坐在床頭,見她進來,迷蒙的眼神中,有了一抹亮色。

    “雲……”

    他已經說不出成句的話,卻伸出枯槁的手,朝向她。

    沈書雲走過去,跪在地平上,一把抓住了祖父的手。

    “祖父,我在。”

    沈書雲看見祖父嘴角微微上揚,似乎也用盡了最後的一絲力氣。

    “祖父……”沈書雲湊過去,看到祖父的臉已經瘦削到脫了相,若非是她日日相見,此刻真的不敢相信這一把枯骨就是從前威風赫赫的老英雄。

    時光就這樣匆匆而過,十六年承歡膝下的快樂時光,一一在眼前閃現。

    這十六年裏,祖父是她最大的靠山,為年幼失去母親的她撐起來一片晴朗的天,培養她、欣賞她,保護她也曆練她。

    榮恩公其實已經認不出旁的人的,除了沈書雲。

    曾經戰場上嘶鳴的搏殺,都已經在衰老中記憶也被碾得粉碎,竟然最後唯一能夠認得出的,就是這個懂他、信他、愛他,並且在風雨歸舟的最後一程,用盡了少女所有的氣力,安慰和保護他的長孫女。

    榮恩公感到安慰,也感到遺憾,感到幸福,也不乏辛酸。他一生波瀾壯闊,是多少凡人幾生幾世也無法體會的大開大合,然而到了這最後的歸途,他竟然如所有人一般,孑然一身。

    曾經的光榮功勳已經蒙塵,今日的家族後代默默無聞,他享受過權傾天下的官威,也深深體會了治家不善的結局。

    要走了,位極人臣的下屬們不在,衣食無憂的兒孫們不在,九五至尊的帝王不在,就連溫暖如春的微風也不在。

    沈書雲是唯一的安穩,此時此刻,隻有承繼了他的精氣神與意誌力的沈書雲,沒有片刻背叛過他,一直都在。

    沈書雲看到祖父微微起身,似乎有什麽話語要著急說出來,便貼了耳朵過去。

    分明是回光返照時最後的一點力氣,卻帶著一絲強硬的中氣,讓沈書雲清清楚楚聽到了他最後的遺言:

    “守好……這個家……照顧好自己……”

    “好……我知道了!祖父,我知道!我記下了!”沈書雲想用盡所有的力量去承諾,讓老人走得安詳。

    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幾乎要把榮恩公枯瘦的手指握進自己的血肉之中,以為用盡了力氣,就可以抓得住什麽,就可以保留下什麽。

    然而,該告別了。

    沈書雲看到祖父最後一次看了一眼穹頂上晃動的流蘇,然後像是帶著不甘心又心滿意足的笑容,一代梟雄就這樣,永遠的合上了雙眼。

    “不……!”

    一聲響徹整個院落的哭聲嚎啕而起,在外間酣眠的翁姨娘還有所有的下人,都湧了進來,沈書雲記不起自己是被誰拉開,隻記得自己哭得肝腸寸斷,最後擁抱她的不是任何一個親人的懷抱,而是鋪天蓋地的一片眩暈。

    ***

    翌日。

    沈書雲醒來的時候,發現屋內屋外都是一片縞素,白的駭人。

    念春、思夏和拂冬已經全然換了白衣,明明已經快入臘月,闔府上下卻不見丁點的紅。

    榮恩公的辭世,引發了京中勳貴的一陣唏噓。作為一等公爵,曾經三公之首位極人臣的人物,一朝駕鶴西去,永續帝卻連問候一聲的意思都沒有。

    永續帝的寵臣洪承恩,在愛子不明不白地死後,一直無法走出喪子之痛,洪淵生前所喜歡的,洪承恩都加倍喜歡,而洪淵厭惡的,也都被洪承恩一一丟棄或者報複。在幾番調查之後,他得知了洪淵在杏林書院曾經與幾個同窗有過齟齬,其中特別和沈府的嫡孫沈霄有過過節。

    司禮監嚴苛地掌控著王朝的司法係統,以至於洪承恩即使位居人臣,也無法插到愛子喪生的真相。但是不知道為何,作為父親的直覺總是令他忍不住去懷疑沈家。

    榮恩公死後第二天,還沒有出殯,宗人府的官差就來摘掉了國公府的牌匾,偌大的一處公候府院落,如今仿佛是被摘掉了寶石的皇冠。這世間隻有沈府,再沒有榮恩公府,連帶著昔日的榮耀也隨著匾額一同被摘掉了。

    沈崇和沈嵩並沒有因為榮恩公的過世,在朝中就被排擠得更加厲害,榮恩公死後,他們從被同僚和上司排擠,變成了被這個官場無視。因為已經是在無足重輕,反而沒有人再多看他們一眼。

    沈崇索性告假,回家處理榮恩公的喪儀。何氏趁機從曹管家那裏把丟失多日的家權又一點一點搶奪了回來。曹管家無論是在榮恩公生前還是死後都是十分忠誠的,但是無奈何氏有少主撐腰,曹管家又不是在良籍,因此也隻能任由何氏卷土重來。

    因為永續帝那樣冷淡的態度,榮恩公的身後事也隻能儉樸到最低的規格。接到訃告的第一時間,仍然是趙世康、劉虎賁等昔日備受榮恩公恩惠的屬下第一時間趕到沈家,帶著隨從很快投入到治喪的繁文縟節中來。

    而在此前已經執掌了數月家權的沈書雲,是榮恩公與世長辭時,唯一一個在身前的孫男娣女,也是最傷心的一個。在看到祖父咽氣的一刻,她被下人抬著出了淩雲院,隨後昏倒,直到第二天清晨才醒來。

    沈書雲醒來的時候,落了一整夜的大雪終於停了,天地一片蒼茫的銀白,似乎是在補償著一輩子為國家鞠躬盡瘁的老英雄的顏麵。

    大雪為榮恩公送行,因此即便沒有位高權重者前來吊喪,也讓沈府平添了肅穆與莊嚴。

    沈書雲醒來後,淚水就像是墨泉的水,沒有堤壩地汩汩而下,一整日都水米未進。

    她撐著身子披了裘衣就要去淩雲院,顧不上腳上還穿著睡鞋,而院子裏落滿了積雪。她什麽都看不清了,隻想著祖父的肉身還停厝在家中,還沒有抬出去掩埋,她幻想著還能把祖父喚醒。

    看她已經失了神誌,幾個丫鬟還有翁姨娘派來穩定局麵的幾個嬤嬤,強行按住了沈書雲,給她灌下了驅寒凝陽的草藥湯,才製止住她。

    沈書雲最後被念春強行披上了麻衣,戴上了孝標,連催帶哄地帶到了餐桌邊,逼著她用些粥飯。

    然而沈書雲看到了粥飯,就想起了祖父最後幾年都是在吃粥。看到了碗筷,就想起祖父最喜歡的銀勺,不知道他死後,翁姨娘會不會妥善收納他生前心愛的諸多遺物。

    就連一片雪花,一張信箋,都讓她腦海裏不斷閃過在祖父身邊的點點滴滴,於是失去人間至親的悲戚,便根本止不住。

    “姑娘,再這樣傷懷下去,身子要受不了的。若是國公爺在天之靈看到你這幅樣子,也要傷心不已。逝者已逝,咱們都得節哀。”

    其實,念春說這些之前,沈書雲就沒有再繼續哭了。

    沈書雲很迅捷地去取了狐狸裘的鬥篷,踢了睡鞋,彎腰給一雙悲涼的腳套上靴筒,在念春還沒有反應過來的瞬間,已經走到了院子當中。

    四下裏都是皚皚的積雪,唯有她身上的鬥篷是豔麗的紅色,在這嚴寒之中,仿佛落入雪帕裏的一滴受傷後的血。

    俗話說下雪不冷化雪冷,陽光灑下來,沈書雲卻覺得周身都被凍得麻木,連鼻腔裏呼出的氣息都化為了一道道白煙。

    她幹枯的悲傷,唯有眼淚都掉不出來的時候,才是真正的形銷骨立,才是真正的寸斷肝腸。

    念春追出來,看了看她確實穿得不單薄,才放了心,但旋即又有了新的擔憂。

    “姑娘,你穿著大紅色,不好去靈堂的。”

    沈書雲自然有白色的錦帽貂裘,念春不過是看她剛剛止住了淚水,怕她現在過去靈堂,再傷心過度,惹出什麽急症來。

    “我現在不去靈堂。好念春,我想去園子裏看看雪。”沈書雲說。

    念春“噯”了一聲,對沈書雲囑咐:“姑娘等等我,我去取了棉衣,和你同去。”

    可是當念春裹了棉衣出來時,院子裏已經空空如也了。

    沈書雲並沒有等她,而是一個人,在闔府都在準備喪儀的時候,穿著一件豔紅的鬥篷,穿梭在榮恩公府的後宅中。偶爾,她身旁走過手忙腳亂且身著白衣的下人們,仍然像往日一樣,以微微的頷首,回饋他們的行禮。

    隻是在她走過之後,身後的奴仆會忍不住嘀嘀咕咕她為何在這樣的喪期,穿著一身紅色招搖。

    何氏正在滿枝紅門口,帶著沈書露去靈堂給榮恩公上香,遠遠看到沈書雲的背影閃過回廊,對沈書露笑道:“還以為她是多麽孝順的人,這時節穿一身紅,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出門子呢,歡天喜地也不擺弄嫡長女的虛飾了。”

    沈書露嗤笑一聲:“有母親前些日子對蕭表哥說得那番話,恐怕早就沒有了迎娶大姐姐的心了。去哪裏出閣?橫豎母親以後隨便給大姐姐指一門親事便了,咱們也不是什麽國公府了,大姐姐也就將就將就吧。”

    何氏也忍不住得意,還繼續幸災樂禍:“或許你們祖父歿了,大姐兒是真的瘋了,衣服的顏色都分辨不清楚了。那便老在家裏,不必家人了。能寫會算,正好替我當個掌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