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因迷路而在曠野中繞了許久後終於找到那標誌性的高大城牆, 卻迎來了這樣的結果。即便是在人類麵前向來和善的海妖此時也難以避免地露出了難看的臉色，眉頭深深地皺在一起。

  　　從留月島出來的人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他們還沒有從這突然的打擊中回過神來, 就已經初步開始意識到什麽。

  　　這一趟無功而返是令人沮喪的, 但更使人絕望的是，他們失去了貿易的夥伴。

  　　留月島位於四麵環水的海島上, 坐擁豐富的海產資源，但這也意味著他們同時缺少很多陸地資源。礦石、獸肉、大量不適合在潮濕環境下生長的農作物和藥草……

  　　更何況他們缺少精通某一方麵技藝的人才，如果不和其他領地進行貿易, 留月島民連一把鐵質武器都無法製作。

  　　沉默如潮水般彌漫，淹沒他們的口鼻，他們無助到近乎窒息。最後領隊的海妖轉過身來，扯著唇角笑了一下。

  　　陸地的氣候對他來說太幹燥了, 他的嘴唇已經開裂, 笑的時候扯出了血。

  　　“不用擔心，我記得這附近還有幾個領地。”他拿出上一回來庫斯卡時購買的地圖, “梅利鎮、加費道院、默什堡……梅利鎮離這裏最近，我們可以先過去看看。”

  　　庫斯卡是西部最大的領地, 在這兒交易自然比在其他地方交易要好得很多, 那裏頭還殘存著社會秩序, 不會做出蠻不講理地把貨全部扣下這種事情，貿易的價格也很公道。

  　　但其他領地就不一樣了，特別是有些風氣惡劣的小領地, 沒有足夠的物資來源，就幹起了劫匪的活兒, 旅人路過或投靠時被迫交一些“過路費”是再常見不過的事情。

  　　可是他們沒有其他的選擇了。

  　　留月島的島民很少出島, 每次出來交易的時候都會帶上大量物資, 大有開張一次吃半年的意思。

  　　這次也不例外，他們推著一輛輛貨運車，身上掛著沉甸甸的武器與幹糧，在荒野上行走了這麽久，早已精疲力竭。

  　　聽到海妖這麽說，他們沉默地重新握上推車的把手，眼中重新煥起了希望的光。

  　　隻是那光芒很快就被壓垮了。

  　　梅林鎮是西部離庫斯卡最近的領地，它的領主刻意將領地建在西部最大庇護所的旁邊，好蹭一蹭庫斯卡的光。於是在魔物潮到來的時候，它就和庫斯卡一樣，輕而易舉地被踏平了。

  　　領隊的海妖再一次打開地圖：“……天還沒黑，我們休息十分鍾，然後去加費道院。”

  　　艾琳站在人群裏頭，粗重地喘著氣。

  　　她推著一車的海貨走了這麽久，手與腳都酸軟仿佛不屬於自己，分明已經進入了微涼的秋日，整個人卻大汗淋漓，像是從水裏撈出來似的。

  　　終於有了休息的時間，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手心傳來陣陣刺痛，她伸手一看，掌心已經被推車把手磨紅，細小的木刺在那上邊刮出了數道傷口。

  　　或許是想要打破這令人心慌的沉寂，有人動了動嘴唇，開口。

  　　“我聽說過加費道院這個領地。”他故作輕鬆地說，那語氣就像是在講述什麽有趣的見聞：“據說它坐落在一道深淵裂口附近。”

  　　艾琳拿起牛皮水囊，咕嘟咕嘟地喝了好些水，這才稍稍緩過勁來。沒有別的人說話，於是她問道：“深淵裂口是什麽？”

  　　那人驚訝道：“你們這個年紀的小孩子，沒有聽過魔王的傳說嗎？在我小的時候，我的父母總喜歡用魔王來恐嚇我呢。”

  　　一個海妖接話：“這大概是全種族通用的話術吧，我以前年幼貪玩的時候，長輩也時常這麽嚇唬我——比如不能獨自去淺海，否則會被恐怖的魔王抓到地底，去和骷髏作伴。”

  　　“我也聽過這種話。他們說魔王有四隻手臂、四條腿，像蛛子一樣在地上飛快地爬，可以輕易地抓走不聽話的小孩。”

  　　或許是聊到了童年相似的回憶，氣氛稍稍放鬆了些，陸陸續續地開始有人拿出食物與水，補充體力。

  　　艾琳是留月島的本土居民，這些年來第一次出島，對外邊的一切都抱著好奇心。故事聽到一半，見他們似乎不準備講下去，忍不住追問道：“真的有魔王存在嗎？”

  　　“或許有吧，惡魔這個種族中就存在著少量魔王的信徒，聽說那些惡魔總是喜歡往裂口裏獻上貢品——不過他們丟的東西再多，也永遠聽不到回應。”

  　　最初說話的那人對大陸上的這些奇聞怪談頗為了解，漫不經心道：“比起時不時就降下神力的神明，那所謂的‘魔王’實在沒有什麽存在感，大陸上也已經有幾百年未曾出現過有關他們的新故事了。”

  　　“不過那些深淵裂口至少證明了地底世界的存在。”海妖說，“我想‘魔王’是被神格化了，這個稱呼在深淵中所代表的含義也許和我們的‘領主’並無區別。”

  　　艾琳聚精會神地聽著。

  　　這片土地之下還藏著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或許還生活著一批他們無法想象的生靈。這是多麽有趣的一件事兒，想想便讓她心馳神往。

  　　但濃烈的魚腥味很快就將她從想象中硬生生抽扯出來，艾琳抬起頭，看見有人將一塊魚肉幹掰成了兩半。

  　　或許是因為魔物潮的緣故，即便庫斯卡崩塌、獵殺野獸的戰士們不在，這一帶的野獸仍然與以往一樣稀少。他們安全地度過了休息的時間，趁著天還沒黑再次啟程。

  　　……而在天徹底黑下來的時候，他們終於找到了那坐落在深淵裂口附近的幸存者領地。

  　　這裏說是道院，長得卻更像一個由木籬笆圍起來的小村莊。他們站在村門口，望向雜草橫生的小路，又看向道路兩側明顯已經許久沒有人居住的房屋。

  　　不遠處有一隻黑山羊一閃而過，隱入樹影幢幢裏，沒有人注意到它。

  　　這一回沉寂的時間比先前更為短暫，但那股絕望壓抑的氣息也愈發濃重了。

  　　“……三個領地。”

  　　艾琳聽到有人喃喃，“這短短的幾個月時間裏，又有三個幸存者領地覆滅了嗎？”

  　　她的身旁還放著那裝得滿滿當當的小貨車，迷茫與無助像蛛絲一樣細細纏繞上來，離開留月島時的雄心壯誌在此刻仿佛成為了一個笑話。

  　　她聽見海妖在和大家說“在這裏休息一晚，明天去默什堡”，也聽見旁邊有人發出了沉沉的歎息。她的腦海一片空白，麻木地跟著大家走到了休息的地方。

  　　為了盡量保證安全，他們挑了一間寬敞些的房屋，供所有人歇腳，挑出幾個人輪流守夜，看著窗外的貨物。

  　　艾琳走到角落裏，靠著牆慢慢滑下，最後蹲在那裏，抱著膝蓋。

  　　“如果默什堡也……”

  　　旁邊有人小聲開口，又很快止住了聲音。不願看到的事情往往會發生，誰都無法阻攔。

  　　艾琳的心沉甸甸地往下墜，有些喘不過氣來。她的手指下意識地穿插交疊，合攏在一起。

  　　他們家從前是光明神的虔誠信徒，她自小就會唱光明神教會中教導的詩歌，也能流利地朗誦禱詞。她也親眼看見過神跡——那位神明的眼中有世人，祂所展現過的神跡比其他的神都要多。

  　　這樣的姿勢她再熟悉不過，手指剛剛合攏成拳，指尖便顫了顫。

  　　父親死去、神力成為了災禍，在那之後，她就與無數個光明信徒一樣，放棄了自己的信仰。

  　　她低下頭，前額觸碰自己的拳頭。

  　　“光明神大人，”

  　　艾琳在心裏祈求，“求您庇護我們，指引我們的前路。”

  　　向已經不存在的神靈祈禱是再愚蠢不過的行為，但她現在就像是溺水的人，隻能無助地在水麵上掙紮撲騰，哪怕是一根半透明的稻草，也要緊緊抓住。

  　　……

  　　樹林中探出一個小小的人影，手中捧著一根蠟燭，猩紅色的眼睛注視著那間屋子的方向。

  　　那些突然闖進來的外來者安靜了下來，他們沒有在道院裏無禮地翻來翻去，似乎隻是要暫住一晚。

  　　觀察片刻之後，他悄無聲息地回到樹林中，摸了摸黑山羊冰涼的獨角。

  　　“不要怕，”他悄悄地說，“他們什麽都沒有發現。”